太平公主和薛崇训在华清宫又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急匆匆地离开了这处温暖的离宫分道扬镳,太平回长安,薛崇训携飞虎团卫队径直北上。

    薛崇训的初期目的地是上郡(今榆林附近),这里是北部关中军的军事重镇,驻扎有大量唐军内地精锐。为了保证调兵的合法性和顺利,太平公主回长安后会通过兵部向上郡颁布一道军令,并为薛崇训补办各种正式文牒。

    去上郡这一路的旅途颠簸且枯燥乏味,天气照样十分寒冷,自然是比不上华清宫里泡温泉那么舒适。薛崇训在身上裹了一件非常厚的毛皮大衣,然后拿着一本竖着印的繁体字书消磨时间,但在马车上看书的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受,眼睛晃得离开,没一会就能晃得人头昏脑|胀。

    他挑开车帘看外面,近处全是积雪,雪地上会冒出死气沉沉的枯草;不过眺望远处,细心就能发现树枝和田间隐隐有一层浅绿,那是春天的气息,毕竟使节已经开春了。前后左右骑马的军士也穿得很厚,浑身包得几乎只剩一个眼睛,沉默着熬在寒风中赶路,周围只有马蹄踏在软软的雪地里的声音。

    果不出其然,薛崇训感到左肩的伤口抖得一阵阵发痛,便不敢靠在车厢上,只能直着腰这么坐着,只有等到了驿站休息时才能歇下。

    走到一整天旁晚时分到了一个小驿站,只得将就在这里过一晚,飞虎团有二百人,这小站的房间和床铺定是不够,不过大伙只要能呆在房子里总比在冰天雪地中野营要好得多了。

    薛崇训从马车上下来时,听得一个军士抱怨道:“这天真他|娘|的冻啊!再往北走是不是会更冻?”

    薛崇训便接过话说道:“等到了地方都是二月间了,‘二月春风似剪刀’听过么?”

    那军士回头看见他,忙弯腰抱拳,片刻之后又想起薛崇训的问题,便摇头道:“俺不识字。”

    这时同样不识字的李逵勇一副教训的口气对那军士道:“这是诗!薛郎,整句是咋念的?”

    薛崇训想了想,便满足这大脑袋汉子的求知欲背道:“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好诗!好诗!”李逵勇不出意外地又这么感叹了两声。

    薛崇训心下一琢磨贺知章好像也是盛唐的人,却不知现在写出这首诗了没有。毕竟随从的人也不是全都目不识丁,就算是飞虎团的武将有的文墨修练也很不错的,为免别人误认是他作的,他便解释道:“这首诗是贺知章写的。”

    想起贺知章,薛崇训只记得他是个有名的诗人,至于实干才能如何却完全没印象,想来这种识别人才的法子很局限,因为写诗好的人不一定就有军事政治才能。

    众军进了驿站,便在院子里升火煮干粮,驿站的吏也寻了些酒肉过来,大伙在风雪里奔波了一整天这会儿总算能吃顿热乎的。睡觉只能在房子各处打地铺,挤一块儿凑合。不过薛崇训自己有房间睡,随军的御医趁休息的机会给他换了外敷的药。

    歇一晚第二天一早继续行军,这样的旅程还得重复很多天时间。伤口的阵痛、颠簸的旅途、还有寒冷的天气都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还是这种无趣和枯燥。试想如果坐长途火车能坐个把月是什么滋味,列车上还舒服得多。他走了几天就把李逵勇叫上车陪他闲聊,但李逵勇这厮总是说刀啊枪之类的,不到两天工夫薛崇训就厌烦了,便另外寻了个通文墨的队正一块儿研究诗词歌赋……

    到达绥州(关内道、上郡东南方)时已是二月初,薛崇训忽然得上郡报来消息:张仁愿公然宣布反叛长安。

    信使送了一份北方颁布的起兵檄文,然后就快马向南往长安而去。

    薛崇训在绥州住了一晚,仔细阅读了那份檄文,果然用的是嗣泽王的名义。以薛崇训或太平公主的立场来看这种文章简直是自找没趣,好在薛崇训的脸皮够厚……其中细数太平公主母子的罪状,诸如专权横行、擅行废立、图谋社稷等等都是确有其事,还有什么骄奢淫|逸残暴不仁淫|乱宫闱等薛崇训打心眼里觉得是被冤枉的,更过分的是竟然公然说他们母子|乱|伦!这就让他有点愤怒了。

    他当晚又接待了上郡郡守派来联络迎接的官员,便问上郡官吏:“兵马出发了没有?”

    那官员答道:“已于六日前接到兵部调令,张守捉奉命率上郡轻骑直趋西面,奔袭灵州去了。”

    “张守捉?”薛崇训脱口问了一句。

    上郡官员忙解释道:“守捉姓张叫张崇嗣,但和张仁愿并不是亲戚,恐怕连面也不曾见过,王爷请放心。”

    薛崇训听罢点点头,像孙王李赵张这些姓氏都是大姓,天下到处都是,也不见得彼此有什么血缘关系,也许追溯往上若干代是同一个祖宗,但这有什么意义?按照汉人的说法全天下的人追溯上去都是炎帝黄帝的子孙。

    那上郡使者又说道:“嗣泽王和朔方总管真是吃了豹子胆,竟然敢起兵反对殿下。”

    薛崇训沉默不语,心道:张仁愿派了两路人马,一路奇兵一路刺客偷袭,这么久了没听到得手的消息,怎么也能判断出偷袭失败了。此时他再不抓紧时间动员部属就完全没有机会了;此时正大光明地起兵,便能让辖区内对长安的敌对措施“合法化”,这个合法化便指他至少对自己不遵守朝廷法令有个说法……否则长安一道押解回京问罪的正大光明的诏令,他作为长安朝廷的臣子有什么理由不束手就缚?到时候再反抗就等于是因畏罪而负隅顽抗。

    薛崇训琢磨着张仁愿极可能还会与突厥汗国联军,借兵发动反对长安政权的战争。

    他从上郡使者口中得到了必要的消息,便把那人打发了,并不想对一个不熟悉的官儿多说什么。此时他身边没有幕僚谋臣,从华清宫出发北上时只带了飞虎团卫队,和飞虎团那些将领也没有什么好商议的,要么级别太低要么像李逵勇这样的连字都不识,和他有什么好谋的?

    虽然张仁愿等已公开反叛,但薛崇训并不慌,他完全不认为张仁愿能立刻动员起一支大军南下打到关中来。于是一切行程都不变,次日一早他带着飞虎团离开绥州,继续向上郡进发。

    三日后到达上郡,上郡郡守王岱率官吏百姓热情迎出城外十里,其礼仪之隆重几乎形同天子临幸。薛崇训也完全理解他的心情,特别嗣泽王传檄天下之后,公开指责他窥欲九鼎,让那些本来是外围不太知情的人都明白了现状。

    王岱出身士族,在上郡也广有田园产业,接待了薛崇训之后并不迎之到破旧的郡衙安顿,而是在自家的豪宅里设宴款待,并将自己的宅院让出来作为薛崇训的行辕。前院为办公发布军政命令的的地方,王岱自己住的内宅作为薛崇训休息下塌之处,府上的奴仆丫鬟尽听凭使唤。

    宴席后,王岱又带着儿子女儿小妾来拜见薛崇训,并暗示小妾依然住在家里……薛崇训心下好笑,心道真以为老子像檄文上写的那样荒|淫无耻?再怎么着还能动下属官吏的女人不成?

    他便干脆下令飞虎团将士把前院大厅的一间堆放仪仗杂物的偏厅收拾出来,然后李逵勇等校尉旅帅也住在隔壁。又将大厅里摆上桌案文墨作为大堂,就征用了这一栋房子,并不骚扰郡守的内府。

    行军行辕设立之后,薛崇训才开始安排人手,暂时身边就只有飞虎团将领及上郡文武官吏……当然要对付张仁愿就这么点人是不成的,随即他就制定了前期的布置。

    他先写了一份急报回长安,要求被封为“黑沙(突厥南庭)道行军大总管”,并派大将殷辞、张五郎北上为副将,王昌龄、张九龄为行军参赞幕僚,以此为基础组建文武团队。

    名分先要正式合法,才可以名正言顺地以行军大总管的名义讨伐叛乱和外敌。

    次日薛崇训经过一晚上的考虑,认为与突厥的战争也许难以避免,在使用外交手段之余还得准备大军进伐,便给太平公主写了一封信,想让她授权集结关内北部地区的精锐到上郡准备北伐。

    递传军务急报的信使用的是八百里加急,沿途不断换马,所以消息传递相对来说是很快的,二月下旬便接到中书令张说的咨文。张说在文中大倒国库空虚兵力不足的苦水。因去年刚刚对吐蕃国进行了大规模战争,战争和战后善后都消耗了大量财政(太平修华清宫也耗资巨大只是张说没有明说),现在刚过去不到一年时间,新一年的税收也没有开始,薛崇训又准备要对突厥发动战争,政事堂自然会建议慎重施政。

    但薛崇训正在兴头上,期待着要给反对自己的内外敌人一个沉重打击,便对张说的咨文不予考虑,坚持要兵部调一批精兵及粮草军械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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