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杜暹率明光军拔营进入幽州,又令部将杨猛等携幽州健兵三千余随行入城。时幽州刺史空缺,州务原由长史王贤之领,王贤之被逮,州治已失去政令中枢。杜暹便下令幽州实行军事管理,以军令代替州衙施政。城中有南北、东西两条宽阔的大道,因幽州聚集的军队越来越多,为了调动灵活,这两条大路也进行了清理,官民的车、马未经允许不能在大路上行进。而路上行走得最多的就是成队列的步骑甲兵,于是幽州的战争气氛愈来愈浓了。

    杜暹一面下令将放置在河东的四门大炮东调,一面又从河东、河北各地都督府调集正规军,大军云集幽州,所需粮草物资也相应增多,只能征发民丁壮丁运粮。每当要进行战争时,各项工作主要靠人畜之力,地方上难免征调日加、百姓疲惫,也是无可避免的。

    河北大族卢氏及几家大姓出粮出人资助杜暹军进行战争准备,又积极发动百姓,让杜暹等外来的官将在实施军令时少了许多阻力进行得更加顺利。所以当有人向杜暹告发卢氏与王贤之、赵瞿等勾结谋反时,杜暹置若罔闻,将告密的信给压了下来。

    六月中旬,从河东过来的除了一部健兵和四门大炮,还来了一个老头子:薛讷。他是收到杜暹中军的公文应邀来到幽州的。薛讷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此时正在河东一个地方做长史,从资历上他比杜暹老得多,威望也是不低,可是近几年长安中枢的人员换了多次,薛讷又没有参与长安权力争夺的那些事儿,自然容易被排挤甚至遗忘,如今和皇帝身边的红人杜暹实在无法相比。数年来朝里格局多变,连国号都变了,薛讷这个历尽唐、周、晋三国的老臣还能干着一份长史的工作,也是他有威望的证明。

    薛讷一生在好几个地方经营过仕途,但呆得最长的地方就是幽州,镇守东北边关前后历经二十年之久,可谓经验丰富对当地十分熟悉。可是当初朝廷在决策对东北用兵时,薛崇训都没想起这个人,大臣们也无人提及。反倒是杜暹想起来了,便将他请到了幽州,继任王贤之暂代幽州长史。

    薛崇训和薛讷一个姓,而且籍贯同是河东,不过他们并不是一家。薛崇训家是河东士族门阀,而薛讷那一家却是将门,家庭背景便是有区别的。“三箭定天山”的名将薛仁贵便是薛讷的父亲,薛讷因此也是武将之材,不过自唐以来官场上文武分家并不严格,做武将的人也能出任诸如长史等官职。

    杜暹与诸将一并去巡视刚刚运抵的大炮,让薛讷同行。只见薛讷头发胡须都快白完了,却与诸将一并骑马于马上神情自若,身体看上去仍然硬朗,诸将便笑成“廉颇”,又有人称之“国姓”,薛讷神情之间并不以姓薛而自得,显然没有多少攀附新君的态度。众人见之多半在心里感叹怪不得这么老的资历不得重用。

    “薛老将军以为此战应如何取道?”杜暹回头问了一句。其实他们军府早已制定出了作战计划,杜暹并没有向薛讷这样一个局外人征询意见的意思,不过是想探探他的军事见解而已。

    薛讷淡定地说道:“杜总管意在营州,无非南北两条道,一条经檀州先攻饶乐之奚兵,再夺营州;一条自平州出发,经都山直取营州。今杜总管将大本营设在幽州,自是取檀州之道最为妥当。”

    但是杜暹幕府已经决定走平州、都山(辽西走廊)一线,他便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何要走檀州?”

    薛讷道:“营州目前被契丹人控制,但官兵主动进击,奚人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定要与契丹联兵,大总管走都山道依旧要面对至少两部人马。何不先北上到饶乐都护府境内的草场?夏月草茂,羔犊生息之际,不费粮储亦可渐进,岂不善哉?”

    杜暹不置可否。稍后有幕僚在他面前私下说道:“薛讷虽为名将薛仁贵之后,却无先父之奇才,于兵略见识平平。大总管将他从河东调来,不知有何用处?”

    “我与你们的看法相同,若此时薛讷仍得朝廷重用,营州之战以他为主帅,未战已料得结果了。不过此人曾镇守幽州二十载,于东北边境地理人物十分熟悉,行军时咨询一二有益无害。况且幽州州衙无人主事,薛讷既有人脉威望,让他名义上暂代长史,也能起到安定局面的作用。当此之时,首要为攻取营州,其他的事能容则容。”

    幕僚拜服道:“这也是大总管压下众人对卢氏门阀密告的用意吧?”

    杜暹点头称是。

    这时一行人马来到了城北军械库,又有一个将领前来对杜暹说道:“我等奉命从河东运跑,半路上来了一个参事,拿着长安的委任公文。末将不知此人来历,命人旁敲侧击打听到他好像和‘内厂’有关系,末将前来告知大总管,您心里有数便是。”

    内厂?杜暹在长安时偶然间听过这个名字,大约是晋王府以前的一个机构。他心里顿时有了数,便随口道:“把他看作监军一类的人便是,平时客气点,办事时不用过问他。”

    守营的官兵打开了存放大炮的军械库,众将陆续进去观看。这玩意是新式武器,在场的人只有杜暹以前听说过,其他部将都是第一次见识。只见里面横排着四辆大车,上面各放着四根“铁柱”,长度近一仗。薛讷当场就吃惊道:“初时听说来看炮,老朽以为是弩炮一类的军械,却不知原来是这玩意,如何使用?”

    和大炮一起过来的那帮人,不是武将,却是十来个文官模样的官和吏,另外还有几十个工匠打扮的人。一个官儿过来解释道:“此器名为炮,乃今上御赐之名,实则与弩炮石炮全然不同。诸公请看,下方为运载之车,炮身只是上面的这根铁柱。长七尺一寸,炮口小炮尾大,这是武功县造炮炸膛之后改成这样的,现在已经比较安全了一般不会自|爆;炮身全为上好的铁整铸打磨,重约两千斤;发射之时,填药十到二十斤,点燃在炮内爆炸,将炮弹喷出炮管。功用形似石炮,却远胜石炮,射程最远能达数里,命中时有万钧之力,若遇土石之墙,触之即溃;若遇步骑人群,命中时数丈之内洞穿糜烂,人马俱碎。威力无比。”

    薛讷笑道:“你吹嘘得厉害,若真如此,城池一炮就溃了,我们还修城作甚?比如幽州城,莫不是拿铁炮一砸,就等同野战?”

    那官儿一本正经道:“若是咱们用这四门炮攻打幽州,四炮齐发,城墙崩塌形同虚设,若是一轮不塌断然是禁不起第二次炮击的。”

    薛讷摇头表示不信:“老夫活了一大把年纪,曾经营幽州一二十载,从来没遇到被人顷刻之间攻破城墙的事儿。无论是哪边的人马想攻破此城,不死伤数万人马休想踏进来一步。”

    杜暹的看法则不同,他是在战争中利用过的火药的人,见识又多了几分,听见技术官玄吹得如何厉害,也不像薛讷一样直接就不相信。只是这些炮刚刚从工坊中运过来,从来没有实战使用过,具体会怎么样杜暹也不好断定。于是他又问:“既然能打数里,如何校准方位远近?”

    官员拿出一份卷宗来说道:“此物乃炮表,下方有今上亲笔御批,请大总管观真伪。”

    众将上前瞧了瞧,杜暹认识薛崇训的字,便点头道:“确实是今上亲笔。”

    官员又道:“炮上有准星,此物用目测便能校准左右之方位,而远近则以炮口高度。装上定量的火药之后,上面标刻的每一段角度,对照炮表有相应的距离。这张表是在武功县校场测试出来的,因此物未曾在实战中使用过,若是炮表不准,还能用下面的‘抛物’公式重新计算,今上手谕的公式,代入炮口高度等数值便能算出炮弹远近。”

    薛讷笑道:“敢情你们将铁炮吹得如此厉害,原来左右是今上的旨意让你们造的。这铁玩意重达两千斤,运送起来不得一路累死牛马?若是没那么厉害,当真有些得不偿失。”

    杜暹却道:“到时候遂辎重一起运送,上了战场试试便知。铁炮笨重,等发大军时恐拥堵道路影响粮草运输,你们这两天就派人先行将其运到安东都督府(平州)。”

    军械库的官员忙接了命令。薛讷听罢问道:“大总管欲走俞关都山之道?”

    “正是。”杜暹回顾左右,也不隐瞒行军路线,因为要大规模向东调粮调人,这种事也没有保密的必要,“府中已经决定了作战计划,待得收集完营州近左水源、地形等具体之后便决定发兵时日。老将军熟知东北边地地理,还望举荐一些人来帮忙,以便我们做好万全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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