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永兴五年上元节,江宁算是熬过最艰难的一年。

    只不过士绅贵宦在去年的江宁战事中受创远甚于平民,元气未复,包括内府宫侍的人数也给削减到以往的十一还有不足。

    江宁以往的繁荣,很大程度上是靠城里庞大的士绅贵宦群体支撑起来的,当这一阶层元气未复,江宁想要恢复往日的繁荣,就变得艰难而漫长。

    市井繁荣的暂时衰退,倒没有使城市平民的生计陷入宭境。

    一方面枢密院接管江宁工部所属的工坊,迅速恢复生产,又在江宁城以及临近江宁城的河口、曲阳、城南浦等外围镇埠鼓励绅民士商开设工场,给那些不能再依附旧有士绅官宦而维持生计的城市贫民,创造新的谋生出路;一方面,枢密院大规模组织过剩人口往周边府县迁移安置,以满足采石、金山、溧阳等地工矿业及屯垦的劳力需求。

    一时间,江宁城坊户由战前的十六万户锐减到十二万户,极大的缓解了江宁城的粮食压力以及劳力剩余。

    在继盐价大幅下滑之后,去年随秋粮上市,江宁粮价滑落到一斗谷一角银的水平,实为燕蓟崩溃以来江南粮价的低谷。在燕胭运河挖通之后,溧水山能直接运入江宁,江宁炭价即下落近三分之一,继整顿盐事盐价大幅降落之后,油茶铁布等物价也相续大幅下降,降到民众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

    即使不能跟淮泗大乱、燕蓟崩溃之前相比,但粗粗看去,江宁城里也有治平之景象;流民一时绝迹,市井贫民也能勉强生存下去。

    上元灯节,宫里也照旧例设宴赏赐大臣。

    为了不影响大臣与家人相聚,宫中赐宴也是早早就开始了。宴中有斥侯从关中赶回稍来密报,林缚中途告退赶到枢密院商议军机。

    从去年八月下旬,燕胡即对关中大规模展开第二次攻势。

    很明显,燕胡也看到东侧漫长海岸线是其软肋所在。

    若不想叫淮东先一步剿灭奢家、平定江西,在徐州集结重兵从东线对燕鲁等地发动大规模的反攻,燕胡必须先一步拿下关陕,在增加西线的战略纵深,还可以威胁江淮右翼。

    淮东军出兵浙西、围打上饶,燕胡进兵关中,都赶在去年年底之前展开攻势,事实上是双方要争夺接下来的战略主动权。

    比起第一次从西线迂回进击固原、彭阳、庆阳,燕胡这一回对关中的进兵,依旧以西线为主攻方向,但又同时增加两路偏师:一路从榆林、清涧走甘谷道南下,进击西秦郡北部重镇延州;一路更是将陈芝虎所部两万精锐从河南调往晋中,经蒲津渡强渡黄河,西击合阳,直接威胁关中核心之地。

    虽说江宁确定联曹抗虏之策后,曹家得以在关中集结十万兵马守土;但这一回,燕胡在西线实实在在的集结了二十万兵马,分从三路出击,势要一举拨掉曹家在关中的根基。

    梁成翼考虑到关陕若失,河中难以独存,引兵自陕州渡河北上,进击晋南,以分关中压力。陈芝虎从浦津渡河,攻陷合阳之后,引兵南下,以南击渭北之势,诱关中大将魏世延在渭水北岸屯兵相峙,而陈芝虎则在朝邑再渡黄河,返回河东,在芮城南的河滨芦苇荡中设伏,诱击梁成翼北进晋南的兵马。

    梁成翼所部一战而溃,梁成翼仅得数千残兵退回陕州。

    为防止河中府有失,枢密院早前已经命令南阳、淮西增援河中府。年前梁成冲、董原即派部将引兵北上,使河中府暂时无忧。但河南之地皆残,虽解河中府侧翼之威胁,但南阳、淮西的联兵北上,实难有效牵制燕胡兵力。而北上晋南或东进山东,又不是南阳与淮西此时力所能及——关陕的形势岌岌可危。

    为了随时能准确的掌握关陕形势,枢密院军情司分派斥候北上,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派人回来细禀北地的军情,以便枢密院有更准确的情报跟曹家、梁氏兄弟递过来的奏折相互印证。

    林缚与高宗庭、宋浮、秦承祖、曹子昂等人一起听斥候汇报过北地的实地情报,即叫斥候下去休处。

    “要是渭水在春后都给虏兵打透,曹家在关陕很难支撑到明年,”高宗庭说道,“要是曹家不打招呼,先一步退到两川保存实力,中线的形势会非常糟糕,长山军南下不宜再拖延了……”

    林缚站在悬挂在都堂西壁的地图前,看着北燕三路兵马的运动路线,眉头深皱;秦承祖、曹子昂、宋浮等人都是眉头深皱。

    历来都是从北攻南易,而由南攻北难。

    北地是苦寒之地,从苦寒之地往南打,补给可以就地征缴或劫掠;而从南往北打,补给则要更多的依赖完善的后勤体系。

    在河南给打残之后,淮西兵马要北上,无法从千里无人烟的河南残地获得补给,仅后勤补给这一块,就限制的淮西兵北进威胁燕胡的纵深。

    对燕胡来说,在河南只需占住大梁等几处要隘,即使暂时放弃河南全境,也不会有多大的损失。而在入冬之后,河淮诸水大数冰封,不能借诸船舶,南兵北上更是艰难。

    在入秋之后,燕胡调陈芝虎入晋,但加强东线对徐泗兵马的防御,虽说在河南留下一个空档,还是叫江宁这边难以利用。即使董原在淮西养精蓄锐已久,十万兵马也有一战之力,但远征后勤是个软肋,除了从侧翼掩护一下河中府,还是不敢深入到黄河沿岸去作战。

    关中对中原来说,是关塞之地,但将燕西诸胡的牧场都放到战场之上来看,就会发现关中在西北部、北部、东北部与晋中相接之地,都有大的用兵通道。跟江西一样,局势上看是易守难攻,但四周可用兵的孔道还是有好几处。

    曹家当然不可能轻易放弃关中,但形势危恶到不得不放弃时,难道能指望曹家大公无私、拼命子弟兵为江宁死守西线吗?

    跟奢家乍得江西不同,曹家占得两川也有三年时间了,再者江宁这边也正式承认曹家对两川的治权,曹家保存实力退守两川,还是可以休生养息的——曹家在丢失关中之后,并非没有退路。

    现在就怕曹家顶不住压力,主动放弃关中。

    林缚转回头来,看向秦承祖、曹子昂、宋浮等人,问道:“你们都同意宗庭的提议?”

    “怕是不能拖到明年了!”曹子昂说道。

    原计划是将上饶战事拖上一年,将奢家拖到虚弱之极,再一举发力而溃之。眼下北地的形势,则要求提前调长山军南下,将上饶攻坚战提前春暮就进行。

    林缚点点头,说道:“即刻令敖沧海率张季恒、张苟两部先行南下;子昂,你代我去庐州督军……”又想了想,说道,“即从骑营分两营兵马着孙壮统领,随子昂去庐州;春后运来的战马,优先补入庐州,许孙壮从各军及各辎兵营抽调精擅骑射的将卒,尽早在庐州编成骑营第三旅;黄祖禹伤势还没有养好,但他上书请求归队领兵,那就叫他随子昂一起去庐州……”

    敖沧海率精锐进入浙西,与崇城军汇合,留在弋江、庐州最高级将领是葛存雄。

    不过葛存雄擅治水军,而枢密院在庐州经营的重心在陆上,则需要精通这方面事务的曹子昂去庐州掌握全局。

    曹子昂点点头,他去庐州还有一层目的就是掩人耳目。要是西线形势先支撑不住崩溃掉,庐州将江宁在西线内层的战略支撑点,派曹子昂过去督军,在长山军主力南下,调孙壮、黄祖禹等将领过去加强一下庐州,是再正常不过的安排。

    淮东军仅能从济州、扶桑诸岛获得合格的战马,数量有限,而诸军都要求编有一定的披甲轻骑,闲时为将帅扈骑,战时充当斥候,骑营的发展一直都受到极大的限制。在淮东步营战卒总规模达到十五万之际,骑营还仅编有两旅,一旅部署在徐州,一旅在江宁充当禁营骑兵,总规模还不足万人。也是到这一步,林缚才决心由孙壮去庐州再编一旅纯骑部队。

    淮东辎兵营的后备兵员规模相比较前年还有不如,有待进一步的恢复,但盘子大,抽三两千通骑术的兵卒不是难事。为了使骑营第三旅能尽快成军,林缚还是第一次破例让孙壮从各军抽调人手。

    将来要与燕胡决胜中原,没有一定数量的骑兵编制,打起来会很吃力。

    黄祖禹出身东闽军虞万杲部,与唐复观归附淮东之后,也颇得重用,但在去年入秋之时,负责黟山剿匪之时,中流矢负伤,退下来休养。叫黄祖禹随曹子昂去庐州,可以直接从编训一部新军,以弥补长山军主力南调之后,庐州驻兵的不足。

    宋浮立即草拟令函,林缚签押后,便从偏门离开枢密院回陈园去,这时候天色已经是彻底暗了下来。

    林缚坐在马车里,听着辚辚车辙声,想着事情,突然间车马停下来,听着陈刀子在前头喝问:“什么人?站住!”

    林缚掀开车帘子,看着车马队前头有四名着便服的青衣小厮。

    这里是皇城外的夹道,旁挨着枢密院军机重地,军民禁行。这四人走在夹道里,非官非将,倒是突兀得很,难怪陈刀子他们如临大敌,十数骑驱马拔刀上前,将四个形迹可疑之人团团围住。

    “林公爷!”居中的青衣小厮倒不惊慌,回头喊来。

    林缚哑然失笑,说道:“元嫣公主怎么又偷着溜出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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