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赫雄祁原以为,不管消息是好是坏,只要有消息来,总好过没有杳无消息,谁曾料到等来的是这么令人绝望的消息。

    晨光熹微,登州将军府议事明堂里,粗如婴儿手臂的火烛,烧得哔哔作响,有些微的脂香气。那赫雄祁像全身力气给抽尽的坐在太师椅上,范文澜、佟化成面色苍白的盯着长案上几张凌乱的宣纸。

    这是叶济白石从邵城派出来的特使,用油布包裹,贴身收藏,从海城冒死穿过封锁线带到辽东尖金州的信报——这几张凌乱的宣纸,描述的皆是贺津海战及白翎山炮击的情形。

    贺津海战、白翎山炮击的情形,用文字难以描状,唯有画师将情状描绘在纸上,才能给人更直接的认识——只是这样的认识太叫人感到残酷!

    贺津海战则以高丽水师全军覆灭、淮东水师不伤一兵一船而告结,叶济白石在邵城有两万马步兵精锐,竟然给逼出邵城——这样的战果怎么叫人接受?

    佟化成原以为淮东水师没有能力在短短一个多月里时间里组织两次大规模的海战,只是谁曾想到在贺津海战里,淮东水师不伤一船一卒而歼高丽在邵城水师的全部?淮东水师如此轻易获得贺津海战的大捷,自然有持续作战的能力!

    也就意味着他们为等候消息浪费了宝贵的十天时间,淮东水师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登州城外的海面上!

    这才是淮东伏火弩的真实情状吗?

    高丽水师战船隔着三四里给伏火弩打得桅断船裂,冒死突围到近处,却引来更疯狂的弹幕覆盖,如陷死狱;而白翎山炮击更是恐怖,五六里外的水寨、县城,皆在伏火弩的覆盖之下,二三十斤重的球形铁弹似乎是殒星一般划空轰来——这样的伏火弩,淮东一艘战船装备十数架到百余架不等。

    伏火弩的威力丝毫不弱于近距离抛石弩的轰砸——北燕兵马以往攻城掠地,为克顽强之敌,也时常会组织上百架抛石弩轰击敌城,而如今淮东竟然将这么强大的武力集中到一艘战船上。

    一艘强大到能够对抗一座雄城的战船!

    貌似固若金汤的锁海防线将面临是这样的、有如恐怖地狱的战船……

    难道淮东雌伏两年半时间的根本原因,就是为了造出这种有如恐怖地狱的战船吗?

    “应立即通告苏庭瞻,弃守庙山岛、隍城岛,刀鱼寨及铁山寨也不足守,应使战船全部退到内河水道里去,以避敌舰……”佟化成虽然掌握的是军事刺探,但他本身就是一员足智多谋的战将,要真如叶济白石找画师所绘的情状,锁海防线已经完全失去存在的意义。

    “会不会是大皇子夸言以掩大溃?”那赫雄祁在绝望着带着那些一点侥幸的问范文澜。

    范文澜满心苦涩,那赫雄祁可以说是北燕军中最为务实跟清醒的将领之一,但他在登州治军六七年,几乎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在锁海防线上,又如何能轻易承认锁海防线在淮东新式战舰及伏火弩面前就是一堆无用的废墟?

    眼下最为关键的,不是保锁海防线,而是要保证这些战船,保证最后一丁点的海上反击能力,才能淮东军不能肆意在渤海湾内长驱直入,直袭津海、直捣燕京……

    只是真的有用吗?

    范文澜实在无法想象锁海防线一旦给撕开,津海、燕京受到致命的威胁,会对整个山东、河淮防线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

    以往范文澜能认识到淮东占有一定战略上的优势,但不认为北燕狂澜已去——这时候才认识到淮东哪里是简单的占有一定战略之优势啊,所谓的北伐,简直是要碾压大燕啊!

    淮东水师为何在贺津大捷、占领邵城后,不再往东推进攻击汉阳?

    一是高丽不是淮东北伐的主要目标,再一次汉阳西翼的丘陵及茂密的森林地带能阻碍淮东军快速向汉阳突击。

    一旦叫淮东军占领津海,从津海到燕京一马平川,毫无阻碍,而此时北燕在燕京、津海、昌黎等地的兵马总数不过五万人,如何阻止淮东军占领津海?

    “那赫将军,生死存亡之时,稍有迟疑,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请你快做决断!”佟成化催促道。

    “怕是来不及了!”那赫雄祁面如死灰的说道,“你们听,是不是有警钟在敲响?”

    佟化成与范文澜摒气宁息,隐隐的警钟在敲响,佟化成一箭步推开明堂排门,只见城墙东南角燃起烽火,示有大股敌军接近……

    虽说登州军在山东半岛南侧都建有大量的烽火墩台,但淮东水师在海上只要稍稍绕一下,就能叫登州军在山东半岛南侧沿海的烽火墩台全部变成聋哑。

    那赫雄祁、范文澜、佟化成再度仓惶的登上城头,这时朝阳有如新生一般,从东面的海天之际跳跃出来,照得登州东面的海山金光灿灿,也照得那数以百计、悬于海水之上的巨帆金光灿灿。

    几乎在同一时间,海天之间就传来轰轰似春雷轰鸣的炮击之声,就在登州诸人措手反应不及时,登州海战就揭开了序幕……

    “苏将军怎么还未过来?”那赫雄祁才恍然想到过了这么久,苏庭瞻都没有从刀鱼寨赶来。

    “苏将军在入夜去隍城岛巡视,刀鱼寨那边派船去隍城岛相请去了。”派去请苏庭瞻的亲信扈兵这时候已经赶回来,还没有机会复命,听得那赫雄祁问起,赶紧上前来回禀。

    苏庭瞻在海上?

    突然爆发的海战,是苏庭瞻返回陆地时跟淮东战船遇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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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庭瞻临夜前到隍城岛巡视,夜里就宿在隍城岛,晨光熹微里,听得汉阳有消息直接传到登州,才坐坐船离开隍城岛,在路上与那赫雄祁派来寻他的船遇上。

    然而在这时,隍城岛西南海域的烽火哨船就先示警,哨船燃起的烽火在清濛濛的清晨里,就像骤然放亮的晨星。

    有敌船直奔隍城岛而来,苏庭瞻只能先返回隍城岛,组织防守,一时顾不及回登州,与那赫雄祁、范文澜见面。

    隍城岛为锁海防线四大主垒之一,除了守垒三千精锐步甲外,更有五千水军、六十余艘战船——战力不容小窥。

    而辽东尖铁山寨、庙山寨以及登州刀鱼寨,战力更强过隍城岛,而且最远相距不过百里,海上迎风扬帆,不过半日路程。

    四月十六日初升的朝阳,仿佛一粒鲜艳的红丸跳出海天的云幕遮挡,放出万丈光芒,淮东战船从正南方而来,船桅在朝阳的照耀下,侧面折射出熠熠光芒。

    苏庭瞻匆忙间换上战甲,细鳞甲在朝阳照射下,银光闪闪。站在楼舱的顶层甲板上,眯眼望着呈纵列快速航行的淮东战船有变阵的迹象,苏庭瞻沉着的下令:“着第一、第二翼船队出寨,绕南崖弩台往东隍城岛西南翼展开,做好迎敌接战的准备……练兵千日,用在一时,儿郎们,莫要丧了自家性命,又丢了自家颜面,临阵脱逃者,斩无赫,父母妻儿连坐,可晓得!”苏庭瞻语气里还没有太多感情的重复着军令,又令左右赤膊的力士擂起铜战鼓,激励人心。

    在苏庭瞻看来,不管来袭的淮东水师有多么强大,他们都不能消极防御,而是要借助倚近岛寨的有利条件积极的组织迎击,唯有如此才能磨灭淮东军的进击锐气,唯有尽一切可能的弱敌、疲敌,才可能有更多获胜的机会。

    隍城岛东岛南崖,水深崖直,崖高二十丈,设弩台,置重弩可覆盖五百步以内海域,第一、第二翼船队战船皆是艨艟斗船,依南崖弩台与近前的淮东战船接舷肉搏;又调十数战船出水寨到左翼严阵列防,使两艘五桅主力战船,在数艘大翼战船的护卫,在隍城岛南口外列阵,又使另两艘五桅战船在内侧备战,做随时出援的准备……

    做好如上部署,苏庭瞻才登上南崖弩台,以便更好的指挥水战。

    待他登上南岸弩台,恰好看到呈先前呈纵队快速前进的二十数艘淮东战船,已经变换出奇异的船阵,居中是两队彼此交错的横阵,而看上去有攻击性的两个锥形阵船则在两翼——苏庭瞻要是早一步看到汉阳的信使带来的详细摹画贺津海战情状的画稿,就不会如此惊讶了,而他此时与高丽水师初遇此船阵的将领一样,心里充满着疑惑。

    也许是跟淮东交手频繁的缘故,苏庭瞻在疑惑之余,感受到更多的则是危机感——只可惜,战场之上,能给他思考的时间太有限。

    二十余艘淮东战船,缓缓的将隍城岛南端拉入射程之内,苏庭瞻眼睁睁的看着那一艘艘淮东战船的侧舷,密集的吐出火焰、白烟,一次近两百枚实心铁弹,以南口两艘五桅主力战船为目标,隔空密集的攒射过来。

    击水、浪柱冲天。

    击船,桅断船裂。

    击崖,石破地摇!

    得奢家工匠补入,北燕的铁山船于永兴五年始能造载量达八千石的大型海船,三年时间里共造十六艘五桅主力战船,其中四艘就驻泊在隍城岛。

    在南口外做好迎战的五桅战船,便是其中的两艘,苏庭瞻出任登州水师亲自督造。

    为加强结构强度,除了水密隔舱外,甲板都是双层,虽说不是完整的铁骨船,也大量使用铸铁构件,在前舷包裹角铁,置重型床弩及蝎子弩,是登州水师最先进的战船。

    这么两艘苏庭瞻以为能依之与淮东水师战船稍加抗衡的战舰,在一次密集的弹幕炮击之下,就面目全非。船体是如此的庞大,一百八十余实心铁弹,一次就有近三分之一,打中船身。

    两艘叫苏庭瞻引以为傲的主力战舰,几乎在眨眼间就面目全非,尸肉纵横,到处都是都洞穿或打裂的断痕,用整颗巨木造成的船桅也给打断一根,横砸下来,将船帆扯破一片,将尾舱砸塌一角,更有数名甲卒给在船桅根上,挣扎不出,痛哭呼嚎……

    包括苏庭瞻在内,包括在南崖弩台东南翼列阵的船队,都给眼前的情状震惊,甚至注意不到淮东战船顺着海洋还在缓慢逼近。

    这一次,淮东战船的炮台一齐指向隍城岛的南崖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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