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得有王子操舟

    二人一面赏花,一面随意说话。间亦不时相互调侃几句,倒也各觉欢愉。辰时过后,牡丹园内游人愈多,摩肩接踵,挤挤挨挨。更有许多曹州本地轻薄少年,有意无意的挨挤人群有些姿色的少女,连带着二人也受了好些牵累。

    荼蘼虽扮了男装,骨子里却仍是女子,自是不愿这般被人挤搡,林培之看出她的不悦,因笑道:“赏花也需心情,这刻儿人是愈的多了。园内又嘈杂不已,便是再好的花儿也都失了色,我们倒不如先行出去,待晚间人少时,再来赏看!”

    他这话却是正荼蘼下怀,她忙点了头,林培之的体贴细心也令她颇为感动。林培之一路护持着她,往前方不远处的牡丹花园侧门挤去。二人颇费了一番气力出了门后,荼蘼方才想起两位兄长,忙回头看时。满目人潮涌动,耳尽是吵嚷之声,却去那里寻季竣廷与季竣灏两个。林培之见她黛眉轻蹙,愁容不展,不觉一笑:“这一时半刻想来是找寻不到的,我们不若先行回去,他们在园内找不见我们,必会回客栈去!”

    荼蘼想想也觉有理,便笑道:“也是呢!这牡丹花会虽好,只是可惜赏花之人太多、且兼良莠混杂,很有些坏人兴致,让人忍不住会觉得遗憾呢!”

    林培之一面缓步而行,一面淡淡道:“你若真想清清静静的看这花会,倒也不难。这牡丹花会年年皆由曹州府衙主办,只需遣人下个名刺给本地知府,令他驱散那些闲杂人等,专供我等游赏一日,他想必也不敢不应!”

    荼蘼也知他确有能力办到,但却还是摇了摇头:“曹州牡丹花会,名传天下,周遭县府前来游览者无数,若请府衙强行驱散游人,势必弄得天下皆知,御史弹劾!”说到御史弹劾四字,她忍不住的瞧了林培之一眼,想看看他的反应如何。

    林培之微笑低头,幽邃如潭的双眸静静凝视荼蘼:“天下皆知。岂非正合你意?”他说的轻巧无谓,荼蘼却觉他的矛头似是指向了自己在京以他所赠珠串宣扬二人私定终身一事。面色微微一红,她有些尴尬的别过头去,躲开了他的视线。

    林培之见她面现羞赧之色,一笑之后,却也并不穷追不舍,只引了荼蘼直往南走。二人行了约有顿饭功夫,穿过两条幽静的小巷,眼前却是一座甚是精致的小湖。湖边上,早有人静静侍立,见了二人过来,便自上前行了一礼,又挥手召来一只乌蓬小船。

    林培之含笑对荼蘼作个手势:“不知荼蘼可愿陪我同游此湖?”

    到了这时,荼蘼哪还能不明白林培之是有话想单独同自己说,挑了挑眉,她侧头看向林培之,认真问道:“我若是不愿呢?”

    林培之居然也就低头想了一想,在她静待回复之时,他却骤然出手一抄,一把揽住了她纤细如柳的蛮腰,足尖轻轻一点。已然轻飘飘的上了小舟。荼蘼猝不及防,身子一倾,整个人已栽进了他的怀里。低头时,却见足下湖水清清,让她一阵晕眩。

    上次景山潭落水之后,她对湖水便有一种难言的畏惧感。乘船南下时,也只敢远眺青山绿水,却极少敢低头戏水玩闹。正惊惶间,耳边已听得他低低的笑声:“你说呢?”

    荼蘼听了这一句,这才回过神来。深深的吸了口气,她挣开他的怀抱,径自走到里头坐下,耳珠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微微泛红了。船头,林培之朗朗的大笑之声犹自传来,气得她忍不住白眼相向。舱内正置放一只小巧的方几,几上,是一壶酒,两只酒盅与四样小菜。两侧舱壁悬挂着两盏琉璃彩灯,将整个舱内耀的一片光亮。

    恰在此际,船身轻轻一晃,缓缓驶入湖心。荼蘼下意识的朝外瞧了一眼,却见林培之手执长篙,悠然点水,那手法,竟是熟极而流。她微怔了一下,便也明白过来,林培之乃是在南渊岛上长大的,海边之人,熟习水性自是寻常。只想不到他贵为王爷,竟也会去学这低贱的操舟之术。只是他今儿穿的那身玉色暗金竹叶纹缎质长袍却与小船、长篙形成了极端的对比,使人看着颇觉别扭。她想着,忍不住扑哧一笑。

    林培之见她忽而笑,不觉双眉一扬,不满问道:“很好笑?”

    荼蘼却并不怕他,只笑道:“只是觉得别扭而已!”

    林培之听得哈哈一笑:“我以为你该高吟:‘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

    荼蘼万没料到他竟会说出这话来,不觉笑了个眉目嫣然,笑过后,便索性执起几上乌木箸,一面敲着酒盅,一面唱道:“今日何日兮,搴舟流;今日何日兮,得有王子操舟……”她声音原就极清极脆,此刻在湖上唱了出来,又且借了水势,当真是余音袅然,动人心弦。此曲原是《越人歌》内的两句,《越人歌》言楚王子泛舟河,得操桨越女爱慕,因以词达意,表达了操舟越女对楚王子的爱慕之心。但此刻荼蘼仅唱了前两句。又将歌词加以篡改,自然是取笑之意更多。

    半曲既罢,二人四目相对,都是一笑。荼蘼又在舱内小坐了片刻,终是忍不住走出船舱,林培之操舟之术甚佳,加之小湖水波不兴,倒也甚是平稳。她斜靠舱头,看他操舟。只觉他手法纯属,动作更是优雅洒脱,不由赞道:“想不到你操舟手法竟这般好!”

    林培之哈哈一笑。回头看她一眼,戏谑道:“我也想不到季大小姐唱曲的功底竟是如此深厚。日后江湖之上,操舟放曲,倒也自得其乐!”

    荼蘼微怔了一下,旋即摇头笑道:“你肯舍得荣华富贵?”她口说着泼冷水的话,面上却终究不免现出几分向往之色。林培之一笑,没有接口。

    荼蘼带些怅然的斜倚蓬舱之上,极目远望,却见远处城郭山廓,隐隐绰绰,却是秀美无边。身前林培之一篙下水,涟漪轻漾,小船顿然滑出数丈,却是已近湖心。

    这几日,曹州的牡丹花会吸引了太多人的注意,因此这日天气虽是极好,湖上却仍是零零落落的见不到几个来赏玩湖光山色之人,倒是平日使他们得了清闲。

    林培之眼见已至湖心,便自放下手竹篙,作个手势,对荼蘼道:“有话进去说罢!”

    荼蘼点点头,躬身入舱,林培之便也跟着入内。二人对面坐好,他才伸手执壶,为荼蘼斟了一杯酒,又举杯示意。荼蘼笑了一笑,却摇头拒绝道:“我不惯在外喝酒!”她知道他不会对她不利,但却还是不愿沾一身酒气回客栈,令兄长蹙眉。

    林培之也不勉强她,自己举杯一口饮了,这才凝目去看荼蘼,半晌,他才忽而问道:“你想嫁给明轩?”饶是荼蘼从前也经了不少风浪,骤然听了这话,面上却还免不了泛起了几丝晕红。她默不作声的举箸,夹了一粒油炸花生米送入口,慢慢咀嚼。

    林培之叹了口气。道:“荼蘼,你在京的作为让我很是惊诧!也让我愈加的弄不清你的打算?我早知明轩对你有意,但你是何时看上他的,怎么我却看不出丝毫端倪?”

    他知晓京之事时,第一感觉便是欣然。因荼蘼的态度而欣然,庐山时,自己虽已明白的表示了心意,但他却明白荼蘼虽未明白拒绝,却也没有欣然接受。这种滋味于他,实在有些不大好受。回岛之后,他几次提笔写信,但到了最后,信却总是寄了给季竣灏。

    季竣灏原是粗疏之人,自己犹且懵懂未明,自然更谈不上为他人牵线搭桥。

    事情便一直僵着,毫无进展。林培之逐渐也现了这一点,但也拿季竣灏无法。好在他早已下定了决心,要娶荼蘼为妻。既如此,却也无需急在一时。便是在这种心态之下,他索性放养吃草,打算待荼蘼及笄之后,直接行聘,先娶了再谈其他。

    却不料一趟出海回来,却忽然得了季竣灏的书信。信竟是连拐弯抹角也自省略,直接便说妹妹年纪已大,京求聘人家众多,令父母无从拒绝,若他心意未改,请他依前议下聘。林培之愕然之余,自然也未多想,便即亲笔书函,求长公主为他先行下聘。却不料横空竟冒出一个林垣驰来,平白的整出景山潭事件。

    他收到京城回信之后,当真气得几乎吐血,急急使人详究其因。他在宫内本有眼线,打听起事来,却比荼蘼更要方便。三下五除二后,一应真相已尽在眼前。

    他一面匆匆返京,一面令京诸人留心局势,若有变化,便即遣人汇报。京随之而来的书函,令他在瞠目结舌之余,心也自怒气暗生,妒火渐炽,因此这刻才会问起。

    荼蘼琼鼻微皱,神情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你在京里眼线不少?”这话其实并非疑问,而是极肯定的陈述。林培之宫外若是无人,怎会知道自己与金麟密议之事;宫内若是无人,又怎会知晓严婕妤与玉贵妃的详尽言辞打算。

    林培之并不答话,双目灼灼只是静静看她。荼蘼只觉他双目灼然,虽无其他动作,已是让她深感心虚。抿了下唇,她放下手的乌木箸,抬头淡淡答道:“是!”

    林培之的眼角似是轻轻跳动了一下,半晌,他才问道:“为甚么不肯信我?”

    这话说的有些没头没尾,但荼蘼却能明白他的意思。他显然已猜出了她的打算,明了她之所以会出此下策,是因知道她自觉无望嫁去南渊岛,所以退而求其次。

    犹疑片刻后,她缓缓问道:“你若是我,你会怎么做?”说这话时,她的目光淡淡的落在林培之身后的内舱上,有意无意的避开了他的视线。

    林培之神情古怪的看着她,半日才道:“我若是你,我会选择垣驰那小子!我虽对他横刀夺爱的行径颇为不满,也有意将来寻个机会好好惩戒他一番,但却不得不承认,如今朝堂上下,唯一能与我分庭抗礼之人,便是他了!”

    顿了一下后,他又道:“荼蘼,告诉我,你究竟在想甚么,又在做甚么?”所以,他才会觉得奇怪,奇怪荼蘼为何这般坚决的不愿嫁给林垣驰。从这份疑心推了开去,便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很多年前,京初识荼蘼时,她在肃王府前的失态举止。

    荼蘼一时无语,好一会,她才道:“宫墙深似海,帝心不可测,我只想做个平凡人!”这才是她的真心话,她早厌倦了,更无意去验证林垣驰的真心究竟还剩多少。她只想稳当一些,安份一点,嫁一个不让自己讨厌的男人,生几个孩子,在父母膝下承欢,看三个哥哥夫妻恩爱,子孙满堂。要做到这一点,其实并不难,但她似乎已错过了最佳时机。

    景山潭之事后,她甚至有种冲动,很想去福威伯府,找一找林明轩,问他可敢带自己私奔,最后却还是放弃了。说到底,她不想连累林明轩。林垣驰从前给她的伤害太重,让她每每想到他时,总是忍不住会往极端之处想,并因此不寒而栗。

    但她却还是忍不住,忍不住的想作最后的尝试,并尝试去搅乱这一切……

    默默怔的当儿,她听到林培之带了几分讥嘲的声音:“帝心?他还不是皇帝,哪里说得上帝心二字?”荼蘼暗里苦笑了一声,这一刻,她真是觉得很是烦躁。

    不自觉的举起桌上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好半晌,她才缓缓开口道:“我听人说,今上的身体已很是虚弱了!”她不信林培之会不知道,但他若是不知,她也不介意提醒。

    林垣驰面上现出恍然之色,笑着摇头道:“这事怎么连你也知道了!你这丫头,可真是稀奇古怪,看的似乎总比别人远些,想的也同一般女子不同!”他悠然的说着,有诧异之意,却没有分毫担心,似乎兄长的死,对他全无影响。

    荼蘼苦笑,这个时候,她也真不知该怎么警告他才好。

    好在林垣驰已没有了再问的兴致,他对她含笑伸手示意,荼蘼不解的望他,犹豫片刻后,终究还是将纤细的小手放入他掌。林培之的手白皙修长,指腹处略有薄茧,显是读书练武之时磨了出来的。他的掌心干燥温暖,笑吟吟的握住她的手,他从腰间取出一串珠链,重又套回荼蘼腕上,带笑欣赏了一回,他道:“今儿终是完璧归赵了!”

    玉腕玲珑,肤光胜雪,愈衬得那珠圆润剔透,光泽璀璨。林培之的手不自觉的握得更紧,眸光更是灼人,半晌,他才叹道:“当真是明珠佳人,相得益彰!”

    荼蘼被他看得一阵不自在,不由的挣了一挣。那串珠链,可不正是当日她还了给长公主的那串。林培之温柔的拍一拍她的手:“一切有我,你只安心就是!”言毕,便自替她拉好衣袖,遮住了手腕。他神情笃定,面色平静,语气之更有一种说不出的自信。

    荼蘼定定的看着他,忽然之间,便觉心底泛酸,眸内更是水气翻涌。她别过头去,压下那份酸涩,好一会,才低声道:“你不怕得罪他?”

    林培之冷笑:“得罪谁?林垣驰么?他不怕得罪我难道我还会怕得罪他?”

    荼蘼微带诧异的看他,这是认识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看到林培之面有怒色。想一想,她毕竟道:“我只是想说,若他将来……”

    林培之漫不经心道:“且等他做了皇上再说罢!那个位置,本就是似近还远,虽不值甚么,却也并不易得!”说话的当儿,他已收敛了怒火,似笑非笑的伸指一弹荼蘼的额:“他的事儿,我便不说了,他讨了我的便宜,将来总是要一分不少还我的。至于明轩,我也不多问了,不过你日后可别让我拿着了你们两个的把柄!”

    荼蘼听他说起林垣驰讨了他的便宜,不觉一怔,半晌才悟到他的意思,敢情他已将自己视作了他的所有物,因此林垣驰占了她的便宜,在他口便成了占他便宜了。正自哭笑不得间,忽而又听他说到林明轩,那口气倒好像自己与林明轩有了甚么似得。这种霸道,令她实在有些不快,怒瞪他一眼,她恼道:“上岸,我要回去了!”

    林培之见她气恼翻脸,也不生气,反哈哈一笑,满不在乎的洒然起身,一躬到底:“谨遵宝亲王妃令谕!”言毕已潇潇洒洒的走了出去。

    荼蘼瞪着他,当真是气恼之余又觉好笑,半晌也只能恨恨的抄起几上酒盅,劈头砸了过去。林培之哈哈一笑,闪身躲过,调侃道:“好个凶巴巴的丫头!不过你下手可轻些,我若一慌,竟至受了些伤,不慎将这船弄得沉了,到时你可怎办是好?”

    荼蘼听得哭笑不得,心明白他挟自己上船时,自己慌乱的反应已将老底漏了给他,因此此刻他才有这等言辞。撇了撇嘴,毕竟抄起另一只酒盅砸了,她这才傲然道:“我便做了水鬼,也还有水晶宫的龙王爷可嫁,算起来,也还是半个神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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