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了七八日,文定与船上的许多人都相熟了。他们中大多数是‘燕记’船行的老舵手,老船工终年漂泊在这江面上,从他们闲谈的嘴里,文定知道了许多自己以前闻所未闻的人和事。那些美丽的景色,丰富的物产,华丽的舶来品,还有蛮横的水寇,滑稽的红毛洋人以及凶残灭绝人性的倭寇。

    这一切在以前文定也曾从别的地方,别的人那里听说过,可总是感觉到距离自己很遥远,大概也是因为那对他言道之人,也仅仅只是从别人的口里听来的罢了。可这些船工们不一样,他们航行过四周,接触过那些事物,更甚者还要随时与风浪,与水寇对抗。

    在他们历经风浪的脸颊上,弥漫着对生活的热情奔放。文定隐隐有些妒忌他们,他们可以高声的喝着号子,可以肆无忌惮的与岸边的女子合着情歌,他们是最懂得生活的人,充分享受着生命中的每一天。

    当然这种美,与生命中的许多其他的美丽一样,是需要距离的。当你真正亲身去扯帆,拉纤的时候你会发现,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美好。

    就在这些日子里文定与许多人熟识的时候,却没碰上那位燕大小姐,她将自己的一切都安排于自己的舱房里。不出来进餐,不出来透气,自从上船之后她似乎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只有送饭的伙计,以及每日定时要去请安问候的杨管事,还能证明有这么个人存在。

    紫鹃到是挺自在的,缠着杨管事沿途给指点名胜景观,只要船一停泊就见不到她的身影。呆在船上呢,就练拳踢腿还总是能引起阵阵掌声。她这个随身保镖文定最多,也只是能在饭桌上见着,若遇到雾气船要靠岸,那连这点为数不多的数面也难碰上了。

    再过一夜就要真正的进入三峡了,那些无数次被前人摘入文中的奇峰峭壁,急水险滩。曾几何时都是文定的向往,如今也要一一展于面前了。

    文定难抑心中的澎湃,放下手中的书卷,来到船尾,那新颖的空气会是平复他心绪的良方。

    这时船已经靠岸停歇,船工,伙计们也大都开始预备晚餐。船尾一点声音也未有,豁然的江面展现在文定面前。那旭日眼看就便要西下,落霞则展放着最后一点余辉,将江面映射的金黄金黄的,整个视野所及完全被这股,金色的世界所囊括,包含着金色下的文定。

    渐渐的金色退却了,取代它的,是那一道映红,将黑夜与光明间糅合在自己的殷红中。慢慢的那红色也退出了视野,大地被灰所取代。

    这天然的景观,让文定怦然心动,最动人的时而便是所遗忘的。他深吸进一口气,回味那瞬时的美态。

    当他从沉醉中醒来,却发现在船尾的左舷不知何时,早已立着一人。那一袭的白,让文定不用去细猜便知道是那燕大小姐,除了那洁白的掩面丝巾,还是只能看到她那明亮的双眼。

    燕小姐也正在望着他,显然她是比文定来的要早,文定尴尬的笑了笑道:“呵呵,燕小姐,真是巧呀,你也是出来换换气的吗?”

    其实自文定的脚步声接近时,她就凭着高绝的内功感觉到了,只是不想刻意去回避。而文定从上甲板到看完日落,这么长的一段时间竟然一直未发现她的存在。

    虽然被忽视,燕小姐却有种轻松的感觉,在他眼里自己什么也算不上,只是一个同船而渡的路人罢了。

    “柳掌柜,这漫天的落霞确实是无限的美好呀。”文定想不到这燕大小姐,会对自己说出如此的话,有些招架不过来的迟钝了片刻,又忙接道:“是呀,是呀,东起西落每日都要重复的美景,却是如斯的动人,可叹的,只是常常无几人注意这廉价的美。”

    燕小姐转身离去,擦过文定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轻声说了句:“你到是个懂得生活之人。”丢下这句让文定摸不清头脑的话后,就飘逝无踪了。

    对于这位燕小姐,文定也是一头的雾水。照说自己与她有过过节,上船以来都是相互避免着碰面,刚才的几句话又难以理解。隐隐有些认同当天顾正声的一句话,女人都是不可琢磨的。

    西陵峡,东起南津关,西至秭归香溪河口。峡谷内,两岸怪石嶙峋,险崖峭立,猿猴难攀。滩多流急,以“险”出名,以“奇”著称,“奇”、“险”化为西陵峡的壮美。

    整个峡区都是高山、峡谷、险滩、暗礁。峡中有峡、滩中有滩,大滩含小滩,惊险无比。

    当文定站立于船头,欣赏这浑然天成的怪石险峰的时候,杨管事等人则是手忙脚乱的。他看见文定安然的站在那儿,提醒道:“柳老弟,你自己要千万小心呀,我这一时也顾不上你了。”

    文定不解的问道:“杨兄,你这是为何呀?”杨管事解说道:“这西陵峡自古就是阎王地,还有一句民间俗语‘西陵峡中行节稠,滩滩都是鬼见愁。’,我这就要去调配人手预备渡峡,你自己要小心点。”

    想不到这些在自己看来壮美的景色,竟是需要船夫们用性命去拼搏的,文定心中暗暗有些愧疚,问道:“杨兄,这渡峡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望着他焦急的神情,杨管事反而来安慰他道:“危险,肯定是有的,不过柳老弟也不用,过于忧心。这西陵峡虽险,但我们‘燕记’的商船每年都要来回个十几次。这些个老舵手,老船夫早已是将每处激流,暗滩烂熟于心,不会有问题的。”说完就告辞去忙了。

    虽然杨管事说的轻松,可是从船上那些舵手,伙计们凝重的神色中,文定知道这是非常惊险的。这时紫鹃也是一反常态,老实的来到文定身边,看着这些个同伴们忙碌着。

    已近酷暑,船工们上半身一丝不挂,青筋暴露的双臂有力地划着船桡,嘴里竟还发出“嘿嗬,嘿嗬”的叫声。

    临近放滩,船工们一个个都是神态肃穆,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前方。在那不之远就是十几丈高的滩头,船一头扎下去还能不能再起来,这一切全都得靠上苍的安排。

    文定顿时感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紫鹃也是吓的将双手不自觉的抓着文定的臂膀。

    这时只听老舵手一声怒吼:“不要动,五桡!”船旋即迭入阴森的谷底,顿时,雾气弥漫,江水咆啸,如削的礁石擦船而过,天上、人间?文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时一阵又一阵高亢激昂的号子传入耳鼓,“船过西陵峡呀,人心寒,最怕是崆岭呀,鬼门关!一声的号子,我一身的汗!一声的号子,我一身的胆!”

    文定极目望过去,只见船工一个个全神贯注,舞桡的双臂随着号子的高低前后摆动,那姿态简直就象赴难的勇士般,那一声声的号子更是深深的扎入文定的心坎里。

    滩险处,那水流如沸,泡漩翻滚,汹涌激荡,惊险万状的场面,让文定不自的惊出一身冷汗来。好在舵手与船工娴熟的配合,让‘燕翔号’躲过了一次次的激流暗礁。

    在经过一处险隘急流后,‘燕翔号’进入了一节较为平坦的流段。船上的诸人都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刚才两边的激流眼看着只差那么一小点,就将他们整艘船卷进去了。亏得是舵手左转右闪,才让整艘船保持住了平衡。

    一直呆在舵手那的杨管事,此刻也是将那颗揪着的心放稳了,他舒了几口气来到文定这,自豪的说道:“怎么样,柳老弟我们‘燕记’船行伙计们的功底不是盖的吧?”

    文定极其佩服的说道:“杨兄,今日我才是真正见识到了,怨不得‘燕记’的生意纵横整条长江,这操舟之术实乃是名不虚传呀。”

    杨管事是哈哈直笑,向下面高声的叫道:“听见了没,柳大掌柜说你们是名不虚传。”船工们的笑声也随之响起,对于这样的赞美他们有资格承受的。

    说着就听见一声‘咚’,船身有了一次巨大的摇晃。文定他们是东倒西歪的,杨算盘猛的问道:“老黄,怎么了?”

    老黄既是掌舵的舵手,他大声的回道:“不好,有新生成的暗礁,船给撕了一道口子。”山岩滑落或是沙石淤积都会生成新的暗礁,而往往就是这些新暗礁,使许多不知情的货船沉于江底。

    杨管事心急如坟快步走到,老黄的身旁,道:“那怎么办呀,要是沉在这里了,我们谁也别想生还。”

    文定他们也跟了过来,没想到事情会是如此的急转直下,此时又不敢冒然插嘴。只听老黄说道:“已经有人下去补口子了,问题不是很大,还好这西陵峡大半的水程过完了,现如今我们只有加快速度,快些到香溪河的秭归码头去停歇修补。”

    不等杨管事回话,那老黄就喊道:“伙计们呐,到了秭归码头,我们的人也保住了,船也没事了,加把劲呀。”那些摇橹的船工们拼命的用劲,还异口同声的回着“嘿嗬,嘿嗬”的叫声。

    文定他们是看着着急,又使不上劲。舵手一刻也不敢放松的盯着江面,此时已容不得丝毫的疏忽,那些个船夫则疯了似的摇橹,在与江水比试着快慢,与时间做着分秒的争夺。

    船体比起先前已开始有些下沉,紫鹃看不下去了,她转身向船尾跑去。

    文定忙跟过来,问道:“你跑什么呀?现如今都这么紧张了。”紫鹃运起用掌力击打着江水,制造起层层的浪花水波。

    文定更是不解的问道:“你这又是再和谁怄气呀,他们在那里拼命的摇橹,你在这里打水漂。”

    紫鹃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说道:“别吵,我这是在激起些水浪,协助船体向前呀。”当然她的这些水浪起不到什么大的作用,但看着前面那些拼搏的船夫,紫鹃觉得自己不能什么事也不做,哪怕只是这轻微的助力。

    文定终于明白了她的意图,深深感到紫鹃这丫头的善良。她原本是早就可以逃命的,只要运起那身轻功,飞到两岸是没有很大的难度的,可是她却愿意为这些相识不久的人留下来,还要献上自己的绵力,比起她来自己却只能干着急。

    正想着身后有一位丽人走上了前面,与紫鹃并肩站着。运起莲花掌,向着船的后方一摆,文定便觉得船身连同着自己,都遇上一股向着自己立身的后方,也就是秭归码头之方向的劲风,行船的速度也有提升。

    那丽人正是掩着白丝巾的燕大小姐,她正连续不断的给船加劲,紫鹃此刻也不曾停下,继续着自己的微薄之力。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的时间,整艘船第二层已经大致的处在水下,前面传来更急切的声音:“加把劲呀,前面就是秭归码头了。”

    船尾的二位女子,听闻也是挥掌如电般迅速。紫鹃终究是力有不及,倒坐在一旁,双手如灌铅般垂在那抬也抬不起来。燕小姐此时更是运起诸般内力,掌风,不让船的速度有所减缓,而且文定还依稀感觉到速度在不断的提升。

    终于前面响起了‘到了’的欢呼声音,船也停了下来。文定也欣喜的跑近紫鹃,兴奋的叫道:“到了,到了,大家都脱险了。”转而又向那燕小姐,欢跃的说道:“燕小姐,大家成功了。”

    笑着,笑着那笑声突然凝固在脸上,不知是何时,那一直蒙罩在她脸上的白丝巾,已滑落于甲板之上。而那一直躲藏在丝巾背后的玉容,也陡然的乍现出来。

    燕小姐此时的脸上也因为到码头而有了笑意,只是望着文定僵住的表情,她不禁奇怪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才发现竟是丝巾落了。

    文定首度没有隔阂的看清楚她,柳眉,巧嘴,昔白的肌肤有些缺乏阳光,仿佛是弹指即破。应该说她的容貌不下于雨烟,与燕颜有七八分的相似,但那气质又更甚于自己的妹妹。只是感觉上没有雨烟她们那么真实,有种超脱于俗世的美,让文定感觉她是受罚下界的仙子,并不属于这随时都会趁风而去。

    这感觉还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仿佛是曾经遇见过好多次,但要他娓娓道来,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燕小姐被他冒失的举动,羞的红潮泛起,也不与他们打招呼,便快步往船舱里走回,走的时候连地上的白丝巾也未曾拾起。一直到她的身影已完全的被船板所隔,文定的目光还是呆滞着,未回过神来。

    “哼”紫鹃从粉鼻里发泄着自己的不满,文定这才醒过神来。一副被抓个正着的窘样,陪着小心的说道:“紫鹃,你怎么样了,没什么大碍吧?”

    紫鹃则白了他一眼,发嗔道:“我怎么样还有人管吗,看看你刚才失魂落魄的样儿,你怎么不追进去呀?”文定也知道刚才自己很是唐突,尴尬的辩解道:“咳,咳,适才柳某是有些失态了,只是原本先前没见过那燕小姐的真面,所以,所以一时有些吃惊,还请紫鹃姐不要介意。”

    遇上好看的女子只要是男人,谁都愿意多望几眼。紫鹃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说,也没什么作用,只有语重心长的提醒他道:“柳相公,也不要怨我紫鹃说你,你要记住小姐还在那儿等着我们回去。”

    “是,是紫鹃姐说的正是,小生下次再也不会了,你这手没什么大碍吧。”文定忧心的看着紫鹃那一直垂着的双手,紫鹃听到他关心自己,心中才略有宽慰,道:“只是有些脱力罢了,歇息一会就没什么大碍了。”文定说道:“那就好,我扶你进去吧,在这儿坐着终究不妥。”紫鹃无力的点了点头,当他弯下腰要搀扶起紫鹃的时候,发现了那块燕小姐遗留下的丝巾,暗暗的将其收藏起来,自忖道下次碰见了好还她。

    他们来到船舱时,杨管事也正好找来,他是满面的笑容,说道:“到处也找不着你们,我还怕你们出了事呢?今日可真是惊险呀,差点整艘船连同货物都要进这江底了,那我可没法向东家交代,呵呵。”

    文定他们也是满怀的高兴,还是有些忧心的问道:“杨兄,船到这里就不会有危险了吗?”杨管事肯定的点点头,解说道:“这码头的水很浅,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只是这几天我们要停下来修补,修补,不能再行船了,紫鹃姑娘,你可以好好的逛逛这王昭君的故里了。”

    紫鹃也是高兴,只是浑身酸痛一时哪也去不成,苦笑道:“杨大叔,我此刻是哪也去不了,只想回房歇息,歇息。”杨管事则道:“那可麻烦了,船要开进这里的船厂修理,我们这几日还得住到岸上的客栈里,我这就是来通知你们的,我们家小姐已经先行一步了。二位还是快回房去收拾,收拾随我下船吧。”

    无奈之下文定只好,先送紫鹃回房,再火速的拿上自己的行李,回来帮她。又是背包,又是提剑的,还要搀着紫鹃这丫头。船上的船夫们,此时也是将货物赶忙的往岸上卸,虽然大家都是疲劳不堪脸上却都还洋溢着笑容,劫后重生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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