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拣了一只小瓜,切成四片,递到武才扬桌前。武才扬道了声谢,埋头吃瓜,正吃间,忽然一人说道:“喂!小和尚!”抬头望去,见是那三名大汉之一。

    这三名大汉,个个膀大腰圆,肤色黑红的,模样十分仿佛,想来乃是兄弟三人。年长的那人眼睛甚大,居中的那个阔嘴厚唇,最幼小的目光冰冷。说话的那人乃是阔嘴厚唇的。武才扬打量两眼,“观心测心术”便判断出三人皆在三十上下,二十五以上。老大、老二心直口快,脾性粗豪,老三心计较深。听口音乃是河南夹杂陕西的方言,想来不是苦水铺的人,便是秀才谷的。当下说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可是在唤小僧?”

    那人粗声道:“屁!这儿就你一个光头小和尚,不叫你叫谁?”武才扬道:“施主有何吩咐?”那人道:“一个时辰前,有七八个大大小小的骑着马的光头和尚过去了。叫俺大爷留意一下,你是不是和他们一起的?”武才扬一怔。眼大的汉子一拍桌子,吼道:“老二!罗嗦什么?!”指着武才扬道:“我说,是的话他们今晚在秀才谷歇脚,明天晌午动身,等会儿你和俺们一起走,把你带到大秀才家,你自己找,不是就算啦!”

    武才扬忙道:“他们……”那“老大”不耐烦地拍拍桌子,说道:“两个大和尚、几个中和尚,有两个小小和尚,那俩为争一块瓜打了个几乎头破血流,也没人管没人问的。大和尚给俺大爷说还有一个丢了。……”眼睛一瞪,叫道:“喂!我说你有完没完?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再罗嗦俺给你一大耳栝!”

    其实从头到尾武才扬也仅仅问了两个字,最多话、最罗嗦的是这汉子。武才扬心想:“喜欢打架的,那一定是石师伯的两个徒弟:小家伙和小兔子了。他们虽然年纪比睡不够还大,但个头最低,再易容也是小小和尚。那就不错了。是他们。”说道:“是!是!大哥,俺跟您一块走,大哥给俺带去,好不好?”

    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武才扬向来路望去,只见一匹马正飞快赶来。

    他的说话,也带出了河南的口音,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对方既然是心直口快的脾气,他直截了当地说出,反而让容易让人产生好感。那老大顿时换了另一种口气,十分高兴地说道:“小和尚,你是少林寺的吧?怨不得能去大秀才家。俺叫米富、这是俺二第米贵、三第米长寿。俺们都是秀才谷的人。”

    正说到此处,忽然马蹄声由远而近,转眼到了近前。一个又尖又细、入耳极不舒服的声音叫道:“喂!老头!切两个瓜,快点!大爷急着赶路呢!”武才扬偷眼看去,见马上是两名三十出头的汉子,他们合骑一匹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蒙古马,在棚外停下来后,一起跳下马,向瓜棚走来。两人一样的脸型瘦削、鹰鼻薄唇鼠眼,乃是孪生兄弟。一人佩剑、一人跨刀。

    突地一声大喝,米富米贵米长寿兄弟三人一起拍桌而起,怒视两人。米富指着两人喝道:“你个***,敢在俺大爷面前称大爷!呸!俺们割了你的舌头砍了你的胳膊剁了你的腿子闸了你的头!”沧朗一声拔出了单刀、米贵也拔刀出鞘,跟着喝骂,那米长寿却只是怒视着两人,既不拔刀也不出声。

    武才扬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口中的“大爷”,竟是这其貌不扬、老态聋钟的卖瓜老汉。方才三人只管吃瓜,看也不看老汉一眼,谁知他们竟是祖孙?转念一想,登时明白,原来自前朝宣扬礼法以来,汉民无不重视辈分,这老汉既是三人的爷爷一辈,三人自然一见外人侮辱本家,便难以忍耐。

    那两名孪生兄弟相视一眼,眉宇间顿现杀机。持剑者打个哈哈,一抱拳,道:“兄弟,祸从口出,咱们是‘土地公’的好汉,一向口无遮挡惯了,失礼处,先赔罪了。”持刀者立刻接道:“兄弟乃是新近占山为王的‘刀砍不入、剑刺不穿、横扫水陆无敌手、战遍山海不皱眉’人称‘土地爷土地神’的牛大吹、牛二吹。敢问尊驾大号?”

    木富、米贵、米长寿三人一起讶然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牛大吹和牛二吹,忽然一起还刀入鞘,米富道:“算啦!都是一家子的,咱们也就不计较了。”米贵昂首挺胸,大声道:“咱兄弟秀才谷的好手,新近才加入了大青山,原是三秀才的贴身护卫,现在乃是程大庄主的开路三先锋、二等侍卫,匪号‘泼风刀’、‘乱云刀’、‘穿心刀’是也。”

    牛大吹、牛二吹立即呈现出“肃然起敬”的神色,牛大吹道:“久仰久仰,素闻三位名声,当真是如雷贯耳、浩月当空。今日一见,果然不凡!”牛二吹道:“咱们占山不久,这便来拜见贵处三位当家的。”顿了顿,问道:“听说,贵处现在和大青山合为一家了?不知是否真的。”

    武才扬心中一动,暗道:“大青山程大庄主,那不是程万斗吗?只听说他的管家是个高手,难道他也是武林中的?”一念及此,立时佯做吃瓜,竖耳倾听。

    只听那五人中除了米长寿始终一言不发外,其余四人相互吹捧谦让,而后团团坐下,老汉切好瓜送过去,吃了几口后,米富洋洋得意道:“不是俺吹的,程大庄主当今的声势,那是七大派也要给个薄面、黑风寨也要忌惮三分,咱秀才谷能归在大青山名下,最大的原因,其实还在于俺。若不是俺穿针引线,哪有现在的局面!”拍了拍自己胸膛。

    “那是那是。”牛大吹立刻接道:“秀才谷虽然高手如云,却以三位名声最响,咱兄弟在‘土地公’占山为王后,便有过往客商说道:‘本来,以你二人的威名,足可称的上是三地之首,只不过,只要有那三人在,你们就只有在土地公占山的份了。’我当时就问了,‘是哪三个?莫不是秀才谷的那三个穷酸?我呸!他们不就是一肚子坏水嘛!还有什么本事?’行商就说了,——兄弟,行商们是怎么说的?”

    牛二吹道:“行商们都说:‘三位秀才大人自然是文武全才十分可怕的,可是最难惹的,却还是富贵长寿三兄弟。’我大哥当时就问了,行商们回答说:‘这三人皆是刀客,刀法惊人,以你那刀法,在人家面前,只能劈柴!’咱们最初也是不信的,同时也十分生气,可是人人都是如此说,却也不由得不信了。实话不瞒您,咱们名义上是来拜会大秀才的,实则是来拜会三位好汉的。那用意自然是过一过招、比试比试了。”

    米富、米贵齐道:“哦?”

    牛大吹立刻道:“不过,今天这一见,咱们就知道了,根本不必比!”牛二吹道:“所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您二人方才拔刀、收刀,气势汹汹,门户严密,咱们有自知之明,至少也需再练上三年。”牛大吹道:“什么再练三年,你练了三年便想赶上吗?现在便差了三年,你当人家这三年是白练的?三年后,哪个都能让咱们三十招,再三招结果了你的狗命!”牛二吹道:“是是,我这人是有点自吹自擂的毛病,大哥又不是不知道。不过哪,大哥您有一点可就说错了,兄弟我就是站着不动,任这三位哥哥砍上二三百下,也保证不会伤到我分毫。”

    武才扬听到这里,已知牛大吹、牛二吹的用意,心想再说下去,米富米贵可就要上当了。果然米富米贵面色一变,牛大吹一击桌,喝道:“牛二吹!你小子吃了狼心豹子胆啦?!哥哥我先收拾了你!”牛二吹摆着手,道:“慢点慢点,我的话还没说完呢。”牛大吹怒气冲冲,指着牛二吹道:“好!你说!说不出个道道来,大哥我先割了你的舌头,向三位赔罪!”说着拍桌而起。

    这样一来,米富米贵纵然有心发火,也不得不暂时忍下。

    牛二吹道:“大哥,你也太急噪了点。你想啊,咱们五个一见如故的,立马就是生死之交,这三位哪个不是急侠仗义、侠心义胆的?我牛二吹虽然不才,做他们的兄弟,也不会辱没了他们的名声。做大哥的,又哪一个会舍得杀了自家的兄弟?所以说,我站着不动,他们也万万伤不到我。不是咱武功的高低,是咱兄弟情分深哪!”

    一众恍然大悟,米富、米贵齐道:“是极、是极,大家伙都是好兄弟,哪里会刀兵相见?”米富拍拍牛大吹,颇有大哥风范地说道:“坐下、坐下,咱们一见如故,急侠仗义、侠心……那个什么的,怎么会刀兵相见?”牛大吹拍拍额头,说道:“你看我这兄弟,把我都急糊涂了。”伸手向怀里摸去,大声道:“今天我请客!十两纹银算是陪罪!五两纹银算是把西瓜都包了下来!”牛二吹道:“大哥,银子在我这儿呢,你掏什么掏?”向腰间摸去。牛大吹一呆,说道:“是了,你看我这记性……”手在怀中便僵住不动。

    米富米贵齐道:“说什么外气话!咱们一见……”起身去拉牛大吹和牛二吹。

    武才扬心情顿时紧张到了极点,暗道:“糟了!——他们要动手!”

    便在这刹那,牛大吹僵在怀中的手闪电般出来,手中已经多了一柄蓝旺旺的短匕;牛二吹伸向腰间的手,也突然抬起,袖子里伸出一柄蓝旺旺的袖剑。武才扬心里惊道“糟了”时,两人已经疾刺向米富和米贵,待“他们要动手”呼出时,牛大吹的匕首连根没入米富的心脏,牛二吹的袖剑也刺入米贵胸中。

    他们动手前毫无征兆,米富米贵也早被对方的花言巧语、举止行为迷惑得警惕心全无,故而直至两人迅速拔出兵器袭击时,仍道:“咱们一见……”那个“如故”两字,却再也说不出口,砸在矮桌上,登时断气。

    两人一刺成功,当即刺向米长寿。“叮叮”两声,始终一言不发的米长寿却在牛大吹、牛二吹偷袭来的刹那,抬起手中单刀,格开两人袭击,同时一蹬矮桌,借势倒窜而出,“通”的一声,撞破瓜棚,跃了出去。

    他反应奇快,牛大吹、牛二吹却也不慢,兵器被格开的刹那,牛大吹斜飞而退,顺势短匕划出,划在老汉颈间,那老头不诣武功,登时血花四溅,头颅落地,牛大吹业已飞至瓜棚外,拔出腰间佩刀。

    牛二吹反方向斜退,袖剑划向武才扬颈间,竟要顺势把武才扬也杀了。武才扬早有防范,一矮身,溜到桌子底下,牛二吹一剑刺空,停也不停,也飞至瓜棚外,和牛大吹并肩而站。他们自动手到出棚,只在一刹,武才扬死里逃生,险到极点。却听脚步声响,米长寿已自瓜棚另一边转了过来,手按刀柄。他慢步而行,面上毫无表情,似乎毫不知晓两个哥哥已经死去,方才自己也差点丧命一般。即使目光也看不出一死变化,武才扬这才有暇暗呼一声:“侥幸!”

    牛大吹与牛二吹相互看了一眼,各退一步,蓄势以待。

    米长寿慢步而来,到了那匹马前,微微一停,忽然间刀光一闪,继续向前走去。

    他刚迈出一步,突然血光四溅,那匹马的马头“扑通”落在了地上,那马兀自保持着低头噬草的姿态,马脖子处似喷泉般地喷射出鲜血。原来米长寿方才那一缓之间,居然已经拔刀、斩马、收刀入鞘。这三个动作连贯如一,快捷无伦,故而像是根本未曾动过一般,其实早已先行斩了马,断了两人骑马逃生之念。

    武才扬心下骇然,自问以自己的武功,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隐约间总觉得米长寿那一招十分熟悉,却一时难以想起在哪里见过。

    牛大吹、牛二吹惊呼声中,跳开两步,目光情不自禁地向那匹马望去,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便在这刹那,刀光又是闪了一闪,顿了一顿,再一闪,米长寿已经缓缓转身,向瓜棚行了一步。

    “扑通!——通!——通!”牛大吹、牛二吹、那匹无首马,一起倒下。米长寿居然在这刹那间,两刀斩杀了牛大吹、牛二吹两人。他二人一落到地上,顿时变为四片,竟是均被生生劈成了两片。以这二人的快捷身手,居然来不及抵抗,便告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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