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小罗离开了惊魂谷,大步而行。他没有刻意隐藏身形,也没有挖空心思来躲避惊魂谷的追杀,但一丝隐隐的惧怕,依然使其于举止间稍加留意,尽量不惊动江湖中人。

    盛夏的酷热天气,使得驿道上很少能见到路人,是以修小罗虽是衣着稍稍奇怪,也未引起一人注意。到了天晚,他已行到酆都境外,趁夜色黑暗,于一户农家盗取了一套衣物,将惊魂谷的守卫服饰,于荒野中焚烧后埋入土中,寻到一处水流,完全清洁了自身后,才穿上了那套农家服饰。

    在惊魂谷的日子里,他虽然不知道惊魂谷的追踪方式,却知道但凡离开了惊魂谷的人,活阎罗总有方法找出其下落,甚至知晓其人当时境遇。也听闻过惊魂谷派遣出去的人,即使是死亡,活阎罗也会知晓其人于死亡前所说的最后几句话。但正如地狱世家的人据说可以千里瞬间地以传说中的“奇门遁甲”术到达般,修小罗虽是寻找不出活阎罗的追踪方式,却也知晓,既然事实不断证明了活阎罗有此能力,便绝对不可忽视。而且惊魂谷内奇异之处甚多,活阎罗的追踪手法无论何等神秘,倒也不必过于惊讶。既然如此,刻意的隐藏,其实是完全徒劳无谓时,还不如毫不在乎,走一天是一天。

    焚烧衣物、清洁自身之举,并非要籍此逃避活阎罗的追踪,更多的意义,是从此与惊魂谷脱离关系。

    他不知道自己的过去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自己曾经的从前都是在哪里度过,甚至连自己何时出现在惊魂谷,都完全忘记。唯一知道的是,似乎有了意识以来,便在惊魂谷从事着谷口的守卫工作。

    事实上以他所知,在惊魂谷内,只有三类人员,一是活阎罗、夺精、散灵、惊魂、落魄四大死亡使者,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生死判官这以活阎罗为首的共计十一名的惊魂谷首领,一是如他般大部分遗忘了前事的惊魂谷核心力量,一是连自己名字都已不知,被惊魂谷人尽情玩弄后仅仅成为泄欲工具类的人员。

    现下他的离开,自然是因不忍看到又一绝色女子,遭遇比死亡更加不堪的悲惨际遇,同时也是担心自己终有一日,也会成为那行尸走肉人中一员的恐惧心理,已达巅峰。

    此刻月明星稀,微风荡漾,修小罗头枕青青草地,眼望晴朗夜空,心中的失落与怅然,也逐渐占据整个心灵。“我是谁?”他的泪水缓缓滑出眼眶,自问道:“今后我该向哪里去?”

    他心情混乱而茫然,无有归属、不知何去何从的怅然,加上随时可能到来的追杀危机,使他难以平抑思绪,心情也忽然振奋,忽然失落,几次想仰天长啸一声,以发泄心中的郁闷,却总在几欲长啸的刹那,被无尽的落寞情绪所取代,心灰意冷地重新恢复为胡思乱想状态。这一夜,在这茫然无措的混乱思绪下,慢慢度过。到了天明,他下意识地长身而起,漫无目的地向前方走去,至于前方是东是西,却毫不考虑,只是下意识间始终避开返回鬼城酆都的路途。

    此后他兴之所至,停在无人的荒野中习练内功,不分昼夜,也不管是否会有人看到,饿了便捕食一些小动物,渴了便随意地寻取树上野果,路边水坑,至于那野果是否有毒,水源是否干净,都毫不在乎。有时行经市镇,见到食物,便站过去观望,偶尔有人给上他一个馒头包子一个饭团的,他也不道声谢,拿了便走,若是观望片刻,无人理会他,他便伸手取了就走,身后是否有人谩骂,也毫不在意。若是遭遇打骂,便缩成一团,任其侮辱打骂之后,起身便走。茫茫然间,只觉天气一天天寒冷起来,眼前的景物也逐日枯黄。忽一日遇到大河再度拦住去路,他不禁烦躁起来,拣起一块石头,扔入河中,怒道:“又是你!总拦住我!砸死你!砸死你!”连扔了几块碎石头,直扔得全身都没了力气,方才作罢。一只小舟顺流而下,舟上坐着一个孩子,看到他扔石头的举止,拍手笑道:“爷爷!爷爷!看那疯子!”

    他瞪了那小舟上孩子一眼,忽然觉得和一个孩子计较,也太过无趣,转过身去,不再理会那远去的小舟,继续漫无目的地在荒野上行走,有时会突然停了下来,呢喃道:“我是疯子?我是疯子?我怎么会是疯子?”而后苦思半晌,再突然忘记了自己方才是在做什么,张望半晌,再继续行走。

    那大河仿佛总与他作对一般,连续多日,总在不知觉中被大河拦住了去路,起初他还扔扔石头,到了后来,再遇到大河拦路,便唾上一口,转身离开。又接连行走了多日,身上更为寒冷起来,眼见偶尔见到的路人个个身着厚厚的衣衫,奇怪地望他一眼,不待他走近,便厌恶离开,再遇到穿着厚衣衫的路人时,便先奇怪地瞪着那穿厚衣衫的路人,不等那路人走近,便撒腿就跑,跑远了后再厌恶地狠狠朝路人瞪上几眼。

    这一日遇到一条小河,他瞪着眼睛盯着小河望了半晌,忽然咧嘴笑了,扑通一声跳进河中,在河水里走了几步,觉得走路十分吃力,便趴倒于河面上,顺手划了几划,呛了几口水后,突然发觉自己居然可以划动着在河里而不沉下去,不禁大觉有趣,当下在河里玩耍起来,待到觉得无聊时,爬到岸上,呼呼大睡,睡醒以后,迷茫地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在河的另一端。他想了半晌,不得要领,又觉得河的两边并无太大区别,便继续向前而去。此后有时遇到水流,兴趣来了,便跳入水中,也不知自己从哪里跳到的水中,更不知自己在哪里上的岸,总之只要有水,便想跳了进去,再游了出来。

    这一日又碰到那总会拦住他去路的大河,却见河边有几条渡船,渡口的人都在排队等待,不觉咧嘴笑笑,心想这些人太也奇怪,竟在河边排起队而不跳入河中。他嗬嗬叫了两声,在众人惊诧的表情注目下,展开双臂,跳进大河,在河里忽躺忽仰片刻,随波而去。在河中正玩的高兴,忽见一条大船在他附近荡过,船上均是方才排队那些人,纷纷叫道:“看那疯子!看那疯子!水性真好!”不禁兴致大发,随着大船而游。大船却不像他一样在水中玩耍,而是近乎直线地自河这边向河那边而去,他游到大船停稳处停下,见那些观望他的人都下了船离去,不再看他,这才感觉十分无趣,又随波逐流片刻,寻到岸边,爬了上去。

    此刻天色已经昏暗,他茫然地走了半晌,觉得十分饥饿,却又寻不到一点吃的,便顺着隐约可见的小路,向前而行,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看到一只母鸡咯咯叫着在眼前飞过,他揉了揉眼睛,见那母鸡的确是在飞到一株矮木上,然后再飞了下去,如是连续飞行,还咯咯叫着,不时回头望望奔跑追来的他,似乎眼色里尽是嘲弄,不禁大为生气,也长身一跃,到了一株矮木上,而后再跳到地上。那母鸡见他也跳到矮木上又跳了下来,咯咯叫了两声,拍拍翅膀,飞得更高更远,他更为生气,心想你会飞我也会飞,一展双臂,“呼”的一声便凌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条漫长的弧线,眨眼便超越了母鸡,而后转过身来,蹲在地上,双臂一展一落地宛若母鸡拍翅,瞪着那猝然停步的母鸡。

    那母鸡吃了一惊,静了片刻,见他依然瞪着自己,突然咯咯急叫声中,连飞带窜地四处奔走,修小罗大感有趣,展开双臂,追了几追,却不是追得超越了母鸡,便是差了几分,心头忽然烦躁起来,待到那母鸡再次折走飞奔时,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母鸡随意的窜走举止,忽然箭一般地射出,再陡然一个转身,匍匐地上,张大了口“旺!”地学着狗叫,大叫了一声。那母鸡恰好窜到,骇然发觉去路被阻,兼且有一个可怕的声音突然传来,震惊之下,嘎然停止窜动之势,咯咯叫了一声,拉出一泡屎,瑟瑟发抖片刻,便停止了呼吸。

    修小罗一眨不眨地盯着再也不动的母鸡,奇怪地伸出手去抚摸,而后把母鸡抱在怀里仔细观望,拎来倒去的看了半晌,终于意识到母鸡已经死去。他伸手便欲拔掉鸡毛,将母鸡送入腹内,忽然一怔,仿佛什么东西突然回到身体内般,不禁呆在那里。

    他呆呆地坐了良久,慢慢地全身哆嗦起来,只觉得似乎有种异常难过的东西漫长无比地贯入身体,一丝丝无法形容的感觉也点点地渗透到他的心灵之中,无尽的落寞怅然与万念惧灰的茫然空洞感,轰然一声,出现于脑海深处,眼前的所有视界都点点恢复为与神智结合的痛苦可厌,“哇”的一声陡然响彻于夜空,他意识到是自己在不觉中张大了嘴,大哭出来。那哭声便如婴儿降生亦似地嘹亮,震破了这荒原无尽的黑暗夜空。修小罗虽是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是个大人,哭是不对的,却总也忍耐不住,似乎不大声哭了出来,便无法发泄此刻自家的心情一般。也不知哭了多久,修小罗才昏昏睡去。

    天亮的时候,修小罗被一声清脆的鸟鸣惊醒,他舒展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四望一眼,但见眼前枯黄满地,显然已是隆冬时分,他怔怔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忽然一点点地想起过往的生活,不禁连连打着寒颤,终于醒觉到自己失去灵智的岁月已然过去,更同时知晓自己终于恢复了本来面目,逃过了活阎罗那诡异的控制方法,成为独立的自己。

    手中依然抱着那僵硬的母鸡,修小罗茫然半晌,知道无论恢复灵智的本来原因是什么,这死去的母鸡,都堪称是他的救命恩人。当下挖了一个坑,将死去的母鸡埋入土中,叩拜几下,而后慢步离开。

    但他虽是神智已经完全复原,却依然不知自己过往的面目,除了知晓自己叫做修小罗外,此前的人生,仿佛依然是个空白。这秘密自然须得向活阎罗本人追查方可知晓,修小罗沉思片刻,忽然发觉自己对惊魂谷的畏惧,业已完全消失。返回惊魂谷寻找活阎罗以探究竟之心,登时达到巅峰。但想归想,毕竟知道凭自身的武功,还不足以是活阎罗的对手,既是如此,不妨便将此一念头深埋心底,做一个没有过去,只有明日的人,若然此生有幸,能够武功大进,再图探查自身究竟也不迟。

    他主意已定,便随意走去,中午时分,见几只兔子在眼前窜过,便飞出几块碎石,击毙兔子,直觉中感到自己武功已经大进,却并未多想,只把心思一意放于度过饥饿难忍的生理需求上。多时的失去意识,早已是全身**,身边自然没有火石,过往的生吞活食的场景仿佛突然回到眼前,他不禁干呕片刻,却在干呕之后,仍不得不将兔子生食下去,聊解饥饿。此时天气甚为寒冷,身上片缕也无,他把剩下的两只兔子剥皮之后,拎在手中继续向前寻找人烟之处。到了下午,遇到一条小溪,自溪水处打量自己,只见自己头发业已长得野人一般,乱做茅草丛,胡须也肮脏的长到颈下,任人看了,都会以为遇到了一个疯子。

    在溪水中洗了个脸,方待继续前行,突然发觉溪水的颜色泛出丝丝微红,他怔了一怔,不觉顺溪水向源头望去,但见灰白无生气的太阳下,远处似乎有个不同于枯黄色泽的东西,当下展开身形,向那东西奔去。奔得近了,发觉一具尸体伏于溪水,头颅已经被砍掉,滚于溪中,脖子的血迹依然未干透,浸在水中,那丝丝的红色,便是血迹漾开造成。于此隆冬之即,显然这人死去了不到一个时辰,否则早已僵硬地毫无一点血迹可以生发。

    那尸体穿着一身的武士装饰,旁边尚有一柄森亮的马刀,头颅仰面于溪水间,虬髯赤颜,眼睛瞪得溜圆,神情可怖之极,身材也十分高大,与他的的身材相仿佛。修小罗定睛打量这死尸片刻,四处张望着见并无人踪,拣起马刀,对照溪水修剪长长的胡须和乱发,而后剥下那死尸的衣物,穿于身上,发觉十分贴合。

    那人乃是被一刀砍掉了头颅而死,故而衣物完整洁净,修小罗穿上了全套衣物后,发觉那人的随身物品也未被搜检,想来乃是杀人者杀了人便立即离开,无暇搜索或根本就无意搜索。百宝囊内,有碎银两锭,拎了拎每锭足有五两,制钱、楮币若干,以江湖行走而言,足够一月的花销,对屑小而言,也不谓是笔小财富,显然并非是被盗匪所杀。囊内尚有火石、银针、针线包、盐块等江湖人常带的物品,显然那人乃是一名普通寻常的江湖人。

    但尸体旁并无衣囊背囊,若非被杀人者拣走,便是死者乃是附近的武士,走短途无须携带行囊。腰间尚有一只干瘪的酒囊,束腰乃是皮制结钢环带五只飞镖的多用品,但飞镖上并无刻字,说明那人并非暗器高手,仅仅是普通的江湖客。如是几项,修小罗已基本肯定死者乃是附近镖行走暗镖者。

    他拉起死者近乎僵硬的手,观察手腕和手掌茧痕,知晓对方的武功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放于地方上,当为一个名士,但在江湖上,却永远也轮不到这类人啸傲,更加肯定此人乃是依靠走短途暗镖讨生活者,想来这趟暗镖,比较重要,是以被斩杀于荒原之上,那夺镖者也是夺镖之后,便立刻遁走。

    修小罗将装束打理停当,马刀也入鞘插于腰上,向死者拱手说道:“老兄赐衣之恩,当以为兄寻回失物为报。谢了。”说罢转身离去。

    他不说为死者复仇,自然是想到死者也许所护暗镖关联重大,若然出自邪派,这复仇之举,便大为不必。但既是夺镖杀人,从道义上而言,寻回失镖,乃是谁也无法指责的举措。至于不掩埋尸体,自然是要考虑到后来人查探死因,也为自己受怀疑而留下一条也许无法用到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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