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轮到修小罗吃惊地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张口结舌地望着柳一搂,半晌才道:“一搂,你究竟有否与人交战过?”柳一搂摇摇头道:“没有。从前我们仅是卖艺糊口,师傅不容许我们与人争执,是以只要有麻烦到来,我们都是能避则避,能溜走就溜走。即使真的无法抗拒,也是任其责骂,毕竟没有谁会真个杀人,我们最多也仅仅是有个外伤,不算什么。”

    那无疑也便是说,当真遇到了无法逃避的追杀,他们也依然是佯做毫无一点武功的普通卖艺人,宁可负伤,也不还手。

    修小罗心头大为震撼,不觉为自己仅仅以看到的东西便做出的推论感到怀疑。他仔细回忆那死者凌横刀的**死状,募的“凌横刀独门武功并非刀法”的惊骇念头陡然涌现,不觉心头大凛。他轻轻长嘘一口气,抑制自己的震惊心情。暗道倘是果真如此,那凌横刀的武功如何,便着实难以推测,能杀了凌横刀的人的武功如何,更是不可想象。低声问道:“一搂,你老实说,倘若果真你与凌横刀产生了冲突,你们两个,谁能胜过谁?”

    柳一搂奇怪道:“我们怎么会产生冲突?”修小罗道:“我是问假定如此。”柳一搂“哦”了一声,思索片刻,说道:“我不知道。我们从未有过冲突,我也从来未想过。不过每次遇到不得不逃亡的时刻,都是我带着他逃跑。凌横刀说过,若是没有我,他可能早已死了不知多少次。”修小罗怔怔,问道:“是否每次危险到来,都是你毫不犹豫地带着他逃跑?”柳一搂说道:“是呀,若是不逃,怕是不能负伤了事啊。”

    他的表情自然而然,显示出在他心中,“逃跑”的举止,乃是面对危险时的天经地义举措,若不如此,反倒该奇怪才是。望着柳一搂“本该如此”的当然表情,修小罗忽然啼笑皆非,只觉大是郁闷。

    原来便在方才这简单对话中,修小罗已突然意识到他们两人的境况,并非完全是因凌横刀本人遇到无法抗拒的敌手造成。凌横刀之死,怕是与柳一搂的逃跑风格大为有关。

    他长长地吐出一分郁闷气息,缓缓说道:“一搂。你听我说。此后绝不可再随意逃跑。”柳一搂怔了怔,道:“不逃跑?”修小罗道:“对。除非绝对失去抗拒信心,否则绝不能逃跑。”说着长身而起。

    那凌横刀的武功显然远远不如柳一搂,但心内必有问鼎江湖之意,倘若真要交战起来,未必便逊色于许多的武林高手,只是与柳一搂在一起,柳一搂从来都不给他交战对决的机会,一遇危险,便会带着凌横刀逃跑,便如方才自己在柳一搂内力注入下暂时无法反抗,只得随着他一并逃亡般,如是次数越多,凌横刀心头的不快与依赖感也增加得越多,同时更对自家的武功造诣愈为迷茫,不觉产生出柳一搂都要逃跑,自己当然是更无法胜过的盲从心理和感觉中自己能胜过他们不必逃跑的不服心理。

    当此极度矛盾的心理达到一定程度,自然产生武学上的心理阻碍,而面对真正危机时,只需稍一犹豫,便会遭遇再不能挽回的悲惨结局。

    凌横刀之死,或许并非因为武功不如那杀他的人,而是两者武功相类,却一个从来都是被迫逃跑,一个历经沙场,到得凌横刀发觉两者气势不可匹敌,再想逃跑时,却又骇然发觉一向能救他于刹那生死的柳一搂不在身边。是以在凌横刀死亡的头颅神情上,才会有那种奇怪的怒其不平,愤其不公、哀吾不幸、惊其古怪的极度矛盾之表情显现。

    他想通了此一关节,当然要及时提醒柳一搂,否则若是再和柳一搂遇到几次敌人,被迫逃跑,怕是自己也会被柳一搂的逃亡风格,弄的信心全无,到了最终成为凌横刀第二。却见柳一搂也站了起来,茫然道:“方才你的意思,不是快点离开是非之地吗?”

    惊魂谷迎客生涯中,使得修小罗得出须从任何言辞中推测出真实涵义断人断事结论,也于不知不觉中将其归于自己行事准则当中,此刻一听柳一搂这话,不禁再是一呆,想起柳一搂迟疑一下才举起双手学着自己举动的样子,吃惊问道:“原来方才你的意思,竟是想与他们交战?”

    柳一搂忐忑不安地看看修小罗,说道:“是有一点。不过,我真的没有把握战胜他们几个。”修小罗呆呆地望着柳一搂,自然知道此人若非十分有把握,绝不会说出此话。但此话的意思也无疑是在说,那五个武林不世高手,在他的眼中,其实仅仅是没有把握战胜他们的联手而已。任意一个,都绝不会放于眼中。

    “怪才。”修小罗不禁连以“啼笑皆非”这词语都无法表达自己的感受,嘟囔一句,内心又是极度郁闷地简直想嘶叫出来,怎么也想不到,世上竟会有如此怪人。

    柳一搂迟疑一下,问道:“我们回去吧?”修小罗失声道:“回去?绝不!”一拉柳一搂,说道:“走!我们今日非要趟趟这混水不可!真若无法抵抗,再溜不迟!”说罢一携柳一搂,冉冉而起,在空中划出漫长的弧线,再一点地面,又冉冉而起,在空中划出更为漫长的弧线,起落之间,便已有了二十丈距离。柳一搂惊讶赞道:“原来你的轻身术,比我还高明!”随即说道:“我真是糊涂了,你本就比我高明得多呢。”

    只这两个起落,修小罗内心情绪已因功力舒展得到发泄而有所恢复,发觉自己方才的话语,乃是受了这古怪的柳一搂影响,失去了平静心态。但此刻再想说出离开之言,定会对柳一搂日后的修为与行事准则产生巨大影响,心神几变之后,只得轻声道:“我们若能不被发觉,便先悄然隐藏,看他们究竟是在做什么。”

    柳一搂说道:“哦,那最好还是我带着你。我的‘虚空弋影’,虽然速度不如你,但施展之间,便能造成光影错觉,使人无法发觉我们。”他想法单纯,根本没有意识到修小罗这片刻的念头多次转变,只依照修小罗当前说法思索行动,说罢便发动自己的“虚空弋影”功法,对修小罗传入“虚空弋影”内劲。修小罗但觉一股奇异的力道传入体内,顿时感觉身如鸿毛般虚无一丝力量,接着眼前景物飞速掠过,刹那间便似穿入了一面无形幕墙之内,于浓雾里箭亦似地射行着。

    片刻之后,穿行的感觉陡然消失,两人已重新匍匐下来。不远处便是他们曾停身的空地,此刻那五人各处一方,五角形犄立,正相互敌视,谁也未曾说话。修小罗知晓若被发觉,便会立刻有一番争战,使个眼色,柳一搂轻轻颔首以示明白,两人屏息静听,不敢露出些微响动。

    场内五人你眼望我眼,互相戒备,互相敌视,却无一人发言。过了良久,那天音大师首先忍耐不住,喝道:“土地神魔!交出圣物,否则今日此刻,便是你的祭日!”魔箭使者也立即发出诡异的笑声,以生涩的异域口音说道:“唔脚、绳物,不容、人和人、詹曲。”虽是发音不准,但有了天音大师说话在前,那“吾教圣物,不容任何人占取”的意思,修小罗和柳一搂还是立刻便能听明白。天杀星接着以森冷的声音简短道:“给我。”那白莲宗飞蛾发出振翅般的有着隆隆回音的声音道:“天下圣物,有德者据之。”

    这四人不说话则已,一旦开口,便是谁也不甘人后,修小罗心内恍然,知道他们几人争夺的乃是一件物事,大抵该物事被黑风寨土地神魔获得,其余几人心有不甘,定要夺得。而且听他们的口吻,此物竟是独眼教的圣物。

    大元帝国疆域广阔,那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盖世豪雄成吉思汗,自帝国未建,便颁布律令,吸纳各派宗教势力,以图寻找出一个控制尚在构思当中的史上从未有过的广阔疆域长期存在的方法,这百十年间,宗派之于大元帝国,便如路边荒草般屡见不鲜。

    但这所谓的“独眼教”,修小罗却尚是首次听闻。不过此事既然牵涉到黑风寨、白莲宗、皇觉寺等已知的庞大势力,又牵涉到神秘的快刀林,无须多问,这“独眼教”的圣物,必然事关重大,一个应对不善,那便是江湖之上,尽是敌人的可悲局面,是以更为小心,不敢露出丝毫破绽。

    只听土地神魔傲然笑道:“各位,谁人觉得自家势力强盛于我黑风寨,谁人觉得自家武功能杀了在场之人,便来动手抢夺。否则,即可离开,本人既往不咎。”修小罗心中凛然,顿时萌生后退之心,知道这即非寻常的武林争执,便除非能当场将几人全数杀戮,否则定会惹来无穷祸患。

    显然土地神魔的话语,正说中各自心意。不但修小罗有此念头,场中几人,也都意识到形势复杂,一时谁也不想离开,却又谁都没有把握能其余人全数杀戮、不留一丝可追查的痕迹,好免去日后祸患。是以场内顿时再度恢复寂静。僵持片刻,快刀林天杀星忽然冷冰冰说道:“我走。”

    他说走便走,沙沙的单调声音响起,月色下,天杀星大步而行,渐渐消失于夜幕之下。但他从转身离开到自众人视线内消失,始终是那副反手握刀的姿态,步步蕴涵无穷杀机,显然若是有人胆敢阻拦,便会立刻遭受气势如虹的绝灭一刀之无情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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