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哄笑当中,柳一搂趁人不备,闪身追出。

    是夜的乾洲,灯红酒绿,欢歌燕舞,销金窟内外,更是拥满了围观的武林豪客以及士绅,人人俱知到得午夜,便是自江南而来的清倌人、本界花魁绿芍药,开苞之时。而有幸得此壮举的,却正是名动西北的横刀镖局总局主:凌横刀。

    待得销金窟顶层,钗横衣乱,满面羞红的绿芍药,在窗前出现,舞动着藕般玉臂,把一方娇艳点红的皱乱白巾抛将下去时,欢呼雷动,争相抢夺观看片刻,而后便是群芳涌现,各自抢夺自家“官人”,随之楼外便再也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是无论粉红楼、销金窟,还是十方客栈,但凡能够住人之处,都是呻吟声大作,淫浪四起。

    ***

    抛出了象征着贞节已失的白巾后,绿芍药关上窗,拉紧窗帘,缓缓回首。大床上,却是另外的一男一女,裸身相拥。两人喘息粗重,身上俱有细微汗珠。绿芍药扫了眼那男子。那男子无力地点了点头。绿芍药伸出素手,那男子从依然膨胀的下体上去下了一只钢环呈上。绿芍药接于手中,轻按一下,那钢环顿时裂为整齐的两片,分明便是修小罗交来的镖货。

    外界的喧哗,逐渐小下,隐隐的淫浪,开始传出。绿芍药将分为两片的钢环收好,侧耳聆听。那两名男女,也都拉过了锦被,盖住身子,又困倦地望了绿芍药一眼,绿芍药点点头,那两人闭上眼睛,不一刻都睡熟过去。绿芍药的表情,这才稍嫌黯然的呈现出来,但迅即恢复冷漠。

    她走到房门前驻足聆听。过得片刻,“叮!”的一声轻响,自外室传出,有人轻轻扣了一下门。便随手拢了拢乱发,自内室行出。

    厅内,儿臂粗牛油红烛映照的到处都是温暖气息,柳一搂闪身而入,一名中年美妇关上厅门。修小罗衣衫整齐、大马金刀地端坐于八仙桌西侧,庄容而待,见到绿芍药自内出来,神色也是丝毫未变。柳一搂闪到修小罗身边,将拎着的包裹放于八仙桌上。当下三女各自入座。两名中年美妇居南侧,绿芍药罗衫半解露出一抹春色地坐于东首。五人静静等待,又过得片刻,只听得轻微响动声传来,而后烛光一晃,又有一人已坐于北首。

    修小罗、柳一搂一眼望去,便是愕然。这陡然出现,声息难闻的北首之人,却居然是恒酒楼的首席厨子,平素里看起来胖得走上一步路都会喘息半晌的蔡大厨子。

    离开乾洲前,便怀疑他身具武功,此刻见了这高超的轻功,修小罗更能认定,蔡大厨子不仅轻功非凡,并且刀法绝对精湛。说不得其人武功,甚至比那至今也难以测度的“刀霸”曾微丁,还要高明少许。思恃日后若有机会,定要试上一试。

    那蔡大厨子入座之后,冲修小罗、柳一搂恭恭手,算是问礼。两人点头回礼。绿芍药道:“行了。人已到齐。”素手拂了拂额前乱发,美目流盼间望向修小罗,示意他这就开始。

    柳一搂摊开包裹,将一身寻常衣衫取出,内中便只剩下那些修小罗自己也解释不出的奇怪零碎,甚至还包括修小罗早已收走的《大土地遁法》卷轴。那身衣衫,完全仿照修小罗所穿的来自于凌横刀尸首上的衣衫,甚至那束腰与结环,也毫无二样。自然原衣如今早成碎片,不知是被众多粉客保存还是早就抛入垃圾堆中。那束腰也被冷冰冰抢走。

    厅内诸人看了一眼,两名中年美妇眼光望向修小罗,得到首肯后将杂物一一检视。至于那《人箭合一术》卷轴以及《大土地遁法》卷轴,却是只看了名字,便碰也未碰。分明对武林忌讳的种种细节,都考虑周全,行事谨慎之极。

    ***

    检视过后,两妇以目光询问。蔡大厨子道:“不错,应是那几人的物事。他们神秘死于乾洲,原来是被……两位料理了。”转望修小罗与柳一搂,笑笑说道:“……不过仵作的检视结果,乃是他们相互拼斗而死。两位的麻烦,解决起来并不是很难。”

    柳一搂不觉惑然。蔡大厨子微微一笑,胖胖的脸上满是和气亲切,悄声解释:“那几个神秘势力,如今都正全力与朝廷军队交战,短期内,还不至于进行报复。何况又是相互拼斗而亡?”

    突然绿芍药轻轻咳了一声。蔡大厨子急忙住口。

    修小罗心中微动,说道:“一搂。你把我们那夜,遇到土地神魔、魔箭使者、天杀星、飞蛾、天音大师几人争斗的事情,说上一遍。”室内诸人各自望了一眼,蔡大厨子讶道:“还有个天杀星么?好像未见此人尸首。”绿芍药道:“先请柳局主说完。”语气已颇有不悦。蔡大厨子当下住口,再不随意发言。

    修小罗冷眼相观,猜出这蔡大厨子,即便与玉船这一神秘势力有关,怕也是两个系统,相互并不臣属,或是蔡大厨子乃是护法供奉之类身份。否则以蔡大厨子这类老江湖,绝不会在不该发言时随意说话;而一旦被呵斥,又立即住口。

    柳一搂沉吟一下,先将凌横刀命其远行,佯做护送暗镖的吩咐说了,而后说道自己回归,见横刀着了凌横刀一身衣衫,换了与凌横刀毫无二样的装束打扮,顿时以为凌横刀出了事,接着又认出了乃是横刀,大家借故出去找个地方细谈。

    修小罗静静而听,思恃这柳一搂倒真有说谎天才,句句实话,掩饰着最大的谎言,反倒根本无法让人产生怀疑。须知那夜的事情,观者颇多,有蔡大厨子是地头人,难保他们相遇时的杀气大现,会被查出。并进而从杀气大现中推断出两人原本并非熟识或至少并非这么密切的关系。

    而柳一搂如此说法,九实一虚,便可令人坚信不移,以为修小罗本就与柳一搂乃是一起。暗想看来自己这横刀的身份,日后便是“初到贵地”马戏班的成员出现了,也能被柳一搂掩饰。想及此处,忽有种奇异念头生出,不觉心中寒意陡生,此前从来也未想过的疑问,便已陡然生出:“为何我这修小罗的身份见不得光?为何我这般怕被人知晓,我是自惊魂谷内逃出的修小罗?……活阎罗当真在我的心中,竟可怕到如此程度?”

    柳一搂将他与修小罗相遇的事情,一笔带过后,便是到野外饮酒遇到几人争执的事情,细细而谈,连他的可以隐藏身形,不被人发觉的“虚空弋影”隐身法,也毫不隐瞒。直至两人离开争斗场地,回到土屋,修小罗离开。才停了下来,说道:“在下所遇的,便到此为止。”

    事实上这身法募然展现,从华山五丁杀气方动时便神秘“失踪”于他们面前,轻松逃离。柳一搂已经宁肯相信,这套身法早被许多人知晓,既如此,隐瞒了也是无用。

    修小罗接道:“我离开后,便到红唇依柳内安歇。清晨醒来,见到包裹内的杂物,甚是奇怪。前数前回到乾洲,才首次听闻那几人已经死亡。包裹内的杂物,在下不知来历,又自问寻常的屑小,绝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东西放入在下包裹而不被发觉。既然来历诡异,心下厌恶,便埋入了房间地下,只将土地神魔的《大土地遁法》带于身上。无非在其时看来,能惹出一身祸患的,唯独土地神魔。自然现在已知,当夜的那几人,各个都是惹不得的主。”

    他所说的,若在昨日,也属句句实情。当然今日与绿芍药于玉船当中时,便已隐隐想起,自己曾在大雪纷飞当中,无尽地于半空中划出过漫长的弧线,之后似乎有过短暂剧战。现下心中也知,这些东西,必然乃是自己搜索出来,只不知为何详细情形无法回忆起来罢了。

    柳一搂接着将“刀霸”曾微丁邀请,华山五丁将包裹交付于他,查问横刀身份之事,一一道出,而后又道两人回去后,无意中也不知碰到了什么,打开那钢环,这才恍然。

    修小罗道:“咱们那时就想到,接镖者若非香车,便是你们玉船。身着了那身衣衫,也是想让你们自己寻来。否则无论如何,也不能冒昧相问。否则稍有不妥,师兄的大仇,就难以查询线索了。”停了下接道:“至于那几人当夜争执的两片蝴蝶般白巾,如今也想了出来,当日确在包裹内。只是这包裹自华山手中接过后,便无那两片白巾。——敢问,那两片白巾,可就是你们所说的白伦巾?”

    绿芍药使个眼色。那两名中年美妇,各从怀内掏出一条柔软的蝴蝶般白色丝巾,放于桌上。柳一搂道:“横刀,这很像是他们争夺之物。但当时太远,看不甚清。”修小罗扫了眼绿芍药,得到首肯后,探手抚摸捻动,摇摇头:“形态上正是此物,质地不一样。曾见过的那几人夺取之物,质地非丝非绢非棉非皮,说不上是什么所织。”绿芍药沉吟着,那两名中年美妇已收回白巾。蔡大厨子也陷入沉思。

    过了片刻,绿芍药颔首道:“白伦巾质地奇异,有人在上做画,以其作为地图,倒也可能。不过倘若那两片白伦巾,竟和被凌横刀护送的暗镖乃是一般物事,却也是件奇怪事情。总不成白伦巾竟有多片?”蔡大厨子道:“事情既然牵涉到了独眼教,想来那独眼教的圣物,乃是被土地神魔所夺,藏于了一处隐秘地方。他手中的白伦巾才是真的。凌横刀护送的,反倒是假镖了。咱们一万重金,竟购了个假货?”

    两人再度沉思起来,又过片刻,相互望望,与那两名中年美妇交换眼色。

    绿芍药道:“白伦巾隐秘,知晓者不多,黑风寨难脱嫌疑。两位的师兄凌横刀,当日承诺加入玉船,因此得祸,奴家除了歉然陪不是外,不能细谈。至于那暗镖,乃是重金所购,其中‘白伦巾’与奴家手中的东西,两者合而为一,据说可有神奇功效。只是那功效与金银珠宝或武林秘籍仙丹灵药什么的,丝毫无干。此二物均购于极西之地到来的一名胡商手中,在武林当中名气甚微,在一些达官贵人或咱们这一行当里,倒也是件神圣物事。环名金刚环,乃‘寡欲道长’欲得之物,想来二位也可猜出它的效用;‘白伦巾’则是奴家有心献给‘穿针姑妈’的礼物。只对女子有用。既然此人取走‘白伦巾’而未取金刚环,大约是女子,或是其人要将它送予哪位女子。失则失了,也无甚要紧。不过两位的师兄,凌横刀丧亡一事,按武林规矩,与你们已然无关。真若复仇,有了目标,奴家也不拦阻。”向那两名中年美妇使了个眼色。

    那两名中年美妇当下一人从怀中掏出一片白巾,放于桌上。两片白巾上,皆有血迹,却是一片白巾血迹斑斑,期间夹杂其他污物;一片乃是血誓,下有凌横刀的签名及誓言日期。那胖大的蔡大厨子,一见两物,便垂下头去不看,面色也稍嫌尴尬。柳一搂取过那书满字迹的白巾,看了两眼,便已色变。

    修小罗一望那血迹斑斑的白巾,便知原委,扫了眼字迹,知道大意是承蒙器重,不胜感激,永不背叛,甘愿服侍终生之类的血誓,日期则是邂逅柳一搂前一月,分明凌横刀早就加入了这一势力,却又始终瞒着柳一搂。

    由此看来,显然凌横刀此前的接镖,竟是被一处子诱惑后,甘愿加入这一神秘派别,成为不二从属,甚或交镖的同时,便也是跟随玉船等远离之日。所谓五十两纹银让柳一搂带着的举措,恐怕也是凌横刀心有不忍,让其能生活些日子的费用。再看那蔡大厨子的模样,恐怕当初也是被一处子引诱后,才有的血誓,成为从属。心中不禁又是瘟怒又是凛然。

    绿芍药道:“两位局主,若是还有疑问,可愿见见你们的嫂嫂?”

    柳一搂呐呐张口,面上表情剧烈变化,却是吐不出一字来。以他的聪明,自然更能体会到其中缘故,只是越是如此,便越是不愿相信。修小罗眼角余光扫过,哪还不知柳一搂此刻百感交集,非但有被至亲兄弟出卖了的痛苦,更有被至亲兄弟抛弃了的无比失望。

    想及柳一搂和凌横刀先前的多年经历,再细想柳一搂的武功和他话里提到过的凌横刀武功,已知凌横刀根本就是有意要离开柳一搂。之所以隐瞒下去,怕是也有一分嫉妒,生怕带了柳一搂后,自己反而不被器重。

    ——事态竟是如此,还不如不知真相!

    修小罗只觉心中怒火翻涌,简直难抑屈辱。哼了一声,冷冷道:“休要再提!凌横刀其人,虽仍是在下等师兄,在下等有了目标也一样要为他复仇,但横刀镖局,却与他再无任何干系!镖货一事……”抛出一锭十两黄金及几锭合起来怕不有百两的纹银于桌上,说道:“按五十两纹银的保价,这就赔偿。可有异议?”

    他们反应之激烈,显然大出几人意料。绿芍药若有所思地掂量了一下桌上的黄金白银。美目流盼间在修小罗、柳一搂身上扫望半晌,醒觉毫无圆融余地,垂下臻首,幽幽道:“横刀,奴家实在后悔。方才该把身子给了你才是,不该弄假。让你担此恶名。”

    修小罗微微冷笑:“在下横刀,又岂是女流之辈可以束缚?至于所谓名声,在下从不放在心中。”那两名中年美妇,闻言勃然色变。绿芍药却挥了挥手,微微一叹,低不可闻地说道:“你们走吧。过几日但盼能亲身护送奴家一行,同行当中,奴家这洁净身子,时刻为君而候。一旦度了黄河,见了寡欲道长,奴家……奴家……”

    修小罗冷然道:“不敢承此好意。”绿芍药愕然一下,香肩耸动,哽咽而泣,转身奔进了内间。

    两名中年美妇,面无表情地起身送客。两人收拾好东西,转身而出。

    到得长街,销金窟顶层那窗户,呼啦打开。绿芍药凄然的歌声传将出来,为二人送行:“长江水流不尽心事,中条山隔不断情思。想着你,夜深沉,人静悄,自来时,来时节,三两句话,去时节,一篇词,记在人心窝里,直到死……”

    歌声嘎然而止,接着便仿佛是嚎啕的痛哭。

    粉团中人,便是能日日高歌欢舞,便是能利用女色,诱来了一个个的高手为她们卖命,却又有谁,能真个不付出自己洁净的身体便想有所获得?又有哪个,能避过了最终的无法选择爱人之惨痛命运?情之一词,原本便不该是粉客所能拥有。修小罗那坚定冷然的心中,也不禁闪现一丝恻然。

    ——但她真正悲伤的,怕是当初未能笼络凌横刀,以至于痛失这当今声起名雀的两大高手吧?

    修小罗想及此处,心志顿坚。扯过柳一搂,翩然而起,极力不去想这艳光四射的绿芍药未来命运,在空中划出一条条漫长的弧线,转眼离开这淫浪四起却又掩不住绿芍药隐隐哭泣的“仙佛不羡”长街。夜风冰冷,两人在飞行当中,眼里都不自知地流下了点点清泪。也不知翩翩而飞,过了多久,又到了哪里,这才慢慢停下,无声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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