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风声呜咽作响,再过一刻,雪花飘洒而下。天色灰暗、雪花飘洒的刹那,募然声声长啸由山下军营发出,接着隐隐传出整齐的呐喊声:“杀!——杀!杀!”

    鼓点伴奏当中,一队二百来人的军卒,分做两排,整齐地踏着鼓点节奏,步步上山。随着越来越近,表情上蕴涵出的同样果决刚毅神色,也呈现于武才扬眼中。

    武才扬冷冷盯着这上来的二百多人,哪还想象不出,除了久经训练、对那些所谓的隐世高人已达膜拜神灵般的信服外,还有着军令如山谁也不敢违背的坚定信念、以及心月狐对他们的心灵动员在内。否则任谁听到一人居然眨眼杀了数十人的情形,都会畏惧不前,哪敢前来送死?

    两排人接近到山门十丈下方处,自动停下,各个间隔一丈侍立左右,对凌立于山门前,肩抗奇形怪状枝杈横生烧火棒的武才扬望也不望。一到各自站立位置,当即与对面同伴抿嘴互瞪,不发一言。且人人手按腰间开山刀或阔背三脊剑。

    两排人绵延到百十丈外的山腰,俱都站定之后,山下数里外的军营中又传出一声声整齐的呐喊,又一队军卒大步而上,排布于山道两边。大约都是什么剑刀棍盾,四人一组的组合。这次排布,已完全到达山脚,而后又有鼓点紧锣密鼓地出现,许多蚂蚁般的人跑动中,两条黑线已延到军营。

    这种排场,做得可着实显得过大。眼见雪花越飘越急,最初到来的军卒肩头都有了薄薄一层积雪,山下军营依旧锣鼓不停,武才扬早大感不耐。

    但这些军卒,俱都是汉人南人,虽衣衫整齐,乍看皆是最佳配备,细瞧却能经常看到衣衫破烂处露出的肮脏棉絮,显然无论外罩再光鲜,内里的棉衣棉袄,依然是他们常穿的破旧衣物。他的目标仅是心月狐、十三郎、冷冰冰、巴图这四人以及楮大夫这藏于背后的幕后指挥,对眼前这些军卒,实在是毫无残杀兴趣。何况无论如何,他们也都是出身于贫苦百姓,参与扑黄尘,为得只是驱逐蒙古鞑子,恢复汉人河山。于情于理于道义,他都绝不能做出全数屠戮之举。

    忽然烟幕弹当空而现,自山道至军营排列着的数千名军卒,同时仰天大喝:“驱逐鞑掳、还我河山!驱逐鞑掳、还我河山!”

    大喝声中,三名儒者跺着方步,慢慢而上。

    这三人俱是头戴方巾,一派儒生打扮。一人年已六旬,长须直垂胸前;一人年约四旬,面白无须;一人年仅三旬,五缕长须,生像俊雅。

    三人负手踱步,举止安稳,姿态洒脱,形象完全乃是闲庭散步,看在人眼中,能给人以强烈感受,似乎他们再走上几年,也休想从山下到达山门这里,却竟似完全超越了时空限制,只片刻功夫,便由山下踱到山腰,再片刻,便到十丈开外。若仔细一想,便知他们每一步与每一步的间距,实则至少相隔一丈。

    武才扬顿时想起幼年时自己那次幼稚伏击,失声道:“三秀才!”

    他此刻的见识,与幼年相比自然乃是天壤之别,是以当下看出,这三个秀才谷的秀才,用的皆是绝顶轻功“千里户庭”。同时也立即醒悟,彼时自己被擒而未被当下格杀,实因自己那时武功太过低微,根本不受重视,否则未等他说话制造悬念,便会当即被斩。但这千里户庭……?刚涌出这一念头,忽然心中一动,口中已不由自主地和缓说道:“千里户庭,儒教身法之一,”同时脑中立即出现一段话语:

    “……自孔圣人创下儒教且千年流传之始,世人便不断发现许多手无缚鸡之力、苦读寒窗数十年、一心读成为官的儒者,居然也有些匪夷所思的莫名能力,再联想到孔圣人七十二弟子中不凡武林高手的历史,猜测在孔圣人传下的儒教当中,也暗含一些武林修行方式。自此儒教弟子或虽为武林人士却受儒教影响者,代代总结,逐渐在流传下的《论语》、《易经》等与孔圣直接有关的儒教知识内,寻出一套儒教神功。”

    “该功法以‘上士杀人用口舌、中士杀人挥刀剑、下士杀人怀石盘’为至高目标。其‘口诛笔伐’、‘舌绽莲花’、‘口若悬河’、‘天花乱坠’、‘唇枪舌剑’、‘舌敝唇焦’等口舌之技,既有无上武功心法含蕴其内,又可通过言语致人心神大乱暗含心力修行术。一套上士口舌武学,猝不及防下,绝对有死无生。尤其儒教神功中还暗含一种身法修炼,据传练成后当真可如千里户庭,大具天地无限缩减之态。本庄仔细研究后,猜测那套身法,便由《易经》演化而出……”

    那大段话语,显然依旧出自于天龙庄的机密资料,想来若神智模糊,便会再度以和缓声音背诵而出,现下神智清醒,也不免说了前面一句后才想起这些大段话语。

    武才扬心头大是凛然,忽然想到:武林之诡异,简直与幼年时自己的懵懂不觉全然不同。越到高深境界,便越易发觉:世间修行之术万万千千,简直每一行业均可暗含武功修行方式,绝非只能以内力修炼为主、招式修炼为辅的浅薄江湖感悟。也顿时明白,何以世间武林高手如此之多,派别如此之众,但建国立业者,却罕有几个武林高手——却原来芸芸众生之间,诡异神秘之事实在太多。一切的一切,竟都在暗暗均衡制约当中,任是哪种至高境界,都会遇到克制方式。

    三秀才已到近前停下。

    武才扬道:“……看三位皆是儒者,显然运用的,便是那等儒教神功中的千里户庭术。”目光冷然盯着三秀才,看他们有何话说。

    思维无间隔。他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么多东西,语气也仅仅一缓而已,是以任谁听去,也不会相信,就在方才他才得知了许多资料,同时又有许多思悟。

    三个秀才不紧不慢整理一下头上所戴方巾,均露出一脸的儒雅笑容,先向武才扬齐齐恭身长鞠一礼,这才向前又走一步,形成跨出两排军卒护卫、涉身于险地之态。稍等一下,年逾六旬的大秀才又微微向前半步,对武才扬微微一躬,长鞠道: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曰乎?学生云偏庇、云偏宁、云偏损,受命于上,向方丈问安。”

    武才扬盯着三人,灵光一闪,对方姓名来历已然全悟,道:“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损者三友,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云偏庇收回鞠礼,向武才扬露出和善的笑容。他此刻站于下方十丈处,须得仰视方可,但他负手而立,那儒者文雅的仰视之态,自也有股傲啸苍生的古矍气度,和武才扬凌立于山门前的一人当道、万夫莫开之英雄豪气相比,丝毫不让半分。

    “方丈果然博学多闻。”云偏庇一边说着,一边仔细打量武才扬,暗中奇怪:“听说子子个瘦弱不堪,怎么却竟如此肌肉饱满简直具备无穷力道?难道佛门金刚心法,竟真能让体质变得宛若金刚?不过,若非子子个,又有谁能立即判断出吾等身份来历?”想及此处,更确信武才扬便是传说中的少林种籽掌门。心中既已确定,当下微笑道:“原来方丈大人,也知学生的小妹云善柔。善柔今年年方十七,尚待字闺中。敢问方丈大人,是否名震武林的少林子子个?”

    大家族亲戚关系复杂,莫说六七十岁的人有个十几岁的小妹不足为奇,便是刚出生的娃娃有个和他叫祖爷爷的百岁老人,也非罕见。他口中的小妹善柔,无非乃是秀才谷中辈分更为尊高的一家。

    忽然武才扬心中出现一个少女的模样。那少女一身素色衣衫,朴素得一分脂粉不施,但天然的纯净朴素,加上知书达理的书卷气度,登时有了丝毫不亚于情难绝、青茉莉、一品兰、空幽兰、雨晴、雪晴等少女的美丽姿色;兼且神色中饱含智慧光芒,像是世间任何难题到了她的面前都能当下化解一般,更令武才扬当下有种莫名心动之感。

    武才扬不觉思恃:“哦?这是云善柔?面貌看来和修小罗印象里的那个云梦有些仿佛呢。莫非青城派的云家,与这秀才谷的云家有关联?”又想不会。青城派的云家,乃是以毒成名,总不成这个云家其实乃是儒武毒三修的世家。

    云偏庇察言观色,心中暗想:“早闻子子个乃少林最特殊种籽掌门,却原来色念难放。好。好。这样最好不过。”又微笑说道:“小妹善柔,从未在江湖上行走过,却被誉为武林五美之一,实在是令学生惭愧。秀才谷云家,也是武林世家,小妹善柔熟读诗书,好慕佛学,对禅理也有所悟,却有诸多不解需向人请教。子子个方丈何时有暇,能否到秀才谷一行?亦或学生令小妹善柔前来讨教?”

    他一口一个方丈,又一口一个子子个,同时这三个秀才心中所有当前想法,也都传入武才扬心间,武才扬哪里不知他们都将他当成了子子个。

    此时那年约三十多岁的三秀才云偏损心中正在想到:“小妹被誉为武林五美之一,麻烦多多。这个少林派的种籽掌门子子个,神色冷悍,眸中微含邪淫,童身看来已失,显然也当真如那些少林掌门所见的那样,并非佛门中人。真若他以小妹为条件……恩,只要他以少林方丈身份答应了禅宗加入扑黄尘,便是大宋一大功臣,什么不能牺牲?”四十余岁的云偏宁正想到:“由山主判断,宋皇韩林儿,无非傀儡,真正大权依然掌控于宗主刘福通手中。恩。无论刘福通亦或韩林儿,圣皇气息均不够浓厚,更无星君入命之态。这样看来,小妹善柔若被韩林儿索取,将来命运堪忧。下嫁刘福通为妾,我绝不会同意。当前来看,似乎还只有这子子个的禅宗身份,能保障小妹将来安危……”

    心意涌现无须耽误时间,三个秀才心意与云偏庇言辞同时进行,到得云偏庇“讨教”二字说完,那些心意也一同歇止,表明对方都已心无旁滞,只等他的回话。

    既然对方将他看为子子个,便冒充子子个亦可,何况眼下解决的事情之一,也是替子子个出面,否决对方让禅宗加入扑黄尘的用意。武才扬想到这些,冷冷道:“方丈之称呼,敬请收回。”既未否认对方猜测,也未表明自家身份。

    云偏庇一笑说道:“宋皇有旨,着令少林方丈传告天下:少林禅宗子弟,应以驱逐鞑掳、恢复汉人河山为己任。丞相刘福通大人直属红巾青字卫队,奉命驻扎于山下,办理此事。家主程大人,在军营恭候子子个方丈。”

    顿了顿,未等武才扬说话,已继续说道:“……无论原本方丈是何许人也,都为大元鞑掳所封,非是大汉子民本意。家主程大人,受宋皇之命,便宜行事:可任意寻觅佛学修为高明,出身于少林禅宗本支的长老为方丈!”

    一见武才扬目中流露出的不快神色,当即提高声音道:“子子个方丈须知,武林七大派之一少林派智字辈九大掌门长老,如今皆在南方大宋红巾辖下!少林武僧万千,也都有半数以上,深明世情,以驱逐鞑掳、还我河山为己任,踊跃接受大宋旨意;尚有小半,依然坚持须由方丈直接下令——如若子子个方丈依然屈从于大元鞑掳,不能当下发布禅宗奉大宋为帝之令,则红巾可将少林剩余武僧以及禅宗盲从子弟,都视做鞑掳汉奸对待!”

    他先礼后兵,先于无形中诱惑以美色,再于话语中暗含着的词汇里阐以民族大义,最后更又直截了当地说出威胁之语。一时之间,武才扬大感犯难。

    现下这情形,并非直接动武所能解决,而是涉及到数以万万千人的性命。加入扑黄尘则直接受元帝国屠戮,不加入则又成了汉奸要被大宋屠杀,可谓哪种选择都极其为难,也难怪少林倾派而逃,把气势宏伟的少林寺弄了个空无一人。原来确如子子个所说,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也只有躲起来不见为妙。

    在民族大义这顶帽子下,多少英雄豪杰或世间枭雄奸雄,除了屈服外都别无选择,云偏庇办理类似问题已非首次,一见武才扬犹豫不决,当即一举手,山道上的两排军卒,俱将兵器拔出,高高擎起。紧盯武才扬双眸不放,云偏庇肃然道:“子子个方丈,汉人大好河山,被鞑掳占据百年之久,大宋子民,从未有一日停止过反抗之举,而今那大元帝国之五分天下,早已是四分崩溃,却仅剩神州大地,依然处于被控当中苦苦挣扎又达数十年。看你也是炎黄子孙,便不觉羞愧么?”举着的手一放。募然军卒齐声喝道:“驱逐鞑掳!还我河山!驱逐鞑掳!还我河山!”

    那大元帝国,自“成吉思汗”铁木真统一蒙古各部、建国于漠北号称大蒙古以来,就率领子孙东征西战、一生戎马,不断向外扩张。灭西辽、西征花剌子模,一直打到伏尔加河流域,东归灭西夏。成吉思汗役。窝阔台继任大汗,征服高丽、灭东真国、灭金国。再次西征,占领莫斯科,兵分两路入侵当今的波兰、匈牙利,大败德意志联军,直指维也纳,横扫欧洲。窝阔台役。军队东还,拔都建立钦察汗国。贵由继位。拔都另举蒙哥为大汗。贵由远征拔都途中病役,蒙哥继位,灭大理国。旭烈兀西征,占领阿拉伯帝国首都,灭阿拔斯王朝。占领大马士革。

    忽必烈实施行汉法,四大汗国分化而出,自此大蒙古与大元帝国,事实上已是两个概念。元朝统一全国后的疆域是:北至西伯利亚,南到南海,西南包括当今西藏、云南,西北至当今新疆,东北至鄂霍次克海。包括四大汗国,则可谓亚非欧无不畏惧,只论大元,则事实上辖境要小了许多。但无论谁人,皆喜尊皇,管他什么大蒙古还是大元,既然曾有过那么大的版图,便自然都是自家版图。百年来的宣传使原本的神州子民,也自然而然便受影响,一到民间,则又成所有辖境,皆为神州掌控。这云偏庇所谓的五分天下,抵留一分,便是由此而来。

    大雪翻飞,此刻的天色灰蒙蒙的远处看也看不清楚,但这“驱逐鞑掳、还我河山”的口号一传了出去,登时天地间便全是驱逐鞑掳、还我河山的响声。武才扬凌立的身形,也不禁被这绵延若永无尽头、响彻若永无歇止的口号声,直震撼得摇晃几下。想及那一生怕也走不完的疆域之大,想及大汉子民至今仍未有自己的皇帝,心头便是一阵阵的热血澎湃,也想当下呼喝而出:

    “驱逐鞑掳!还我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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