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东岚各地悬挂的红色王旗不同,王驾使用的王旗是玄黑色的,中央一样是银色祥云环绕金色蟠龙的图样,并不能算十分醒目,但是,夕阳下,那迎着红日最后光芒忽然出现的玄色王旗竟在一瞬间吸引了城上城下所有人的目光。

    “王旗!是王上!”无论是守军,还是叛军,不少士卒都指着仍在移动的王旗大声惊呼。

    齐熙的双手骤然攥紧了缰绳,粗糙的皮革勒入掌心,他却没有半分感觉。

    东岚对王旗的使用有着严格限制,更要求国人对王旗绝对敬畏,既然王上的王旗出现在城头,那么也就意味着易洛必然是亲自登城了。

    一天的时间便将易洛逼出,换了其他人会十分高兴——这意味易洛手中的确没有更多的人力可用了——但是,齐熙想得更多。

    ——易洛不是一个会轻易亮底牌的人,就如他当年忽然迎娶侧妃,在那之前,没有人知道易洛与杨家有交情,但是,事实已成,任别人如何猜想其中的缘由都无碍既成的一切。

    齐熙不相信,易洛会如此轻易在第一天就将自己的劣势展现出来!他更担心的是,他是否错算了什么。

    他一直都认为,易洛即使是有援军,也至少需要五天才能赶到,他给自己定的攻城期限是三天。

    如果三天内不能攻破宛城,他会选择潜逃——在易洛尚未掌握全局的时候,迅速离开东岚,以他的身份与才学,并不难在异国谋得前程,至于家人,他却是顾不上了。——那时,应该是逃离东岚的最后机会。

    他考虑的是,紫华君麾下的那些边卫大军的平叛效率,以及各关隘的禁军对缉拿叛党的热衷程度。

    如果他估算错误,援军在三天内赶到,或者边卫大军在三天内平叛成功并封锁道路,除非易庭那里有奇变,他就只能束手就擒。

    齐熙在那里,心思百转千回,城墙上,邵枫等人负责护卫,却是更加紧张。眼见叛军就在王的近外,他们的压力自然更大,所有人都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懈怠,对意图逼近的叛军,更是毫不犹豫地断然挥刀。

    “保护王上!我在城在!”周淳用力砍下一个爬上垛口的叛军军卒的头,然后,仿佛憋足了心气,一边高喊着羽林的口号,一边硬是将云梯从垛口推倒。

    “保护王上!我在城在!”更多的羽林军大声应和,嘶哑的喊声直上云霄。

    许多年前,面对燕然大军,羽林军就是喊着这样口号,迎向柔然人名震天的铁骑洪流,寸步不退。那一天,他们的身后是东岚的新都,城楼上站着东岚的君王。那一次,哪怕是被柔然人的长箭击中,东岚王也未离开,东岚王旗就在离前线最近的地方屹立着。在开战前,东岚王就在城楼上,庄严宣告,他将与东岚共存亡,与平奈共存亡,与羽林五营共存亡。那位东岚王说:“朕相信,北蛮只有踏过君等的尸体,才能走到朕的面前。朕肯定,他们只有踏过朕的尸体才能走进平奈城。朕确信,哪怕我们全部战死,东岚也不会灭亡!”

    这一次,易洛什么话都没有说,他只是抿紧双唇,对身边血肉飞溅的杀阵视若无睹,踏着血渍,一直走到这段城墙的正中才停下。

    “天佑吾王!天佑东岚!”

    最后一架云梯也被推倒,城墙上,最后一个叛军士卒也被羽林军格杀。周淳第一个高举长刀,喊出欢呼庆贺的口号,所有守军同样动作,呼喊着相同有口号,气势如虹,直贯九天。

    “天佑吾王!天佑东岚!”城墙上的军士举起手中的兵器,寒光一片,利刃上的血顺势洒落,溅在每一个的身上、脸上,而城墙的每一个角落早已被鲜血染透,有些已经干涸,有些仍然温热。

    “天佑吾王!天佑东岚!”

    自西门开始,城中响起散乱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仿佛永不停息。

    听着呼喊声,易洛的唇角也不由浮现一抹笑意,带着这份笑意,他走到垛口前,看着城下正在整队的叛军,缓缓地将目光投向阵势后方,那有一面旗杆顶部饰有赤旌的白色王旗——那是郡守方能使用的王旗,意喻其代王牧守一方。

    “齐熙,朕乃先王诏命的继位之君,朕不愿见这些身着同样盔甲,手持同样利刃的东岚子弟自相残杀,所以,朕要见你!”易洛扶着垛口的长石,感觉到手下尽是湿腻的触感,他不由皱眉,一股怒气也在心底渐渐酝酿。

    听到邵枫运功将易洛的话大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众目睽睽,即使是身边的亲信,也都以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自己,齐熙不得不驱马来到阵前,站在城墙下,扬声与易洛对话:“大殿下,熙同样不愿见东岚子弟自相残杀。先王诏命为何,熙并未亲见,但是,若先王当真有意以您继位,为何不早立您为储君?为东岚子弟的将来,我等今日纵有牺牲也在所不辞!”

    “当日颁诏之时,易庭等均奉诏无疑,事后再起争议,分明是诡辩之辞!”易洛神色冷然,“朕乃东岚之王,天命佑之,尔从叛逆,实是自取灭亡!”

    齐熙扬鞭大笑:“若君为天命所佑之王,熙便以身相殉,又何足惜?东岚能得圣王,熙心愿足矣!”

    易洛眼中眸光一闪,昂然地宣告:“朕就在这儿,尔尽可一试,可能从朕的身后取得王旗!”

    “固所愿矣!”

    *****

    很多年后,曾参加宛城之战的人都已垂垂老矣,他们或居于高位,或甘守平淡,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不愿谈论宛城之战的情况,但是,当人们言及易洛,他们都会叹一句:“王为天命所佑之王!”

    易洛的一番话的确消磨了不少叛军的战意,但是,易洛未曾轻言一个“赦”字,已经对羽林动过兵刃的军士不得不强打精神坚持下去。

    人数的优势、攻守的差异,这个世上,有些事情,意志的作用很关键,有些事情,意志的作用很有限。

    齐熙调来了更多的兵力,仿佛是孤注一掷了。

    那一次,宛城守军不休不止地连续战斗了近十六个时辰,在第二次看到天边暮日余晖的景色时,所有人只剩下麻木的挥刀、杀戮的意识。

    生死、意义,在那一刻都已从脑海消失。耳边是同袍的痛苦呻吟,眼前是淋漓的鲜血与残缺的尸首,没有人有工夫清理身边的环境,仅有的喘息时间中,所有人都默默无语地或靠或坐地休息,还有些人跪坐在重伤的同袍身边,在他们的哀求中,将刀送入他的身体。

    那时,没有人有力气思考,后来,没有人愿意去回忆。

    那一天,所有人记得最清楚的,竟是他们偶尔才会看一眼的,坐在破损的城楼门前的王与那面黑色的王旗。

    战事危急,邵枫等人都被易洛派去守城,他独自坐在那里,左手握着旗杆,右手提着一柄陌刀,就这样,易洛却没有受一次伤。

    ——天佑吾王!

    后来,幸存的军士如此赞叹。

    ——天命所佑!

    后来,易洛不得不如此解释。

    无论后来人们找了多少证据说明齐熙的必败,那一天,在易洛与所有军士心中,齐熙其实已经有一只脚迈进了成功的大门。

    周淳已经准备执行紫华君的命令了——“宛城并非坚城,守军又太少,你必须留一队精锐,随时准备护送王上离开,不须隐藏踪迹,直奔平奈!”

    城内,沐清已经将所有能战斗的人全部送到了城墙上,包括他自己;城上,仅剩不到三百人还能自如地行动。

    没有人敢说,面对逾千之众的叛军,他们能够守住宛城!

    齐熙再次整军攻城,所有人麻木地应战,周淳准备给一旁的心腹一个约定好的手势了——紫华君说得很清楚,易洛不可能同意离开,那是王的骄傲,只能用强制手段。

    轰!

    一声巨响仿佛自天边传来,震天撼地。所有守军都能感觉到城墙晃动了一下,所有人都煞白了脸,不知这是否是叛军使用了新的攻城利器。

    易洛猛地站起,直扑垛口。

    叛军列阵的后方尘土飞扬,其中却有一道令人心颤的火光。

    “臣焰海营统领单筑奉命率军勤王,吾王万安!天佑吾王!天佑东岚!”

    在城下人仰马翻的混乱中,一个带着犀利杀气的镇定声音居然清晰地传遍战场。伴着这个声音,一面纹以红焰图样的黑色战旗从飞扬的尘土中出现,随后是大队骑兵从两侧分兵包抄,红焰黑旗霎时环绕了整个战场。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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