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津城敞开四门,浴血之后的人们默默地列队,看看身着玄甲的骑郎、步卒进入城内,整座城都是寂静的。

    白初宜在东门前下马,踩着被血浸透的青石板道,穿过漆黑的城门洞,一座满目疮痍的城展现在她的眼前,也展现在所有人眼前。

    十多日的强攻,大型攻城器械几乎将靠近城墙的所有建筑夷为平地,即使是远离城墙的房屋,也无不遍是烟灼火烧的痕迹的。

    青石上的马蹄声击在每个的心上。

    “末将秦海奉命镇守孟津,率所部将士共两千七百六十三人,恭迎君上。”秦海站在白初宜的前方,在她一行人走近时,单膝着地,坦然参礼,刀尖点地,左手扶在刀柄上,右手横在胸前,郑重庄严。

    “尔尽职守,未负上命。”白初宜松开牵马的缰绳,走到道路中央,正对着秦海,缓缓开口,用制式的对白掩去所有激动。

    两千七百六十三人……只看眼前列队诸人的惨况,便知道这两千七百六十三人中能活下来的,不会超过十分之一。

    兵者,国之利器。——这些人才是东岚征战天下的资本。

    无论多少次,她都无法不为东岚军士而动容。这些人中不会有多少人能说出为国为民的大道理,他们只有最简单、最朴素的思维——付出才有回报的,相对的,既然从军领饷,就必须完成军令之下的任务,为此,付出一切也是理所当然的。

    白初宜与秦海对答完毕,便将目光投向站在道路两侧的士卒、平民。平民要好一些,但是士卒却是令人卒不忍睹,连秦海在内,无一人不负伤,其中,不少人未着甲胄,满头满脸都是血,双目赤红,其中尽是未褪的杀意。白初宜牵着马走过夹道而立的人们,在道路的尽头,她转过身,默默地抬起手臂,右手拢住虚握成拳的左手,深深地低头行礼。

    所有人大吃一惊,一些平民下意识地就跪倒在地,前额抵在地上,不敢抬头。

    “尔等……皆是东岚的功臣!吾以尔等荣,东岚以尔等为傲!”白初宜抬起头,在大部分人没回神的时候,便朗声宣告。东岚军士抿紧双唇,身上的杀气渐渐褪去,但凌厉的气势却未折损半分。

    他们九死浴血,此生此世再无可惧,因为,死……其实也不过如此……

    他们有资格昂起头,面对近十倍于己的大军,他们纵然依恃坚城,但是,能坚守十二天,未失寸土,他们足以被称为英雄。

    白初宜郑重行礼的原因却并非以上那些,而是因为,在这十二天中,他们没有驱使一个平民登城,没有强征一户人家财产。其实,这些事情,白初宜并未询问,也未得情报,但是,确信他们做到了,因为,此时此刻,扶持着那些伤兵站立的分明就是城中平民。她知道,这些士卒,包括未在这里的那一部分人,即使在最绝望的境地,也没有涣散人心军纪,或许,他们的内心也恐惧,也惶然,但是,他们从未将之加诸于城中的敌国旧民,他们也许仅是严守主帅的纪律,却因此为东岚赢得了最难以得到的东西——信任!

    唯有信任了东岚将同样视他们为子民,这些陈国旧民才会淡忘陈国的一切,渐渐地将心转向东岚。

    这是东岚此时此刻最需要的东西——民心所向。

    这些平民手无寸铁,看似最柔弱可欺,但是,民心不可用时,任你有滔天权势,也难行寸步。

    白初宜这一礼,也是向这些平民行的,诚恳庄重。这些平民,无论有多少犹豫,现在,他们与东岚军站在一起,接受她的敬礼。

    明河谷地——从现在开始,是东岚的!

    *****

    随紫华君来的三万人是从羽林四营中抽调的精兵强将。二十万羽林军,这一次被派出一半,除了这三万人,其它七万人被夏官按照之前的折损情况,分别补充到边卫军各营中,而平叛中受伤的边卫军,则被调入羽林军,这是东岚的惯例,自是无人有异议。

    羽林军与边卫军不同,哪怕普通的一个骑郎都可能是出身不凡,三五年后绯衣加身,官居六位以上,十分正常,未必就走从军这条路,执笔入仕的可能反而更大一些,因此,白初宜一声令下,不到半个时辰,打扫战场、清点损耗以及放榜安民等善后事宜便有条不紊地开展,白初宜这才搁下一切,向秦海询问情况。秦海也一一回答清楚,毫无滞碍,白初宜也点头表示满意。

    待城防、粮仓、税款、大户……各项公务都交代清楚了,她却没有让秦海离开,沉吟了片刻,正要开口,秦海却先说了:“君上,孟津狱中有两个形迹可疑之人。陈军到来前,末将清理城防,那二人均无旌券信符,末将便将之投入狱中,其间,末将又见他们一次,其中一人说,他是白王府长史。”

    秦海毕竟不是蠢材,眼见紫华君这般神态,立刻想起狱中的两人,正好此时帐中无人,秦海立刻抢先开口,给自己留个回旋的余地。

    白初宜如何不知他的想法,眉角微扬,似笑非笑地点头道:“本君的确遣了长史去办一件密务。”

    秦海没料到她如此应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本君并未接到他的复命文书。秦校尉提起此事,可是那人出示了什么凭证,以致你将信将疑?”白初宜宽容地为他解了围。

    秦海如释重负,连忙点头:“正是。那人出示了一个官凭,以末将所察,不似伪品。”

    白初宜皱眉:“那就去看看吧!”

    “是。”

    这一番对话下来,两人都心知肚明,纯粹就是走个形式。

    跟在紫华君身后,秋风送爽,秦海却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心下无比庆幸自己没有一时手快,直接将两人杀了了事。其实想想也知道,孟津固然重要,但是,相较维谷、淮阳,似乎也没重要到需要紫华君亲临的地步,更何况陈睦也不算什么良将,何能当得如此重视?恐怕还是为了那个密务在身的长史大人吧?

    *****

    “校尉,卑下幸不辱命!”牢狱前,同样是一场拼死搏杀后的惨烈情景,尸体已经被移走,但是,地上那些凝固的血渍却不容易消褪,人心中的那层血渍更加不易消褪。

    “很好!”秦海赞许地拍了拍属下的肩,随即示意他退开,转头对紫华君道:“君上请。”

    所有的牢狱都差不多,昏暗、腐臭,每一个角落都凝着可疑的颜色。虽然光线幽暗,但是,白初宜还是很轻易地看出,不少血渍都是新染上的。她轻瞥了秦海一眼,秦海却仿若无察地在前面领路,一直到那扇看上去就沉重的矮门前才停下。

    门缓缓打开,黑暗退去,牢中的两人很快就适应了光线了,也看清了外面的人。

    宁湛有气无力地抬手挥了两下,算是跟白初宜打了招呼,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他们是很优秀的士卒,只是,我不明白,他们怎么就不肯相信我们?”宁可自己拼死力战,也不肯接受他们的提议,放他们出来并肩作战。

    白初宜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抿唇冷言:“战场之上,我宁可己方力量稍差,也不愿随时防备身后。你不是东岚人。”她的目光落在宁湛长衫下摆处的曼陀罗花纹上——曼陀罗花过于妖冶,崇尚奢靡享乐的卫阳人钟情此花,东岚人却不喜。——随即又笑道:“即便不看这花纹,只听你的口音也能分辨得出——情急之下,你忘了改变口音。”

    宁湛懊恼的挠头,这才发现自己竟是处处破绽。

    白初宜看向一脸波澜不兴之色的风絮。风絮却始终沉默着,看也不看她。半晌,白初宜轻叹一声:“你们辛苦了,先离开此地吧!”言罢转身便走。

    秦海躬身行礼,道:“长史大人,请!”

    一行人转回大帐,到了大帐前,白初宜忽然吩咐秦海:“去请宁医师过来。”

    秦海一愣,随即就醒悟过来,立刻领命离开。

    走进大帐的只有白初宜、宁湛与风絮,其他护卫随从未得吩咐都止步帐外。白初宜走到帐中,转身想问风絮,还没开口,风絮就扬手给她一巴掌。

    啪!

    白初宜与宁湛同时一惊。

    愤怒刚涌上心头,白初宜就见风絮再次扬手,她立刻让开半步,却只有一道劲风从她的耳边擦过,什么微小的东西落到地上,又滚开。

    “如君所愿!”风絮似悲似怒的冷言同时响起,白初宜再看时,只见落的帐帘遮挡他的背影。

    白初宜转头,只见一张椅子下,一枚紫琉璃珠静静地待在那,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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