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更衣、熏香、洗剑。

    换上虎纹金绦黑袍的中年男子从包裹里取出一只铜镜,轻轻放在几案上。铜镜四周镶着生动有致的阳纹,却是凤求凰,最相思。可在镜面上硬生生地刻着一道裂痕,破坏了铜镜原本的那分喜气。

    “凤临天下凰归兮,深宫葬玉恨君仇。”男子直勾勾地盯着铜镜,泛黄的镜面中,那张染满风尘和沧桑的面庞被裂痕割成两半,说不尽的扭曲古怪,“小柔,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又回来了。你还记得吗,我说过,我会回来陪你的。”

    “啪!”

    瓷碗摔落,清水洒了一地。跛着足的老人不可思议地看向对着铜镜喃喃低语的中年人,满脸慌张,下一刻,他晃荡着身子单膝重重跪下。

    “大将军,你……”

    “小计,备马。”

    步空堂放下铜镜,拾起那柄六尺巨剑,在手中挽了个剑花,幽幽一叹。

    “小计,我去了之后你便走吧。要么辅佐君公子,要么,就此归隐。自我去后,这天下大乱之势再无法收拾了。”

    “大将军,炎州豫州的诸侯军不出一月便可兵临京城,再多等几日又何妨,何必非要行此下策!”

    计传焦急地看着扶剑而起的中年男子,不由得重重地磕头于地,颤声说道,“大将军,你从来都不是鲁莽的人,这京城之中虽无你敌手,可千军万马,十数个武尊武王,你只身一人却是九死一生啊。”

    “鲁莽吗……”步空堂轻笑一声,生满老茧的手指划过钝拙的剑锋,呵呵说道,“若是年轻时候能鲁莽几次,或许这一切都不会生了,小计呵,我万里迢迢前往落云龙宫拜师学艺习得那《惊天乱野玄杀道》,并非为了重整我步家军,只是想要鲁莽一次,以我的剑我的血灭杀那藏于深宫的德帝,撬开大煜的墙砖。”

    血光闪过,指尖的血珠子一颗一颗地没入长剑,素朴的屋子里剑光婉转流觞,锵锵鸣啸。步空堂拾起一根带,将数十年未曾修理的垂地长高高束起,收归铜镜,看了眼匍匐在地上的老人,轻声道,“小计,我们相交数十年,却是我空负了你的雄心壮志……你可怨我?”

    “大将军,若非遇到你,我还只是一个被人诟笑的跛足穷书生,你的大恩大德我计传此生不忘,却报不尽。大将军真欲血洗京华,我计传怎敢不效死命于马前?”

    说着说着,跛足老人颤巍巍地爬了起来,笑着看向步空堂,眼中那抹蕴藏了数十年的深情闪现,却如春日的北岭之雪转瞬消融。他扭身,半跳着走向屋门,用力拉开。

    在屋外的院子中,数十名年过半百却披铠挂刀的老兵激动地看向满脸错愕惊诧的步大将军,齐刷刷地单膝跪地,抱拳于头,苍老却豪壮无比的声音回荡在朴屋内。

    “参见大将军!”

    ……

    “计传,你竟用这千载血气蒙蔽我心神!”

    步大将军脸上忽闪起一丝怒意,猛地起身抽出长剑劈向淡淡笑着的跛足老人,剑锋却在离他脖颈三寸处陡然停顿。

    “大将军,非我想要害大伙。可是……我们都追随了你数十年,就算死了,下了那幽冥黄泉,也必追随你。便是你想要抛下我们,却是不可能的。”

    计传话音落下,为那个早就热泪盈眶的老兵“砰砰砰”地磕着头,刷地拔出腰间的长刀插于泥地中,仰头高喝道,“步家儿郎无孬种,愿随将军血京华!大将军,为主母复仇怎能不带上我们,莫非大将军嫌弃吾等老迈,再不配随你征战?我年过六旬,但一身武力从未落下,这步家陌刀便是单手也能挽出数十个刀花来!”

    说着,为老兵猛地举起长刀劈向自己左手,血光溅起,那只拇指在刀锋下飞出老远。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举刀指天高喊道。

    “若我今日拖沓半步,便如此指!”

    身后闷哼声此起彼伏,追随了步空堂数十载的老兵们,纷纷斩指为誓。

    “今日若拖沓半步,便如此指!”

    步空堂虎目之中溢出点点泪光,手指轻弹,收回长剑挂在后背,深深看了眼直直望向他的老迈亲兵们,眼中煞气陡然暴绽。

    “今日诸将随大将军征讨逆煜,需得齐心协力。违令者斩!后退者斩!不力者斩!”

    计传望向屋外众人冷冷说道,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羽扇纶巾坐镇战帐谋算下令的岁月,他一步一步地走到院子中,长吹声口哨。巨大的黑影从马厩中奔出,却是一匹全身长满鳞甲的怪马,它越过计传在屋门外停下,朝着步空堂长啸一声,匍匐下身体。

    “弑风,你也按耐不住了吗?”

    步空堂走出院子,轻轻抚摸着弑风兽微微抖动的鳞被,随后猛然翻身上马,长剑在地上拖过一道深深的划痕,率先破门而出。

    烈日高照的城东大街上,出现了一队怪模怪样的骑士。他们大多年过半百垂垂老矣,举着钝硬的长刀在马上嘶吼着,浑浊老迈的眸子里泛着血丝,直向城东赶去。京城的百姓见了,先是慌张害怕,可看清了马上那些白苍苍的老人后,脸上不由得浮起几分好笑的神色,仿佛在看一场闹剧般指指点点。

    “尔等何人,竟敢在京城内聚众携器!”

    围满人群的街角奔来一队近百人的城卫军,为的将佐举起长槊指向步空堂大声喝问。

    “吾等步家军,阻挡者死!”

    紧紧跟随步空堂的那名老兵长啸一声,套着锁链的陌刀飞出,在空中划过明堂堂的弧线直斩向神色微慌的将佐。

    “卡擦!”

    那颗头高高飞起,旋过陡然变得鸦雀无声的长街,洒出一泊殷红的鲜血,咕噜噜地滚在地上。

    真的杀人了!

    寂静的长街上涌起无限压抑的恐慌,若干年未见着血的京城百姓名捂住嘴望向那队杀气腾腾的老迈骑者们,一时间竟都呆在当场。

    “杀杀杀杀杀杀杀,步家儿郎持陌刀,南征北伐血滔滔,杀尽七州无颜色,

    豪壮的歌声响彻东城,近百人的城卫军瞬间被冲垮,淹没于陌刀血影中,在京城百姓面无血色的目光中,向着皇宫方向席卷而去。

    “步家军……那个是步大将军吗?”街角处,一个拄着拐杖的白老人抹了抹老花的双眼看向尘埃渐散的骑队,身子不住颤抖着。

    “阿爷,什么是步家军?”少年惧怕地看了眼身边倒在血泊中的一地尸体,从身后扶住老人,“阿爷,他们是要……造反吗?”

    老者长叹一声,摸了摸他孙儿的头,轻声说道,“昔有大将军,掌剑携佳人。南征寇乱灭,北伐百族退……五十年前,这步大将军可是大煜国柱之将,南征北伐一生武功卓著,大煜上下无人可及,备受仰慕。传说他不是隐退了吗,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他又回来了……还造反了?”

    ……

    “杀杀杀杀杀杀杀!”

    席卷京华的喊杀声漫过朱雀街、濯玉街、安平街……一路上血洒如雨,尸体堆积如山,久不经战的城卫军大片大片倒下,安详平寂的京城被浓浓地血腥味笼罩着,太平盛世惯了的京城百姓遽然看到这番情景都仿佛做梦般呆呆地站在街口,半晌未有回过神来者。

    步空堂来到皇宫前的天下大道时,他浑身上下殷红一片,仿佛刚从血海中走出般,狰狞可怖。而在他身后,却踽踽独随着那个满脸倾慕之色的老年文士,六十七名老而弥坚的步家军亲卫都已折损于京城血杀之场中。

    当年威震四方的御殿国柱大将军翻身下马,他回看去,眼中流露出一丝哀恸。身后的跛足老者亦颤巍巍地爬落下马,牵住弑风兽,满眼火热地看着追随了一辈子的男人轻拭着长剑,只见他猛地举起沾满鲜血的锋刃,遥遥指向那个他死命效忠半辈子存在。

    “煜德帝,我步空堂回来了!”

    “你这条老狗,就会躲在深宫之中吗?我知道你修炼玄道,布下这滔天之局是想把七州都陷入你的鼓掌,你当真以为天下会以这般残暴之君为主?”

    “今日,我步空堂必将你斩于我的长剑之下!”

    充满杀气的豪壮怒吼从京华中央传出,响彻天穹,偌大的京城都容不下他步大将军一怒,漫漫如云朝远方滚去。

    “他真的是步大将军呵,怪不得那日在云州他会和我讲那个故事……他和君公子是同伴,莫非君公子也想反大煜吗……”

    云华舒卷的宫廷高阁上,满脸华贵英气的盛装少女怔怔地看向皇宫外灭杀了大半支城卫军的男人,可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到那个羞辱了她却又让她再无法忘怀的少年身上。

    “哈哈哈哈……”

    一阵苍老却威严无比的笑声从皇宫中传出,携着风云翻滚压向举剑独立的步空堂。

    “你这个狗奴才,终于忍不住冲动回来了。好,好,你一直在屠龙那,寡人却挂念的很。你以为放你一路杀来是无法阻你吗,寡人只不过想看看你这些年来修为到底涨了多少,说实话,寡人当真很失望呵。爱卿,我这就送你与她相会吧。柔谷姬嘛,果真柔媚无比,那一晚,寡人到现在还回味不已。”

    凛凛飓风卷起中年男子高束的长,飘散在空中,步空堂眼中暴绽出碎裂般的血丝,全身颤抖着,怒不可遏地爆吼道,冲天而起,举剑飞向偌大的皇宫,青光劈下。

    “尔敢!”

    早已聚于皇宫外城上的十数名武王武尊亦腾飞至半空,扑向满脸疯狂的步空堂。

    “杀!”

    六尺长剑仿佛扯动天野万千精气般散出灼目刺眼的光芒,将武王武尊笼罩,只是一合,那些武王被剑气绞成肉末,身死皇宫之外,而数名御殿武尊仓皇逃窜,却敌不住这倾天一击,被剑气掀翻于地。

    “煜德,滚出来受死!”

    脸上青筋血丝暴起的步空堂毫不停留,咆哮着举剑劈向庞然大物般的皇宫,就在这时,从皇宫上方的云层中传来悠悠的叹息声。

    “人皇之尊,岂是你这种俗人可玷污的,到此为止吧。”

    一个骑着山羊的长须老者陡然出现在拥挤的白云下,他轻蔑地看了眼步空堂,随即从腰间宝袋中掏出一颗枣栗扔向那衫黑衣。

    “轰!”

    那颗枣栗在半空中猛地变成一块十数丈高大的巨石,重重地砸在猝不及防的步空堂头顶,身怀奇功的武尊巅峰强者身体微颤,随后坠回地面。

    “哼,区区人尊竟敢如此胆大妄为。煜德帝,本道长还要云游四方,就不多留了,有劣徒辅助陛下也够了。告辞了。”

    “羊道人好走。”

    苍老客气的声音再次皇宫中传来,待到那个骑着山羊的老头消失在云头,话音陡然一转,变得阴沉无比。

    “步空堂,你真以为从屠龙那学来两手就能挑战我的尊威了?这七州大地,并非只有屠龙一个通天强者,你选错靠山了。”

    “有了这些奇人辅助,寡人迟早会重现上古七州的人皇之道,这天下间,再无人能阻。可惜,你却看不到了。”

    步空堂咳着血在计传的扶持下站起身来,冷笑着望向皇宫之巅,重重地喘息着。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暴虐残忍,这人皇之道岂可被你所得。这天下间,总会有人能再次来到京城皇宫之下,代替我毁去这个肮脏的地方,摘下你的头颅……他会的,一定会的!”

    “他?哈哈哈,寡人布局三十余载,这天下七州早就沦落于寡人的棋盘之中,谁也无法改变。好了,寡人与你君臣一场,这催人泪下的离别之景寡人也不想再看了。来人,杀了他,将这位御殿大将军分尸了,挂于寡人的血肉林中。”

    话音落下,隐于一旁的数百御殿武士手持长枪从四面八方插向全身再使不出半点力气的步空堂。

    “休伤我家大将军!”

    一身文士服的跛足老者踉跄着伸手挡在步空堂面前,数不尽的长枪将他身体捅穿,血肉模糊间,他努力扭头看向那个追随一生的男人,可双目渐渐失去光泽,眸底那个人影最终消散不见。

    血光飞散,步空堂淡淡一笑,抱着计传自爆于京城中央的皇宫之外。便是死,他也不想在进入那个充满肮脏和污秽的大煜之巅。

    眼见那个恍恍惚惚神色黯淡的心神飘上半空,被重伤的御殿武尊纷纷僵着脸飞至半空,想要将这最后的心神毁灭。就在这时,一只巨手凭空出现,将步空堂失去了灵性和神智的心神握住。

    “煜德,到此为止罢。”

    “屠龙?哼,你也想来掺和这七州事了?”

    “煜德,若你再敢多说一言,我就毁了这皇宫。”

    良久,偌大皇宫之中再没出半丝声响,而紧握着心神的巨手也缓缓消失在半空中。

    云卷云舒下,煌煌京畿之地已被鲜血染得殷红狰狞。

    “痴儿,痴儿,我早和你说了,你的命道不在这小小的七州之地,你却未曾听过我半言。”

    落云龙宫,高耸齐天的巨塔上,瞽目老人怔怔地看着手中失去了光泽的心神,长叹一声。

    “如此,只得重新开始了。我便送你去四大部洲罢,若是过了十数年,你能遇到他,说不定也是机缘一场呵。”

    坐在七州之巅的老者将那颗心神放入怀中,随后遥遥朝向东南放望去,穿越无数大州和府县,目光落到了那个已经站在锦翮府城前的白衣少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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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天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本书只为原作者今夕何夕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一百七十二章 血洗京华-猎天,猎天,一本书并收藏猎天最新章节 伏天记一本书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