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神将军的手爪逐渐收紧,耶空彷佛听到自己的头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c o这一瞬间,他茫然地翕动嘴唇,轻喊道:“……萨茹阿斯瓦提……”

    等待的死亡没有来临。耶空的视力稍微恢复,看到半神将军僵直在那里,纹丝不动。

    “……萨茹阿斯瓦提……”他再次呼喊。

    铠甲微微一颤。

    “……萨茹阿斯瓦提……”

    “……萨茹阿斯瓦提……”

    “……萨茹阿斯瓦提……”

    耶空不明白什么正在发生,只知道艰难地呼喊,嘴角冒出血沫。

    忽然咔哒、咔哒几声轻响,像机簧解脱声;接着半神将军的铁铠甲化为大大小小的碎块崩落于地,砸起一片尘土。

    那个用独臂捏着自己头颅的战将,是一个极其壮硕的男子,但男子身躯上的头颅,分明是红发如火、眼神冰冷的女半神萨茹阿斯瓦提。

    “……萨茹阿斯瓦提……”

    耶空的泪水溢出眼眶。

    萨茹的眼神渐渐凝结,最后射在耶空脸上。她迟疑了一下,以女性的声音说道:“我彷佛记得你。”

    “是的……四个月以前……在东部战场上……”耶空因喜悦和伤势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如泉水一样从嘴角和鼻孔涌出。

    “本人是谁?”男身女首的半神将军问。

    “你是萨茹阿斯瓦提,最美丽的异教徒女将军。太好了,能见到你。”耶空艰难地抬起右手,想去抚摸她的脸颊。

    “你是谁?”萨茹盯着他颤抖的手。

    “无名小卒。”耶空笑了。

    “不,不对……”萨茹皱起眉头。

    “等一下。”约纳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我没搞懂。”

    “可恶啦!打扰别人说故事是万恶的行为你知道不老哥?”锡比给了他一巴掌。

    约纳捂住头:“我是没搞懂萨茹为什么会成了亚玛茹阿佳,还变成了男人。”说完他偷眼看一下耶空,发觉耶空也看着这边,彷佛也在听故事。

    “好吧,我讲给你,笨蛋老哥。”锡比无奈地叹口气,继续讲南大陆佛国的遥远故事。

    异教徒的七名半神将军是韦达古国的噩梦,但很少人知道第七名半神亚玛茹阿佳是最特殊的一位。

    原本半神有这样七位:拉珂施蜜、嘎茹达、萨茹阿斯瓦提、汉萨、南迪、瓦尤、茹纳。

    拉珂施蜜同样是一位女将军,但她的性格非常软弱,同情佛国,不肯征战,茹阿玛王很不满,因此施展法术,从她和其他五位男将军的身上各抽取一部分组合成新的躯体,并赋予其智慧和武力。

    嘎茹达的躯干、汉萨的左臂、南迪的右臂、瓦尤的左腿、茹纳的右腿,加上拉珂施蜜的头颅,组成了第七名半神亚玛茹阿佳。

    茹阿玛王可以再造**,于是嘎茹达使用新的躯干活下去;但拉珂施蜜的头颅承载着神智,从亚玛茹阿佳诞生的一刻起,拉珂施蜜就彻底消失了。

    在长久的征战中,汉萨被诱入陷阱触佛而死,第七半神将军亚玛茹阿佳的左臂很快枯萎,无法复生;茹阿玛王又发现其在杀戮中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混乱,定是拉珂施蜜残存的意志在抵抗,因此决定使用最冷酷无情的半神将军萨茹阿斯瓦提创造新的亚玛茹阿佳。新的魔神没有一丝怜悯,成千上万的佛兵在他脚下像收割水稻一样成片倒下,他的锯齿长刀“佛牙”代表最惨烈的死亡。

    同样,新的亚玛茹阿佳诞生之日起,萨茹阿斯瓦提永远消失了。

    但谁能想到,在最后的战场上,仅见过一面的濒死的敌国男子,竟让她重新唤起一丝神智,主动卸去铁甲,以女人的面孔相见。

    “你真的还记得我,咳咳……”耶空不断地咳嗽着,眼角流下带血的喜泪。

    “本人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那天你来刺杀我。你与我一样,都是红色头发。你的外套上全是血。”萨茹雪白的脸孔溅了一滴血,分外触目。

    一时间,两个人对视无言。夕阳低垂,湖水中的二十七尊佛像镀上金边,远方喊杀声与轰鸣声渐起,——那是内城皇宫的方向。

    “……现在,杀了我吧。”耶空带着笑说。

    萨茹皱起眉头,彷佛有些苦恼。她来自南迪的强壮手掌时松时紧。

    “最后,告诉我你的名字。”萨茹垂下头。

    “……耶空。”耶空回答,闭上眼睛。

    正在这时,地面猛地震颤起来,皇宫方向腾起一团黑红的火焰,一座金色四层莲花宝座在火焰上缓缓升高,四头八臂的茹阿玛王站在莲花座上,用振聋发聩的男声、女声、童声、老人声音同时说道:“国王已经宣布退位,新王借我之口在此宣布,今日起韦达国更名为吠陀国,《吠陀经》为唯一真经,佛教经院转为婆罗门经院,及早皈依之信僧可为婆罗门。”

    “我茹阿玛,今日更名为梵天,神、佛与万民均为我之子嗣,待望不懈修持。”茹阿玛王声音仍在回荡,七只庞大的白天鹅腾空而起,拖曳着莲花座向西方飞去,径直消失在暮色中。

    喊杀声平息了。

    “战争结束了。”萨茹抬头望向茹阿玛王消失的方向,出神地说。

    耶空没有答话,他的神智已渐渐模糊。

    “王,不,梵天在召唤我了。不,梵天在召唤亚玛茹阿佳。叫耶空的凡人,你听到了吗?”萨茹的眼神渐渐涣散。

    是的。耶空想回答,但没有力气张口,他隐约听到虚空中有四个声音同时在召唤:“亚玛茹阿佳,今赐名你阎魔罗阇,掌管刑罚与生死,摧毁摩睺罗伽佛寺与经藏,树立梵天雕像,接受膜拜。”

    萨茹松开耶空,站立起来,布满疤痕的伟岸男性身躯,遮住阳光。

    “佛牙。”阎魔罗阇伸出手,锯齿长刀佛牙从水底射出,落入新神的手心。

    “甲来。”阎魔罗阇说。铁甲像有生命般悬浮起来,一块一块搭扣在他身上,锵然作响。当狰狞的兽头头盔扣上后,重甲的魔王只要将面罩放下,就成为坚不可摧的移动堡垒,然而这时,阎魔罗阇的动作停止了。

    耶空勉力睁开眼睛。阎魔罗阇的面具后,两只清清冷冷的眼睛在盯着他。那是双他熟悉的女性的眼睛。

    “站起来。”萨茹说,女性的声音在厚重的盔甲里嗡嗡作响。

    耶空不知从哪里找到力量,极慢地坐直身体,手撑地面,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鲜血从额头滴滴答答落在破裂的大理石地面。

    “伸出右手。”萨茹说。

    耶空慢慢抬起右手。

    “佛牙,去。”萨茹说。锯齿长刀离开她的手心坠落,刀柄落在耶空手中,刀刃发出一阵颤动的悲鸣。

    “叫耶空的凡人,我,萨茹阿斯瓦提,自有我的骄傲,不愿成为叫做阎魔罗阇的傀儡,你可以帮助我吗。”萨茹说。

    “……无、无论什么事。”耶空咳着血说。

    “出刀。”萨茹说。

    这是耶空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耶空以游丝般的气力抬动长刀,经过神力加持的佛牙带着悲怆的鸣叫割裂空气,透过面罩的空隙,深深地刺入阎魔罗阇的眼睛,耶空不由自主地反手拖刀,锯齿像切豆腐一样扩大裂口,径直将阎魔罗阇的铁盔斜斜劈成两半。

    从铁甲的每一条缝隙中传来凄厉的哀鸣,蒸汽四面喷出,残盔带血跌落,阎魔罗阇的身躯、右臂、左腿、右腿不受控制地舞动起来,像滑稽的木偶戏。半晌,铁盔甲内的身躯流失了最后一点生命力,阎魔罗阇的躯壳凝成一个诡异的动作,站在斜阳里,不动了。

    萨茹仅剩的一只清冷的眼睛,在盔甲顶端汩汩流血的断面边注视着他。

    耶空无力地跪倒,以佛牙支撑住身体。果然是一时之缘、一处之缘、一眼之缘吗。

    法师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耶空以仅存的清明想起怀中还有高僧赠与的一颗佛珠,颤抖着手掏了出来。珠子自顾在他血污的手上旋转,忽然密密麻麻的梵语咒文自珠子内浮现,耶空耳边忽然响起高僧留在法阵内的遗言:

    你与她缘太短,孽却长。这颗真佛舍利修炼成的魂珠,可暂存生灵使不堕阿鼻地狱,将来你若能找到她的同血之人,再收齐典籍记载的七种诸法通相,使大神通,可使她重现于人间。记住,你的一生,你看不透彻,我更看不透彻,但你这人执念太重,执念太重,行得累,就停下歇歇,停下歇歇……

    高僧的话他没有全听到,失去意识以前,只记得珠子在空中滴溜溜乱转,发出金光。

    地面震颤,毁佛已经开始,远处巨大佛像被异教徒栓塞肚脐消去法力,然后一座座推倒砸烂,耶空在末世的摩睺罗伽城摩罗太子陵两湖之间的残破甬道上,伸手探向萨茹的方向,意识坠入无底的黑暗。

    “然后呢?”说到这里,锡比忽然停了下来,约纳急切地追问。

    “然后你能猜到的。耶空被人救起来,慢慢的养伤,不过他脑子受了重伤,从此以后就疯疯癫癫的;只知道到处找萨茹的‘同血之人’。”锡比叹道。

    “什么是同血之人?”约纳问。

    “据说这世上每个人都与某一个他人拥有完全相同的血液,——尽管年龄长相甚至性别都可能不一样。比如老哥你,可能就是东方大陆某一个五十岁的卖茶叶蛋老妇的同血之人。”锡比眨眨眼睛。

    “什么又是‘七种诸法通相’?”约纳又问。

    “烦不烦啊你,听得倒是仔细。”锡比无奈地解释道。

    “佛国人说的七种诸法通相,就是我们说的七件‘诸神之刻印’,据说是七大主神遗留在世间的真正神器,形状、效用各有不同。

    我听说圣公会有一件、魔法师协会有一件、东方大陆那个庞大帝国有一件,剩下的不清楚。

    十二议事主曾经想收集诸神之刻印,打破世界边缘的围墙探寻世界之外的世界,但因难度太大,放弃了。顺便说一句,魔法师协会主席就是十二议事主之一,他自己都不肯把刻印拿出来公用。”

    十二议事主,这个我知道,掌握世界最高权利的那十二个人。约纳想道。占星术士协会的主席大人也是其中之一。

    锡比刚刚说到一个五大行会成员比较避讳的话题。世界是圆形的,由四条圣河、神佑之海与四周无穷的高山组成,高山之外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占星术士通过研究星星运动的规律,察觉到世界应该也是一颗星星,在虚无中做着复杂的运动,但如果世界是星星,那扁平的世界背面又是什么呢?这个话题涉及太多的宗教与哲学的忌讳,因此书籍中很少提到,柯沙瓦老师也极少与约纳讨论。

    “哦!原来约纳看到血会那么兴奋,是想找到萨茹的同血之人。他用尝的可以尝出来吗?”约纳一拍巴掌,想到这件事。

    “应该……能吧?”锡比也不太肯定。

    两个人一齐扭头看耶空,沉默的南方人坐在那儿擦拭着长刀“佛牙”,红发遮住眼睛。

    “总之这就是耶空的故事。讲完收工。我先睡一会儿啊,没情况别叫我。”锡比打了个呵欠,走到打着鼾的托巴身边,费劲地抬起他的一条大胳膊,舒舒服服地靠在室长大人宽厚的胸膛上,盖着粗手臂,闭上眼睛。

    咱俩要一齐守夜呢。约纳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百无聊赖地坐着。

    为抗拒困意,他从包裹里取出刻有照明星阵的法杖,站在营地正中,举起右手,拨动星弦。照明星阵启动,温柔的白光洒满奇迹草原“席瓦的眼泪”,约纳发觉来到樱桃渡的这些日子里,自己对星阵的掌握迅速纯熟了。这就是压力激发的潜力吗。他想着,忽然后脑勺一痛,挨了一石子。

    “搞屁呀!那么亮怎么睡觉!”锡比恶狠狠盯着他。约纳灰溜溜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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