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趴在桌上将几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全听了去。闻言暗暗心惊,时局变化之快,恐怕大师兄也难以料到。左太守造反,八成和前太子轩辕辅国和已罢免丞相田千秋有一定的关系。从连夜抓人,成都数日戒严的情况推测,左太守并没有做好造反的准备。既如此,为何又要匆忙举事?趴在桌上,深思半晌儿,已隐隐猜到其中的原因。朝廷可能有意要撤换左太守现有的职务,为避兔受制于人,他只得提前举事。想至此,心中已没有任何疑问。佯装刚刚睡醒,伸了个懒腰,起身下楼。

    中年掌柜满面笑容迎了上来,道:“您老吃的还好吧?感觉如何?”小云竖起大拇指,笑道:“清淡爽口,回味无穷!贫道不枉此行!”中年掌柜笑得如同一朵花,五官都已挤到了一块儿,哈着腰道:“您老夸奖了!即如此,您何不多留几日,让我使出看家本领为您多做几道拿手好菜,以便慢慢品尝,岂不更好?”小云一笑,道:“贫道俗务缠身,不能再耽搁下去,以后有机会再说吧!眼下还是先结账吧!”

    中年掌柜十分失望,道:“您既然有事在身,我便不留您了!”一看手中的帐本,道:“三样小菜加上一壶酒,总共一两七分银子。”小云稍感吃惊,转念一想,价钱是贵了点,但凭几道菜的质量,也算过的去。摸出一锭五两的银子交到掌柜手中,待他找回,心想“我身上的银两,都是教内公款,不能随便动用。掌柜的如此殷勤好客,以后有机会再让他多赚一点钱,今日却无法多给赏钱了!”将碎银揣入怀中,和中年掌柜拱手作别,转身出了“逍遥居”。

    夜色已深,他独自走在无人的街道上。远处小巷中传来一阵丝竹管乐声,一个稍显沙哑的男声,唱道:“列国纷纷起干戈,画角声哀惊战鼓,王公将相都有种,兴亡只是百姓苦,百姓苦”值此深夜,声音愈显凄凉。他默立片刻,方才叹息一声,举步向前走去。发髻中的银花,在月光下泛起点点银光。

    次日一早,小云开始翻越“摩天岭”。一路上人烟绝迹,再次招出翥凰,结伴前行。起初,二人有说有笑,相处十分融洽。伴随距“浣花镇”越来越近,小云的话语日渐稀少。“摩天岭”翻越过半,他有时从早至晚竟能一语不发。无论翥凰如何引逗,他最多也只是微微一笑,不再和她继续胡闹。尘封已久的苦难记忆,再次涌上心头。双亲的音容笑貌,时常出现在眼前。景略、七婶、张屠户等相熟之人的面容,也一一从心头掠过。记忆中有欢笑,有温馨,便更多的是令人不堪回首的无边苦难。

    每当小云沉默不语,翥凰就会挽起他的臂膀,将头颅轻轻靠上去。用女孩子特有的温柔,去抚慰他布满伤痕的心灵。随时间推移,二人之间虽然话语日少,但感情却在逐日加深。小云开始只是喜欢翥凰的绝世容颜,就如同喜爱一件精美的物品,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任何理由。但等到将要结束这段旅程时,他心里已对翥凰生了几分淡淡的依恋。只是当时他已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并没有觉察自己心里的这些细微变化。

    十几天以后,盘肠小路终于走到尽头,往前不远就是“浣花镇”。小云召回翥凰,之后继续前行,中午时分抵达“浣花镇”。从镇口望去,他心里涌起一种异常感觉。“浣花镇”和两年前相比,显得萧条了许多。眼下已临近年关,正是行商来往频繁之际。但作为镇上最大的一家酒楼,“悦宾楼”门前竟是冷冷清清,并没有象往年这个时候,停满装有各种货物的车辆。悬挂在檐前的酒幌,已有多处破损,色泽暗淡,大约已经数月未曾换洗。在微风中有气无力的翻卷着,似是在追忆往昔的繁华。

    “悦宾楼”对面的冯家大宅,原本是镇上最为豪华气派的一处场所,不知何故,眼下也已破败不堪。原先光可鉴人的两扇黑漆大门,油漆斑驳,有几处已经露出木头的原色。门上的两个铜把手,也生满了黄褐色的铜锈,远非先前光亮。门前石阶上积满尘土,估计已经多少日未曾清扫。小云心里一沉,如果不是发生了非常变故,以冯员外的富庶,又岂会连自家门前的整洁也无法维护?镇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远处街角,几个衣衫褴褛的中老年男子,正在午后阳光下捕捉身上的虱子。小云仔细辨认了一番,其中有一二人似曾相识。原本也都是勤俭本份的庄稼人,眼下虽是农闲季节,也不至于无事可做,几个人就如同一群无家可归的乞丐。

    小云心情愈加沉重,缓步向镇中走去。路过“悦宾楼”,向内瞥了一眼,见店内除了几个沿街叫卖小商品的货郎正在吃喝,大厅内再无其他客人。二楼临街的几扇窗户,窗纸多处破损,在寒风中“哗哗”作响,可见楼上雅座也很久没有客人光顾。前行片刻,又发现几件不同于以往的异常之处。以前时有耳闻的鸡鸣犬吠之声,此时竟已听不到,镇中一片死寂。午饭时分,不但听不到刀板敲击、锅铲相碰声,而且也不见有一缕炊烟生起。他大感恐慌,心想“镇里莫非爆发生了瘟疫,以致所有的人都已死光?”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沿途所见,十室九空,荒草丛生。大多数房屋门户洞开,里面无人居住。有的房屋门户紧闭,但门上也是蛛网密布,看来也已很久无人出入。昔日人烟稠密之所,今日竟成蛇鼠横行之场,景象之凄凉,令小云始料未及。眼见已走到小镇尽头,一个熟人也未曾碰到,想了一下,掉头向七婶家走去。

    来到门前,见两扇破烂不堪的木板门虚掩着。从门缝望去,屋内黑沉沉的一片,也不知是否有人在里面。他抬手敲了数下,道:“七婶在家吗?”过了一会儿,无人应声,又敲数下。房内传来一阵粗重的喘息,夹杂几声剧烈的咳嗽,随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声,似是有人在摸索着下床。“砰”的一声闷响,估计是碰倒了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传出单调的“嗒嗒”声,有人拄杖向门口走来。

    小云惊疑不定,听声音屋内之人似是一个重病在身的瞎子,但自己明明记得,二年前七婶的眼睛没有任何毛病,那么屋内之人会是谁呢?“吱扭”一声,木门开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出现在眼前。她弯腰驼背,手拄一根未经任何加工的树叉作拐杖,浑身下下,衣衫褴褛已极。不用说御寒,就是遮体覆身也大成问题,比之街头乞丐尚且不如。裸露在外的肌肤,漆黑一片,身上散发出阵阵酸臭,恐怕至少已有数月未曾洗澡。她目光呆滞,眼角堆满黄色眼屎,整个人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没有半点活气。

    小云盯着她看了半晌儿,方才认出,她的确就是七婶。只不过自己离开时,她仍在壮年,如今才过去短短两年,不知何故,她竟已老病至此,并且双眼也瞎了。心中酸痛,轻声道:“七婶,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云!”

    七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是人间的喜怒哀乐,都已经与她无关。冷冷的道:“哪个小云?”声音嘶哑低沉,难听已极。小云道:“我是云归鹤!是镇东云秀才的儿子!小时候我曾穿过你亲手缝制的百家衣,难道你也忘记了?”言罢,眼底已泛起泪花。

    七婶先是一楞,继而苍老的脸上露出怀疑之色,喃喃自语:“不会的!小云两年前就已经死了,被野狼吃了,连骨头也没剩一根!”声音滞涩而空洞,不含任何感情,仿佛出自幽冥鬼魂之口。

    小云浑身颤栗,汗毛直竖,心底涌起一股冷气。虽是在午后阳光下,但感觉分外寒冷。所谓“哀莫大于心死”,眼前的七婶就是如此。小云两年前突然失踪,镇上的人不明所以,又见镇外有数千头被木荣春击毙的野狼,便顺理成章的以为,他已经被野狼吃了。此时想起辛酸往事,小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抓住七婶的双肩,用力摇晃,哭喊道:“我是小云,我没有死!两年前的腊月二十九,为了过年,我向你讨了两斤小黄米,难道你也不记得了吗?”

    在如此强烈的刺激下,七婶终于有了正常人的反应。浑身抖作一团,颤声道:“你没骗我吧?你真的是小云?”失声痛哭,将树叉一丢,伸出枯干的双手紧紧抱住小云,哭道:“好孩子,你没死,太好了!”小云泪流满面,与她相拥而泣。猛然间,七婶似是想起了什么,用力将他推开,急促的道:“好孩子,你快点走吧!咱们镇已不是人能呆的地方,你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永远不要再回来了!”说完,急剧喘息起来。

    小云见她举止失常,一时无法细谈。搀扶她走入屋内,道:“七婶,你不必担心!眼下已经没有人敢像小时候那样欺负我了!”见角落里有一张床,一张木板凳倒在地上,想是她下床时碰倒的。除此之外,屋内再无其它物品,可谓家徒四壁。扶她在床沿坐好,道:“七婶,家中为何成了这般模样,七叔去哪儿了?”一句话勾起辛酸往事,七婶再次失声痛哭,断断续续说起了两年中的经历。

    原来,小云走后不久,左太守再次下令,提高全省春秋两季的租赋。七婶家原本有五亩薄地,勉强可以糊口。但租赋再次上调后,收获的粮食,全部用来完租仍是不够,自家反要倒贴许多银两。上年秋天,交完租赋后,家里已是一贫如洗。无奈之下,七叔将五亩田以极低的价钱卖了出去,之后以采食野果、上山打猎,维持一家人的生存。今年春天,他在前往“戴天山”打猎的途中,不慎失足坠下山崖,两条腿当场摔折。因无钱医治,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终于还是死了。

    说到这里,七婶已是泣不成声。小云想到七叔临死时的惨状,心如刀铰,过了一会儿,道:“七婶,怎么没有见到小黑子?”小黑子是七婶夫妇的独生子,小云离开时他还不到六岁。七婶手指急剧颤抖,指着双眼道:“我的眼睛,就是为了他哭瞎的!”声音低沉下来,道:“他爹死后,我娘俩就断了生活来源。没有办法,只好讨饭了。今年五月,接连好几天,我没有讨到一粒米。我那可怜的孩子,才八岁呀!他哪受到了这种饿?趁我没留意,他偷了人家的一个梨子。可怜他才吃了一半儿,就被失主发现,当即被扭送到了县衙。县太爷判令赔偿失主两文钱,我身上哪有钱?家里的东西,为了完租也早卖光了!我哀求县太爷宽限几天,但失主不依不饶,最后改判杖脊二十。我那苦命的孩子,年龄还小,身体又弱,挨了没几下,就…一命归西了…我可怜的儿啊…”说到这里,嚎啕痛哭起来。屋内原本幽暗,加之凄惨的嚎哭声,直如地狱恐怖。

    过了许久,七婶情绪方才渐渐平复,小云道:“七婶,镇上其他人的情况,你是否知道?”七婶抹了一把鼻涕,顺手抹在衣襟上,道:“租赋这么高,种地还不如不种!原先家里有田的,都低价卖了出去。租人家田种的,也都纷纷退租。有的人家去外省投靠亲戚,有的干脆躲入山里作了野人,靠挖野菜,吃野果过活。另有许多人家,拖儿拽女,离家讨饭了。没有办法的人家,只好硬挺着,哪儿死哪儿算,不就是一条命吗?这才两年的光景,死的死,亡的亡,走的走,镇里已剩下不足五百人!你再晚来几日,说不定就可以赶上为我收尸了!”说完,又开始抹眼泪。

    小云毛骨悚然,无论遭遇多么严重的天灾,总会有人存活下来。但**远比天灾更为可怕,原有二千多人的镇子,如今已不足五百人。照此下去,用不了一年半载,镇上的人就会全部死绝。孟轲所谓“苛政猛于虎”,决非虚言!他紧锁双眉,心想“想一个什么办法,才能使父老乡亲渡过难关?”

    他沉思半晌,转身关闭房门,招出翥凰。用传音之法,将七婶的情况向她简单说了一下,之后对七婶道:“七婶,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一位远房表姐跟我在一起!让她陪你一会儿,我出去一下,立刻回来!”翥凰上前挽起七婶的臂膀,不等开口说话,七婶如同被蛇咬了一口,迅速抽回手臂,颤声道:“闺女,你是不是发了什么热病?为什么身上这般烫?”翥凰吐了一下舌头,回头望向小云,脸上浮起几分歉意。小声对七婶道:“不是的,七婶!我生来就是这样,你不用害怕!”小云一笑,转身出门,留下翥凰向七婶慢慢解释。

    他在镇上转了半天,好歹找到了一家门面极小的杂贷铺。可能已很久没有客人登门,老板显得极为热情。跑前跑后,亲自为他挑选了一对木制水桶和一个特大号木盆。付钱之后,他提着三件东西找了一口水井,打了一担水,方才返回七婶家。推门走入,眼前景象令他始料未及。

    翥凰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使七婶原本死气沉沉的一张脸,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整个人已比刚才精神了许多。翥凰笑靥如花,回头望向小云,脸上全是得意之色,就像一只偷吃葡萄后,没有被人逮到的小狐狸。小云放下手中物品,一竖大拇指,道:“凰姊,你帮七婶洗个澡,我去采办食品!”再次出门,来到“悦宾楼”。此时一楼大厅,已没有一个客人,一片寂静。小二和两年前相比,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稍显成熟。生意寡淡,他神色冷寞,话语也少了许多,已非先前那般饶舌。

    小云容貌变化极大,就算云娘子未死,此时也未必能够认出,更不用说小二了。他见到小云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心里暗感惊异“这小道士当真俊秀无比,可惜出家了!否则以他的容貌,改行到京师唱戏,肯定会引得贵妇人尖叫不已!”小云怎能知道他心里正在转着龌龊念头,提起买好的食品,转身离去。他为人本就精细,具有“道体仙胎”后,因体内阴阳平衡,性格中又多了几分女性的细腻。正要返回,想起七婶的衣服,已无法再穿。又在镇内转了一圈,找了一家旧衣铺。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后,以比市价稍高一点的价钱,购买了两套半新不旧的女性服饰。方才提着食品,返回七婶家。

    他将衣服从门缝递入,过了一会儿,待翥凰出声招呼,才推门走入。经过翥凰的一番精心梳洗打扮,七婶就如同换了一个人,荣光焕发,看上去最少小了十岁。木盆中的水已经污浊不堪,散发出阵阵恶臭,小云颇感内疚“凰姊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为了我竟能去做如此肮脏之事,也真是难为她了!”一时间心里充满对翥凰的感激之情。取出食品,摆在床头,转身将脏水泼掉。

    翥凰十分细心,先用筷子夹起几片水煮肉,放入七婶口中。待她吃完,又夹起青菜喂给她吃。一边夹菜,一边说小笑话,逗七婶开心。神色温婉,举止轻柔,如同一个孝顺的小儿女,正在待候自己年老体弱的母亲。不但极有耐心,并且殷勤周到,言谈举止流露出脉脉温情。

    小云眼角一酸,假如凰姊此时服待的不是七婶,而是自己的母亲,又将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因为母亲唯一的儿子,已回到身旁,凰姊又是如此温柔可人,想来就算吃的是窝头咸菜,母亲也会感到欣喜不已的!心里惨然,泪水沿面颊缓缓滑落。趁翥凰未曾留意,伸手偷偷抹去。

    七婶原本已是心如死灰,日日等待死亡降临。小云和翥凰及时出现,使她宛如枯木逢春,再次燃起求生**。在翥凰无微不至的服待下,她竟然吃了不少。小云担心她久饿之后,吃得太饱,会伤及肠胃,便打了个眼色。翥凰随即领悟,柔声道:“七婶,菜已经凉了,再吃下去对肠胃不好。如果你没有吃饱,我将菜再热一下,你再吃好吗?”

    七婶已能适应她身上发出的高热,闻言拍拍她的掌背,道:“好孩子,我知道你这是为我好!我不吃了,再吃下去岂不成老母猪了?”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又道:“像你这么贤慧的闺女,如今已经很少见了!谁家的小伙子要能娶了你,可真是祖上烧了高香了!”听到这样的称赞,翥凰并不像其他未婚少女,会感到羞涩,反而十分得意。转头去看小云,脸上尽是顽皮之色,一双清澈的眼中充满卖弄之意。小云对她时常表露出的沾沾自喜,颇感无奈,捏起鼻子,冲她扮了一个鬼脸。

    七婶饱食之后,加上精神空前放松,沉沉睡去。小云上前几步,轻轻拉起翥凰的双手,小声道:“凰姊,谢谢你!今天如果不是你,七婶决不会如此开心。”翥凰抽回双手,紧紧抱住小云腰肢,将面颊贴在他的胸前,柔柔的道:“你我之间,何分彼此?不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很开心。再说,七婶也怪可怜的,一年中丈夫和孩子都死了,这对一个女人,是多么沉重的打击,难为她还能活下来。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尽最大努力使她快乐起来!”

    小云感到她柔软的**微微颤抖,心中爱意横生。情不自禁,将她紧紧搂住。用力之大,使翥凰感到肋骨几近断折。如此一来,二人以一种最为紧密的方式贴合在一起。小云双手游走,轻轻抚摸翥凰光滑的脊背,身体不觉有了异常反应。翥凰感到他男性的存在,呼吸渐趋急促,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小云低头望去,见她双颊潮红,朱唇半启,眼中似有水雾涌起。神情如梦如幻,充满朦胧神秘之美。霎那间,再难抑制熊熊燃烧的欲火,低头吻去。翥凰剧烈颤抖,双臂勾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开口相就。二人初次深吻,感觉如山崩海啸,强烈异常,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今夕何夕,仿佛一切都已不在,只余下两颗心在“怦怦”作响。

    不知何故,小云猛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陈孤鸿冷若冰霜的面容,从心头掠过。就如同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如火激情,瞬间冷却。伸手轻轻推开翥凰,将目光投向屋角,不敢再去看她,心中涌起几分懊悔。

    情浓之际,他无故退缩,已经不是第一次,对翥凰实在是一种无言的伤害。此次她又被推开,眼中涌起泪水,缓缓转身,小声哭泣起来。背影娟秀,双肩如削,髋部浑圆,加之臀肉丰腴,更显腰肢纤细,竟有盈盈一握之感。值此黯然情伤之际,嘤嘤哭泣之时,更增楚楚可怜之姿。小云暗暗叹息,柔声道:“凰姊,你生气了?”翥凰微微摇头,长发随之轻轻摆动,如春风吹起的万千柳丝,小声道:“没有。”

    二人无话可说,气氛十分尴尬。小云把门推开一线,见天色已晚,道:“凰姊,我要去祭扫双亲,你是留在这里陪七婶,还是随我同去?”翥凰转过头来,脸上尽是诧异之色,道:“这还用问吗?我早说过,和你永不分离,自然是和你同去了!”言语柔和,但如誓言铮铮,似有斩钉截铁之力。小云心里也不知是何种滋味,沉默片刻,道:“我们走吧!”翥凰点头,转身化作一股轻烟,钻入他衣袖中。

    出了“浣花镇”,小云展开御风身法,片刻抵达埋葬双亲的土丘。和两年前相比,两座坟墓历经风雨剥蚀,封土已小了许多。坟头杂草丛生,约有齐膝高矮,早已枯萎,在月光下景色极尽荒凉。小云召出翥凰,之后就如同一尊雕像,矗立在双亲坟前。沉默良久,方才缓缓跪倒,叩了九个响头,起身后已是热泪盈眶。

    翥凰在心里默默祈祷“叔叔、婶婶,你们泉下有知,保佑小云今后平安顺遂!如果能使他娶我为妻,阿凰感激不尽!我一定会好好待他,及早为两位老人家生一个大胖孙子,以传绪云家香火!”她虽然平素胆大热情,但毕竟是一个未婚少女,默念完毕,稍感羞涩,双颊有点发烫。转头偷偷瞥了小云一眼,见他并未留意自己,方才心里一宽。随即跪倒,叩首之后,起身和小云并肩站立。

    二人在坟旁的一块大石上坐好,小云手指父亲的坟头,如梦呓,轻轻道:“埋葬在这里的人,生前好学不倦,胸中有丘壑,腹内有诗书,可称之为一代俊彦!但终此一生,他上不能安邦定国,下不能养家糊口!蹭蹬潦倒,病死荒丘,这究竟为什么?”声音渐高,语气转为激愤,道:“我的母亲,美丽善良,一生勤俭。无论生活多么艰难,从未有一句怨言!尽管如此,她仍于韶华正茂之时,撒手西归!反观心机狡诈之徒,满腹肓油之辈,无不衣锦锈、食珍味、住华堂、鞭名马,恶事做尽,反得善终!这究竟又为什么?”他情绪太过激动,言罢,浑身抖作一团。

    翥凰轻轻叹息,轻舒玉臂把他楼入怀里,柔声道:“你不要这样!天意无私,但人世不公,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小云自尊心极强,不愿被人搂抱,轻轻挣脱。又担心翥凰生气,反手握住她的双手。沉默一会儿,情绪稍稍平定,小声道:“也许你说的对!冥冥之中,或许真有一只看不见的命运之手,可以操纵平常人的生死祸福!有时无论我们如何努力,也无法改变命运的安排。”

    翥凰见他于伤心之际,仍能顾及自己的感受,不使自己难堪,心里甚感甜蜜。将头轻轻靠在他肩头,道:“或许只有像你们创教祖师老子那样,完全舍弃了人生的所有**,并且归隐于世外的人,才能摆脱命运之神的捉弄!”小云点头道:“是啊!所谓‘舍得’,正是有所舍弃,才能有所得到。大道之理,原本如是!”二人交谈一会儿,见夜色已深,小云召回翥凰,之后沿山路向两年前木荣春曾经住过的土地庙走去。

    途经一片密林,他停下脚步,高声道:“阁下已经跟踪我多时,何妨现身一见?”话音一落,密林深处传出一个男子的狂笑,声音如敲击破锣,嘶哑难听。笑声持续了一会儿方才停下,此人道:“兔儿相公的耳力竟是颇为了得!老夫倒是看走了眼!”话语中隐隐透出妄自尊大之意。紧接着响起一个娇媚的女声:“四叔,既然咱们已被人家发现,还是出去见一下这位俊俏的小相公吧!”说完,似是想起了什么可笑的事,她“格格”笑了起来。小云听先前的男子出口伤人,已知树林中的两人,定是不怀好意。暗暗戒备,以防二人偷袭。(“兔相公”多指男性卖淫者或男同性恋者)

    衣袂猎猎作响,两条人影从密林中掠出,在数丈开外停下。左边是一男子,大约四五十岁。头戴镂花金冠,中间镶有一块圆形翠玉,体态修长,身穿青色儒服。面白如玉,三缕长髻垂至胸前。双目狭长,一对眸子精光闪耀。小云目力远非常人所及,见金冠所镶翠玉中雕有一只正在捣药的玉兔,不禁暗暗纳闷。此等纹饰,极为罕见,金冠造型奇特,也绝非正常饰品,隐隐透出几分古怪,不知是否含有特殊意义。此人儒雅清秀,并非粗俗无礼之徒。可见他称自己“兔相公”,无非是想激怒自己。念头转到这里,微微冷笑,将目光投向右边的女子。她大约三十岁左右,体态丰腴,身穿一袭浅绿色束腰长裙。笑容灿烂,似乎并无太多敌意。

    小云将手一拱,道:“二位已跟踪我多时,不知有何指教?”中年男子眯起双眼,心想“这小道士不愠不火,估计有点难缠!最好是阿蓓出面应付,我在旁边观察一会儿。”于是使了个眼色。绿衣女子随即领会,道:“小道长,你不要多疑!我二人跟踪你,是有一事相询!”小云道:“请讲!”

    绿衣女子眼珠一转,道:“道长可是‘玉虚宫’门下?”江湖中人因老子住在“玉虚宫”,所以习惯上将道教门徒称之为“玉虚宫”门下。绿衣女子无非是问,小云是不是道教门徒,并非她已经知道小云的玄功是得自老子真传。此事不必隐瞒,小云当即点头,道:“不错,我是道教弟子,此行正是要返回‘太和山’。”

    绿衣女子和中年男子对视一眼,道:“这就难怪了!我说呢,道长如果不是‘玉虚宫’门下,怎能自由出入常人无法涉足的‘火浣林’?”小云心下了然,此二人八成是想抢夺自己的火浣鼠皮。微微一笑,并不接腔。

    绿衣女子把话挑明,原以为小云会顺着话头说下去。如此一来,她在形势上稍占主动,较难出口的话,可以借相互问答,轻松说出,不会显得那么生硬和霸道。但小云默不作声,使她颇感黔驴技穷,心想“四叔法眼不差,这小道士的确难缠!看来也只好直说了!”伸手梳理一下鬓角,脸上浮起笑容,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不相瞒,我们急需道长带在身边的火浣鼠皮,不知你能否割爱相让?”措词客气,但和直接开口索要已无任何区别。

    小云不动声色,微笑道:“你怎知道我有此物?”此言一出,反客为主之势已成。在双方的言语交锋中,他再次争回主动。绿衣女子道:“数十日前,在‘安平镇’的吴记裁衣铺,道长曾经询问店主,能否将火浣鼠皮制成成衣。当时我恰巧在店里试穿新衣,所以知道此事。”微一停顿,道:“火浣鼠皮之所以显得珍贵,是因它可以抗衡高温,烈火无法焚毁。道长既能自由出入‘火浣林’,想是另有抵御烈火之法,它对你已是毫无用处。既如此,不如将它让给我们,奴家感激不尽!”

    几十天前,绿衣女子在得知小云有一张火浣鼠皮后,当时就想出手抢夺。但想到小云既能自由出入“火浣林”,功力定是极高,她绝非对手,所以一直不敢下手。等到小云开始翻越“摩天岭”,因为岭上只有一条盘肠小路,她不再担心找不见小云,便飞速返回山庄,邀请中年男子同行,准备联手对付小云。

    此时,她话音落后,小云道:“火浣鼠皮我也有急用,二位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恕我难以相让!”绿衣女子用眼角余光一瞥,见中年男子微微摇头,便将脸一板,道:“我们向你索要此物,自然也有急用。至于原因,眼下不方便说出来。道长如能相让,自然最好!否则,难免对你不利!”小云并不理会她的威胁,依旧心平气和,道:“二位既然不肯告知原因,贫道告辞了!”说完,转头就走。

    中年男子一直未曾说话,此时飞身上前,拦住去路,道:“小友,且慢!”声音低沉嘶哑,颇具威严。小云停下脚步,道:“阁下何事?”中年男子道:“太和山上的诸位道长,老夫大都识得,不知哪位是你的师尊?”小云一笑,道:“我师承何人,似乎和眼前之事并不相干,不说也罢!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中年男子面色一沉,冷冷道:“老夫很少在江湖走动,姓名无人知晓。就算告诉你,你也不知老夫是谁!”双目上翻,神色倨傲,冷笑道:“火浣鼠皮,老夫志在必得!你乖乖拿出也就罢了,否则,不要怪老夫手辣!”小云哈哈一笑,道:“阁下莫非是要硬抢?”中年男子“哼”了一声,对绿衣女子道:“阿蓓,你陪这位小朋友玩上几招,让我瞅瞅李耳的徒子徒孙,最近几年是否有点长进了!”

    小云暗吃一惊,心想“祖师得道已有千年,倍受世人尊崇,无人敢直呼其名。此人胆敢如此放肆,原因不外有二,一是,他已存心杀死我,并且自信有此能力,才能保证他的无礼言语不致外传;二是,此人功力极高,或是有强大的势力为后盾,他才不怕日后我教追究此事。如是出于前者,倒也没什么,无非是他对我的实力估计不足。但如是出于后者,情况就有点复杂了。此人连拥有上万门徒的天下第一大教都不放在眼里,他的身份不免十分可疑。”转念一想,此人如此猖狂,估计功力不低,自己艺成之后,从未经历实战,正好借此机会,检验一下自身所学。随即绝了息事宁人之念,准备和二人放手一搏。

    绿衣女子腰肢款摆,走到小云对面,停下后胸前**尤在微微颤动。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掩嘴一笑,作出一副小儿女的娇羞状,道:“小伙子,四叔他老人家让我陪你玩两招。这原本也没什么,但奴家的法宝不太好看,你不许取笑我!”

    小云哭笑不得,法宝的作用乃是防身克敌,至于形状是否好看,又有什么关系,她竟然还要事先声明一下!微微摇头,道:“多说无益,请姑娘出手赐教!”从领后缓缓掣出“裁云帚”,在身前挽了一个花,将尘尾搭在左肘臂弯处。霎那间,浑身上下已无半点破绽,完全进入了临战状态。朦胧月色下,他长身玉立,衣袂飘飞,神情优雅从容。宛如一个饱读诗书的二八处子,宁静安详,绝无人间烟火之色。

    绿衣女子无比震惊,心想“此人之美,宛如绝世佳人,却又没有半点脂粉之气。神情气度,实属千年罕见!”凝视小云片刻,蓦地双颊一红,心底涌起一股异样的感受,道:“小伙子,你还年轻,今日如果命丧于此,岂不可惜?你只要交出火浣鼠皮,我就放你离开!”不等小云回答,中年男子抢先开口,冷冷的道:“此刻他就算拿出来,也已经迟了!”话语中大有不依不饶之势,并隐隐透出一股醋意。小云大感惊奇,此二人既然是以叔侄相称,为何语气又如此暧昧?他们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

    绿衣女子被中年男子抢白一句,不敢再多说,道:“小伙子,你瞧好了,我要出招了!”飞身后撤,稍一低头,从领后射出一道乌光,直奔小云面门。小云向左一闪,“呜”的一声,乌光从耳边掠过,同时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臭味之强,竟与茅厕中的气味有几分相似!小云大吃一惊,此种臭味是“己土真气”独有的气味。“己土”是五行阴土,为花园之土。为使它更加肥沃,人类常常浇以人畜的排泄物。“己土”真气独有的臭味,正是来源于此。道教神功,堂皇正大,阴阳交融,己土神功练至三重境界时,臭味已是淡不可闻。但绿衣女子所使用的己土真气,臭味之所以如此强烈,是因纯阴无阳所致。过于偏执,多少透出几分邪气。

    乌光一击不中,挟着轻微的“嗡嗡”声,再次折回。己土的克星为乙木,小云催动“乙木玄阴真气”,小臂翻转,“裁云帚”飞速击出。乌光划了一个圆弧,避开拂尘,“嗡嗡”声大作,再次逼近。运转灵活,速度极快,宛如活物。小云微微冷笑,手腕一抖,“砰”的一声,“裁云帚”尾部散开。万千金丝漫天飞舞,犹如一张金色渔网,将乌光罩在了里面。

    绿衣女子神色紧张,功力提到极限,撮口呼啸。臭气弥漫,乌光向左一冲,又向右一晃,再飞速前冲,顷刻摆脱“裁云帚”的纠缠,飞上高空。“嘭”的一声闷响,乌光爆烈,显出原形,竟是一只体形巨大的黑色甲壳虫。它如同面盆大小,通体椭圆,背生四翼,腹有六足,两条触须长达数尺。和身躯相比,它的头部显得极小,一双眼睛呈碧绿色。背部的两对翅膀,一对是黑色甲壳硬翅,另一对是半透明的淡褐色蝉翼。两对翅膀高速扇动,发出连续不断的“嗡嗡”声。六条长足,约有杯口粗细,布满锋利的倒勾,泛起乌蒙蒙的寒光。它外形诡异,恍如异界妖魔,极其狰狞可怖。

    小云恍然大悟,难怪绿衣女子需要事先声明自己的法宝不太好看,原因在于,她的法宝竟是一只以粪便为食的蜣螂。(俗称屎壳郎)作为一个女人,让如此肮脏的昆虫,寄居在体内,当初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气和决心,才能破除心理上的畏惧之感?暗暗摇头,替她深感不值。臭气愈加浓重,常人只要吸入一点,就会毒发而死。但小云功力即高,又具“胎息”之能,臭气虽毒,对他却无任何影响。

    黑色蜣螂鼓动四翼,全速俯冲,六只长足犹如钢钩,抓向小云顶门。“啪、啪”两声脆响,两条触须就似长鞭同时击出。口器翕张,咬向小云咽喉。一招三式,层次分明,颇有高手气象。小云“哼”了一声,并不理会,以攻代守,挥起“裁云帚”击出。黑色蜣螂反应极为敏捷,不等拂尘临近,振起四翼,飞上高空。缠斗数合,小云已完全摸清蜣螂的飞行路线,不想再浪费时间。腾身跃起,右臂一振,尘尾金丝幻起一轮耀目的金光,分散了蜣螂的部分注意力。之后手腕一沉,“裁云帚”曲柄就如同装上了弹簧,陡然翘起,径直击中了蜣螂的腹部。

    黑色蜣螂和绿衣女子之间,精血相连,气脉相通。蜣螂如被杀死,绿衣女子也难免身负重伤,小云并不想杀人,此番出手只用了一成功力。饶是如此,黑色蜣螂也自经受不起,被尘柄击中后,立即从空中摔落。在地面弹跳几下,肚腹向上,六支长足略一抽搐,便寂然不动了。小云毫不停留,一挥衣袖,宛如一支翩翩起舞的青鹤,划了一道优美的曲线,从空中飞抵绿衣女子身前。不等她有所反应,挥起拂尘向她高耸的前胸击去。招数使了一半,微觉不妥,右肘一沉,“砰”的一声闷响,尘尾金丝击中了她的小腹。绿衣女子一声未哼,双眼翻白,如同一堆烂泥,瘫倒在地。一击得手,小云顺势将拂尘挽了个花,插入领后。动作潇洒飘逸,毫不拖泥带水,霎那间已由动入静,如渊渟岳峙,脸上兀自挂着动人的微笑。

    他此番出手,兔起鹘落,一气呵成。招出如雷霆震怒,招收如江海凝光,气度非凡,使在一旁观战的中年男子大吃一惊。道教门人一向极少杀生,他并不担心绿衣女子的安危,只是对小云的实力有了一番新的估算。沉思片刻,他才冷冷的道:“小伙子,你这几招帅的很,但和老夫为敌,还稍嫌嫩点!你接招吧!”他说打便打,竟是毫无征兆。话音未落,如离弦之箭,已冲至近前。从袖中摸出一根数尺长的白玉短棒,向小云兜头打下。

    劲风扑面,去势猛恶,小云十分惊讶,心想“此人难道只是一个修习外门功夫的莽汉?否则,为何要近身肉搏?”此时已不容多想,他反手抓住尘尾,将“裁云帚”从领后拽出半尺,以尘柄硬接一击。一声脆响,白玉短棒击中尘柄中央,弹了回去。小云感到右手一麻,心想“此人力气倒是不小!”随即掣出“裁云帚”,和中年男子展开抢攻。

    “铛”“铛”声不绝于耳,眨眼间二人已拆了七八招,斗了个旗鼓相当。小云此时发现了一桩奇异之处。中年男子的招式,极像庚金,大开大合,直来直去,横行无忌。但不知为什么,每当招式将要使老之际,白玉短棒就会无缘无故的转折一下,使原本堂皇正大的招式,平添了几分诡异。

    小云暗暗纳闷,从这种转折来看,此人明明修习的是乙木神功,但他为何非要伪装成修习庚金神功的模样,将招式使的如此威猛霸道?他此举究竟想隐藏什么?”心如电转,手上丝毫不慢。“裁云帚”东挥西扫,吞吐纵横,犹如风车旋转。将中年男子牢牢困在中央,使他无法越雷池一步。

    中年男子感到已经难以招架,咬了咬牙,全力抢攻数招。将小云逼退几步,飞身后跃,右肩猛力一摇,一道银光破体飞出。银光亮度极强,竟不亚于“元始浑天轮”,四周已被映照的如同白昼。小云为防强光刺伤眼目,闭起双眼。“裁云帚”仍旧左右挥舞,以防中年男子趁机偷袭。过了一会儿,察觉四周没有任何响动,银光已有所减弱,他缓缓睁开双眼,谁知出现在眼前的景象,令他大吃一惊。

    远在数里开外的戴天山,和近在咫尺的几十个土丘,包括中年男子和昏迷不醒的绿衣女子,此时竟然一同不见了踪影。眼下此处即无高山,也无树木,四周云雾飘渺,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似乎刚刚下了一场大雪。天地间一片死寂,加之气温极低,景象已非人间所有。惊怔半晌儿,小云方才回过神来,俯身从地上抓了一把,拿至眼前细看。见手中是一把颗粒极小的白色细沙,不禁大惑不解。自己清楚的记得,此处原本都是黄土,何时竟变成了白沙?顺手抛掉沙子,心里震惊不已。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什么此处竟然发生了如此巨大的改变?仿佛银光亮起的瞬间,时空发生了扭曲,将自己从“浣花镇”外的荒郊,送到了一处极为奇异的所在。一时间,他恍如置身在梦境之中。

    小云摇头苦笑,极目远眺。见不远处有一栋楼阁,在云雾中时隐时现,便举步向前走去。行走在细沙上倍感艰难,前行片刻,方才抵达近前。凝目细看,见整幢建筑面积极广,分上下两层,飞檐斗拱皆有彩绘,木质门窗精雕细镂,花纹繁复,富丽堂皇,极尽奢华。二楼门窗洞开,屋内有一宫装丽人正自凭窗远眺。她面目娟秀,姿态婀娜,神情极为落寞。如此佳人,竟是百无聊赖。

    不知为什么,小云心头缓缓掠过“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两句传唱已久的古诗。又向宫装丽人注视了一会儿,才将目光移至楼下。楼前是一片草地,一个身高丈二的巨汉手持一柄开山巨斧,正在奋力砍伐一株十分高大的桂花树。树旁有一只白兔,两支前爪抓着一根玉杵,往一个石臼中捣着什么。

    小云哭笑不得,看架势,自己似乎来到了月宫中!如果正在伐树的巨汉,果真就是吴刚,那么二楼上的宫装女子自然就是嫦娥了!但这又如何可能?沉思片刻,心里若有所悟,脸上浮起一丝冷笑,举步向巨汉走去。经过白兔身旁,见它掌中的玉杵,虽然比中年男子的白玉短棒稍小,但外形基本相似,不禁微微一笑,继续向前走去。

    待他走近,巨汉停止伐树,将大斧重重一顿,大喝道:“何方狂徒,胆敢擅闯‘广寒宫’?还不报上名来!”小云默不作声,只是冷冷的盯着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巨汉似是已被激怒,狂吼一声,抡起开山大斧飞速砍下。狂风大作,激起漫天白沙,威势极为惊人。小云并不理会,提起全部精力,留意背后的白兔。果然,大斧临近之际,背后传来细微的响动,似是有人正在偷偷潜近。心知自己判断无误,反手掣出拂尘,并不转身,尘柄从腋下疾速向身后刺出。与此同时,开山巨斧也准确无误砍中了他的头颅,但奇怪的是,并没有给他造成丝毫损伤。巨斧竟然只是一个幻影,一击之后,巨汉不再继续攻击,手持巨斧,不言不动立于原处,神情极为呆滞。

    就在此时,小云感觉尘柄似乎已经触及实体,于是手腕加劲,全速向身后刺去。势若奔雷,迅若闪电,“砰”地一声闷响,身后传来一声惨叫。紧接又是一声闷响,从声音判断,似是有人从高处摔落。陡然间,四周暗了下来,所有景象统统消失。过了一会儿,小云双眼已能适应黑暗,见四周群山环抱,树影婆娑,自己仍旧站在“浣花镇”外,何曾有片刻离开?方才所见,不过是幻象而已!

    绿衣女子躺在不远处,此刻仍未苏醒。中年男子蜷缩成一团,侧卧在数丈开外的山坡上,呼吸微弱,也已昏死过去。白玉短棒丢在他身旁的枯草丛中,犹自泛起润泽的光辉。小云在附近仔细搜寻,过了一会儿,终于在一个低洼处,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这是一个直径近一尺的银色圆环,圆周上雕有极为繁复的云纹。内侧隐蔽处,刻有“蜃月环”三个先秦古篆字。

    小云暗暗点头,已能肯定所有幻象,皆是借助“蜃月环”之力方才幻化而成。但幻象极为生动逼真,诸如飞檐斗拱上的彩绘图案,木质门窗上的繁复花纹,单单依靠“蜃月环”,恐是难以展现的如此完美。如果不是借助中年男子的强大真气作后盾,幻象中的细节部分,绝不可能刻划得如此细致入微。可见此人绝非泛泛之辈,功力和本教“荣”字辈诸人,大约在伯仲之间。此人和绿衣女子驾驭法宝的手段,和玄门正宗心法基本相似,二人身份颇为可疑!沉思片刻,难以索解,随即不再理会。

    中年男子方才幻化成白兔,暗中实施偷袭,被“裁云帚”曲柄击中前胸,小云虽然只使用了两成功力,他也是经受不起。此时受伤颇重,脸上神情极为痛苦,估计一时半会儿难以苏醒。他出手抢夺火浣鼠皮,也算不上什么大恶,何必不依不饶?小云随手将“蜃月环”一扔,转头向小庙走去。此时已是午夜,寒风呼啸,夜色如墨。

    中年男子毕竟功力较高,小云走后不久,首先清醒过来。正要起身,感到胸腹间一阵剧痛,不由得呻吟一声,心想:“这小道士的确了得,估计要想击败他,非得师父亲自出手才行!”见“蜃月环”就在身旁,心中一喜,将它收入体内。缓缓起身,找回白玉短棒,走到绿衣女子身旁,向她体内输入真气。

    过了一会儿,绿衣女子苏醒过来,收回蜣螂,道:“四叔,你将小道士怎样了?”中年男子听她话语中隐含关心之意,冷冷看她一眼,道:“你放心,我没把他怎样!”绿衣女子见他醋意甚浓,不敢再多说什么。中年男子道:“此人男具女相,性情沉静内敛,似是已具有‘道体仙胎’。他毫不费力就破了我的‘蜃月幻境’,功力之高,已非你我所能想象!”起身踱步,暗暗寻思“此人能够识破幻象并不出奇,但他怎会知道白兔才是我的真正化身?”沉思半晌儿,仍是毫无所得,不再徒费心力,和绿衣女子携手远去。

    其实,此事不难理解。“蜃月幻境”中的宫装女子、手持巨斧的大汉,以及正在捣药的白兔,三者中必有一个是中年男子的化身。祭起“蜃月环”之前,中年男子一直以庚金神功的方式发起攻击,三者中,唯有手持巨斧的大汉,最像修习庚金神功之人。中年男子此举,无非想使小云误以为大汉才是他的真正化身。小云一旦上当,后果不堪设想,因全部精力都在提防手持巨斧的大汉,难免就会被化身白兔的中年男子所伤。但在战斗开始之初,通过中年男子招数间的无故转折,小云早已认定他修习的必定是乙木神功。兔是十二生肖之一,谓之“卯兔”。“卯”在十二地支中位居第四,恰巧属于东方乙木。所以不用费多大力气,小云就已认出三者中唯有白兔,才是中年男子的真正化身。判断准确,才得以一招克敌,此战轻松获胜,皆得益于对五行的深刻了解。

    片刻后,小云抵达土地庙,从怀中取出木荣春所赐的“龙脑蛟骨香”,在手中搓燃,放入香炉中,之后在殿内盘膝入定。二个时辰后,行功结束,起身出了小庙,负手等候。东方泛白,一名二十岁左右的青年道士,飞奔至庙前。他上下打量小云几眼,心里疑问丛生,稍一躬身,道:“阁下何人?为何会有我教的龙脑蛟骨香?”“龙脑蛟骨香”得来不易,道门中只有“荣”字辈数人身上备有。荣城等人,青年道士全都认得,所以才有此一问。

    小云微微一笑,道:“我是云归鹤,法号紫微。”青年道士大吃一惊,撩袍跪倒,叩首之后,道:“弟子吉贞,暂代‘青羊观’观主。不知掌教真人驾临,失礼之处,尚请海涵!”小云道:“起来吧!你是何人弟子?”吉贞起身道:“弟子的师父是清虚真人,他和清和、清静两位师叔,为师祖守灵三年,眼下都在太和山上。‘青羊观’的事务暂由弟子代为打理。”小云道:“观中有多少人?”吉贞道:“总共十一人,掌教真人有事尽管吩咐。”小云盘算一下,道:“有件事情需要你们相助,可能会占用你们不少时日,咱们边走边谈!”二人迎着黎明的曙光向浣花镇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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