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双手飞速点出,把除了上官兄弟和那“大哥”之外的所有黑衣人的穴道全部解开。过了一会儿,气血行开,二十多名黑衣人才从地上爬起。此时他们已是威风尽失,加之已经领教了小云的神功,不知他会如何处置自己,一个个无精打采,战战兢兢,就似一群待宰的羔羊。

    小云微微一笑,让他们解下覆面青巾。见黑衣人个个面色红润,肌肤细腻,不像常年在外奔波的盗匪,倒像是一群养尊处优的大爷,脸上绝无半点风尘之色。暗暗点头,心知自己所料不差,这伙儿人的身份大为可疑。

    经过一番盘问,小云终于查清了黑衣人的身份。此前他虽是有所怀疑,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二十多名黑衣人竟然是驻扎在附近“竹山县”的朝廷士兵。那个“大哥”是他们的顶头上司,统辖三县二千兵马的“司隶都尉”周铁农。二十多名黑衣人都是周铁农的心腹手下,日常训练教有素,武功较高,是二千士兵中的佼佼者。今日下午,他们奉命外出剿匪,离开驻地后,才从周铁农口中得知,此行的真正任务,是奉县太爷密令前往洗劫田家村,以弥补亏空的粮饷。事成之后,为防走漏风声,必须把村里的百姓全部杀死。他们只是普通士兵,唯有奉令行事。为掩人耳目,一行人在半道上换上盗匪的服饰,之后策马直奔田家村。他们身份太低,所知有限,对于小云的其它问题,则是一问三不知了。

    小云得知事情经过,心里惊诧莫名。隶属朝廷的军队,职责理应是守护一方百姓的平安。周铁农身为“司隶都尉”,不但洗劫自己辖区域内的百姓,并且手段残忍,令人发指,行为极为反常,究竟为什么?沉默片刻,对二十多名士兵道:“你们今日虽是奉命行事,但存心杀戮百姓,已远远背离作为一名军人所应遵守的行事准则,难道各位就不觉有愧吗?”见大多数人脸上露出悔恨之色,微微点头,道:“你们既有愧疚之心,便不失为良善之人!”长叹一声,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怜悯,道:“你们是否想过,此事一旦被朝廷得知,依你们的行为,论罪当诛!届时,又焉能活命?假如此事真是出于县太爷的授意,但你们并没有完成任务,他为防泄密,又怎能让你们继续活着?就算我放你们回去,估计诸位也是难逃一死!今后何去何从,你们自己拿主意吧!”

    话音一落,引起一片唏嘘。感到前途堪忧,二十多名士兵心里乱作一团。有几人胆子较小,已是嚎啕痛哭。站在前排的一名白净脸士兵,似是较有心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您老人家大慈大悲,给我们指条明路吧!”

    小云把他扶起,道:“我不能当此大礼,你起来说话。”稍作沉吟,高声道:“各位,既然回去之后,难逃一死,何不就此散去?各自返回家乡,隐姓埋名,从今往后做一个良善本份的百姓,依我看也不是什么坏事!不知诸位意下如何?”众人沉寂片刻,之后爆发出一阵欢呼。小云没有对他们实施任何处罚,也没有提出任何附加条件,就任由他们离去,使二十多人分外感激。纷纷上前,一一和小云施礼告别。离去时,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重获新生后的喜悦。

    待他们走后,小云解开“大哥”周铁农的穴道。周铁农方才被刀柄击中右胸,伤势颇为严重,一时难以起身。调息片刻,方才缓缓站起。此刻,他命悬敌手,但望向小云的目光,仍是桀骜不逊。小云并不介意,微微一笑,双手一拱,道:“周将军,能否让我一睹庐山真面目?”

    周铁农心知,自己的手下已经将真相全部说出,自己的身份已无隐瞒的必要。再说就算自己不同意,难道此人不会用强?“哼”了一声,伸手将覆面青巾解下。他生着一张国字脸,浓眉朗目,下颌留有一丛如钢针般的短须。加之身材魁梧,颇有英武之风。

    小云缓缓点头,道:“阁下相貌不凡,又身为朝廷命官,不思报国忠君,爱养百姓,反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原因何在?身为统帅者,率兵屠戮百姓,刼掠民财,依天朝律法,论罪足以诛连九族,满门抄斩!难道周将军不知?你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究竟为了什么?”周铁农面如死灰,双目上翻,冷冷的道:“我命悬你手,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但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事情!”

    小云微微一笑,道:“我们道门首戒杀生,你虽然行为残忍,但尽管放心,我不会取你的性命!”周铁农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神情松驰下来,将手一拱,道:“如此,多谢了!不知阁下能否将姓名见告?”小云道:“有何不可?本人云归鹤,太和山上的修道之人!”

    周铁农缓缓点头,道:“怪不得!原来你是玉虚宫门下!”神情转为落寞,道:“我浸淫‘雷霆刀法’已有三十多年,平生罕逢敌手,想不到在你手下,一招败北,我还有什么脸面继续活在世上?你还是杀了我吧!”

    小云眼中流露出少许怜悯,道:“每一个人因境遇不同,禀赋有异,术业或有高低!但人心品性,并无高下之别!假如有人心性卑污,行事乖张暴戾,就算功高盖世,也无法赢得他人的尊敬。必将被万众唾骂,死后也是遗臭万年。可见人的价值,并不取决于功力的高低,是和人的品性行为密切相关。”

    周铁农脸色青红不定,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道:“实不相瞒,此事并非是我主使,是出于县太爷的授意!今日上午,县太爷找到我,说今年的租赋尚欠二成未曾收上来。郡府催逼甚急,县里又没有余钱可以挪借,无奈才出此下策。此次行动,我只是奉命行事!”他刻意表明奉命行事,是说率领士兵洗劫村庄,并非是自己的品德不好,只是出于无奈。

    小云默不作声,只是冷冷的盯着周铁农,目光中不含丝毫感情,清澈如水,寒冷如冰,似可洞察一切。周铁农感到头皮一阵发麻,浑身汗毛直坚。过了一会儿,缓缓垂下头,已不敢和他对视。

    小云微笑道:“周将军,你的一番话恐怕有点不尽不实吧?一入竹山县境,我就当面询问过几十名百姓,得知你们县的租赋,事实上要比郡府规定的租赋高出两成。照此计算,全县只须收取三分之一人口的租赋,就可完成郡府下达的指标,又怎会收不上来?眼下是初春季节,上年的秋赋已过,今年的春赋尚未开始。除非你们楚郡的丰太守吃错了药,或是脑筋出了什么问题,否则决不可能在此时催收赋税!”稍作停顿,道:“周将军,你作为统领三县兵马的‘司隶都尉’,身份远远高于竹山县令,没有极其特殊的原因,你又岂能听凭县太爷的指挥?你欺我不懂天朝律法吗?”一番话娓娓道来,几乎句句反诘,辞意凌厉无匹,语气却依旧平静如常。

    周铁农登时出了一身冷汗,猛力一跺脚,道:“好吧!承蒙云先生的不杀之恩,无以为报,周某只好实说了!”小云并不感到意外,笑道:“如此甚好!我洗耳恭听!”周铁农沉默片刻,道:“三日之前,从郡府内部传出一条消息,据说丰太守已经派出六路暗访使,正在全郡范围内,逐县检查各县府库中的存银,是否和呈报给郡府的帐面相符。截止到去年年底,我县府库中的存银,实际亏空已达九万多两白银。此事一旦被暗访使查实,并汇报给郡府得知,以丰太守的残忍成性,吴大哥恐是难逃一剐!”

    小云道:“谁是吴大哥?”周铁农道:“吴大哥就是我县的县太爷,他名叫吴刚峰,字峻极,是昭武三年的二榜进士。吴大哥为人梗直,为官二十多年,仍然只是个七品县令。我和他共事已达十年之久,相交莫逆,又是换过年庚帖子的金兰兄弟。吴大哥得知此事后,接连两天食不知味,睡不安枕,犹如失魂丧魄。”眼里泛起泪花,道:“见他如此痛苦,作为金兰兄弟,我怎忍心置之不理?经过一番商议,我二人决定洗劫辖区内的百姓,用掠夺的银两,先把亏空补足再说。想不到今日首次行动,就撞见了阁下,以致功败垂成!倒行逆施,难道真是天理不容?”说完,喟然长叹。

    小云道:“你们县的府库存银,为何会亏空这么多?”不知为什么,周铁农忽然情绪失控,一指躺在地上的上官兄弟,咬牙切齿道:“还不是因为这俩个混蛋!否则,我和吴大哥怎会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表面看似简单的一件事,内情竟是越来越复杂,小云眉头一皱,道:“此话怎讲?”

    周铁农缓缓摇头,似是感概颇多。过了半晌儿,说道:“吴大哥为人清廉,虽称不上爱民如子,但也算是一个恪尽职守的好官。但自从两年前,上官兄弟和一个名叫倩桃的贱妇来到县衙之后,一切就发生了改变!”小云道:“吴县令为何要收留两个没有功名的江湖人?倩桃又是何人?”

    周铁农道:“倩桃和上官兄弟一向以兄妹相称,但三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一直无人知晓。两年前的一天,三人结伴找上县衙,自称身上的盘费已经花光。见我们竹山县治安良好,又不忍心做贼,想在县衙暂住几日,待筹足银两后,再行上路。吴大哥也没多想,当即应允。谁知名叫倩桃的贱妇,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在县衙住了不到三天,就和吴大哥发生了苟且之事。”神色转为黯然,道:“从此之后,倩桃俨然以主母自居,不断向吴大哥索要各种东西。包括金银饰品,古玩字画,乃至绫罗绸缎,饮食器具,只要是女人能用得上的,没有一件是她不想要的!阁下想想,一个七品县令的月俸,不过十几两白银。除去每月的正常开支,又能剩下多少?吴大哥为人仁善,经常接济辖区内的孤残老弱,手里并没有多少积蓄,又哪儿经得起这贱妇如此大手大脚的花钱?不出半个月,已是身无分文。没有办法,他只得偷偷的挪借府库中的存银,两年下来,亏空已高达九万余两白银!”

    小云暗暗称奇,虽不知倩桃是什么身份,但上官兄弟在江湖中薄有微名,三人在竹山县一呆就是两年,难道只是为了贪图钱财?事情决不会如此简单,其中恐怕另有原因!对周铁农道:“今日之事,虽说事出有因,但你出手残忍,田二牛死得何其无辜!我无权惩罚你,只是希望周将军今后能够上体天心,多做善事,以抵补今日之过!”

    周铁农神色羞愧,躬身施礼,道:“我也曾饱读诗书,并非不识善恶之辈!今日之事,只是迫于无奈,以后岂敢再犯?‘司隶都尉’我也不做了,和吴大哥告别后,就返乡务农!云先生如果没有别的什么吩咐,周某告辞了!”小云回礼,道:“农民自食其力,身份并不低下,只要你能心静就好!”周铁农稍一点头,转身沿山路离去。

    见时辰已经不早,小云解开上官兄弟的穴道。过了一会儿,二人哼哼唧唧爬了起来,见同伴都已不见了踪影,以为全部被处死了,神色十分惶恐。小云道:“二位,能否让我一睹真容?”两人对视一眼,不敢违抗,伸手解下覆面青巾。先前被“裁云帚”击中的是哥哥上官伯孝,他摔倒时面孔向下,此时一张脸肿得如同猪头。口、鼻间一片青紫,兀自向外流着鼻血,模样十分可笑。

    弟弟上官仲友乃是仰面跌倒,倒是可以看清面目。一张青白面孔,眼圈乌黑,神情猥琐,就似一个被酒色淘空身体的纨袴子弟,哪儿像是一个江湖豪客?小云微微摇头,道:“你们谁能告诉我,倩桃是何许人?”见兄弟俩默不作声,道:“我原想放了你们,但既然二位不肯合作,我也只好出手杀了你们!”

    二人闻言抖成了一团,弟弟上官仲友突然手指哥哥上官伯孝,大吼道:“都怪你!当初如果不是你贪图那个贱货的美色,咱们又岂会落得这样的下场?都是你害了我,我好命苦呀!”说完放声痛哭。上官伯孝毫不示弱,反手给了弟弟一记耳光,骂道:“放你娘的屁!难道你没有上过那个烂婊子的床?此时却来怨我!你不是贪图她的钱财,又哪来的钱天天出去喝花酒?要不是被这位爷逮到,此刻就算是我撵你,恐怕你也是不肯走的!”

    上官仲友为之语塞,一时恼羞成怒,一把扯住哥哥的衣领,骂道:“你这个王八蛋竟敢打我?”抬手给了哥哥一记耳光。上官伯孝勃然大怒,立刻对弟弟还以老拳。兄弟俩就如同两个地痞无赖,你一拳,我一脚,打了起来。撕扯几下,双双摔倒,在地上翻翻滚滚兀自不肯罢手。小云起初甚感好笑,继而感到一阵恶心,上前一步将二人提起。顺手点了上官仲友的几处穴道,对哥哥上官伯孝道:“你先说!这倒底是怎么一回事?”

    上官伯孝伸手抹去流出的鼻血,苦笑道:“这位大爷,我的确不知倩桃是什么身份,您让我怎么说?”小云道:“你们是怎么相识的?”上官伯孝挠了挠头,道:“大概二、三年前吧,我兄弟二人在郡府汉口附近游玩,一时手头缺钱,就想作一票买卖,以解燃眉之急。傍晚时分,我俩就在一条偏僻的山路旁埋伏起来。说来也巧,过了不久,从远处走过来一个女人,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像是个有钱人的模样。她就是倩桃,当时我们并不认得她。将她拦下,让她交出随身携带的细软。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我们原以为,凭我们兄弟二人的修为,合力对付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还不是手到擒来!谁知交手不到三合,我二人一败涂地,双双被擒!”缓缓摇头,仿佛回忆起此次战斗,至今仍是让他心有余悸。

    小云道:“后来呢?”上官伯孝道:“将我们擒住后,倩桃既不杀我们,也不放我们走。反将我二人关在一间豪华客栈内,每日以好酒好菜招待。三四天之后,她就和我们分别发生了那种关系!”小云没有听懂,道:“哪种关系?”

    上官伯孝十分惊奇,道:“自然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关系!”小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淡的道:“我知道了!你继续说下去!”上官伯孝道:“此后的大半年里,我们三人日日聚在一起,形影不离,四处游山玩水,喝酒吃肉,肆意挥霍,日子过得如同神仙一般快活。有一天,倩桃让我二人陪她一起前往竹山县。谁知,在县衙住了不到三天,她就和县太爷勾搭成奸,反将我二人晾在了一旁!不是看在她每天给我们五十两银子的份上,哪个白痴会继续呆在县衙里受这份闲气!”

    小云微微一笑,估计周铁农平日不会给二人好脸色看,所以上官伯孝才会如此愤愤不平。名叫倩桃的女人,此次前来竹山县,决非临时起意,像是早有预谋,她究竟想做什么?沉思片刻,道:“今天出发前,倩桃单独对你们说了什么,你如实道来!”

    上官伯孝大感惊奇,道:“您怎么知道的?”小云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心想:世上怎会有以每天五十两白银,并以出卖自己的色相为代价,来白白养活两个闲人的道理?真要如此,岂不成了傻子?倩桃甘心情愿出资养活上官兄弟,自然是二人尚有可以利用的价值。此次行动,二人和周铁农同行,她定是另有任务安排给他们。

    见小云不答,上官伯孝也不敢追问,道:“今天下午在出发之前,倩桃将我二人叫到僻静处,让我们留意周铁农的举动。如果他不忍心屠杀村民,就让我二人代为执行,务必把田家村所有老幼全部杀死,决不能留下一个活口。假如周铁农阻拦,可以将他一起杀死。返回后,倩桃自会向县太爷做出解释!”

    小云紧皱双眉,倩桃的种种行为,令人难以理解。田家村是个只有一百多人的小村庄,极为穷困,村民手里并没有多少银两,倩桃不会不知。从上官伯孝的陈述中可知,她颇为富有,并不少钱使用,但她仍密令上官兄弟将全村之人屠杀干净,难道只是她生性残忍?屠杀村民,其实毫无意义,正常人决不会作此等损人不利己之事,可见倩桃另有更为险恶的用心和图谋!

    小云反复走了几步,向上官兄弟瞥了一眼,心想“此二人品德卑污,早已无可救药!”伸手解开上官仲友的穴道,懒得多说,将手一挥,冷冷的道:“你们可以走了!”上官兄弟如逢大赦,撒腿就跑。跑出不远,上官伯孝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折回,神情怯懦,颤声道:“这位爷,您能否将‘子母鸳鸯钺’还给我们?”小云默不作声,只是冷冷的盯着他。上官仲友比哥哥更加怕死,心想“丢了法宝倒还是小事,一旦将此人激怒,促使他改变主意,非要杀死我兄弟二人,可就得不偿失了!”在小云的注视下,他浑身发毛,急忙折回,拉起上官伯孝迅速离去。

    小云微微一笑,牵起黑衣人留下的二十多匹骏马,向村里走去。片刻工夫,抵达村东头的村长家。见田喜富倚在门前的枣树上,已经睡着,拴好马匹后,轻轻将他推醒,道:“田老丈,夜凉露重,您怎么不回屋里睡?”田喜富揉了揉眼睛,笑道:“我怕您老找不到地方,才在门前等候。不成想,就这么睡着了!哎,人老了,精力不济了!”一指放在窗台上的陶土香炉,道:“您老托付给我的事,小老儿已经办妥,您看没出什么差错吧?”

    山区夜间极为阴寒,小云见他偌大年龄,守在屋外等候自己,也不怕伤了身体,心里十分感动。扶他在门前的青石上坐好,转身走到窗前,见香炉中的“龙脑蛟骨香”已经燃尽,但弥漫在空中的香气仍十分浓重。

    小云深知民生困苦,为了节省开支,普通农户家中一般不会备有火烛。深夜时分,在屋外反要比在室内为好,有星光照耀,可以勉强视物。他在田喜富对面,盘膝坐下,和他闲聊起来。周铁农的一番话,小云并不深信,借闲谈之机,旁敲侧击询问起吴刚峰的平素为人。经过小半个时辰的交谈,得来的答案和他已经掌握的情况基本相符,可见周铁农并没有夸大其词。

    待田喜富回屋睡下,小云负手在门前来回走动,心想“倩桃究竟有什么魅力,竟能使一向清廉的吴县令,在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就似换了一个人?不但大肆盗取库银,密令手下劫掠民财,并且为防泄密,竟然要把村民全部屠杀殆尽。行为已不太像正常人,倒行逆施,手段凶残,如同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半个时辰之后,一名中年道士飞奔入村。他年约五旬上下,头戴三星缕金镶玉冠,身穿一袭淡紫色道袍,表面用金银和五彩丝线,绣有十分繁复的花纹。此人的一身穿戴,价值不会少于五千两纹银,极尽奢华,和道门简约朴素的行事作风大相径庭。小云微一皱眉,心知此人在教内的身份不会太低,否则岂敢如此张扬?

    中年道士飞奔至近前,即不行礼,也不吭声,上下审视小云,目光中全是怀疑之色,神情倨傲,无礼之极。过了一会儿,方才道:“你是谁?竟敢擅自使用‘龙脑蛟骨香’,你知罪吗?”语气傲慢,老气横秋。小云微微一笑,道:“本人云归鹤!阁下姓是名谁,眼下在教内担任何职?”

    中年道士大吃一惊,心想“原来是他!想不到他如此年幼,一个黄口小儿,我又何必怕他?”恨快平静下来,草草将手一拱,冷冷的道:“荣炫参见掌教真人,我是楚郡的八宫‘祭酒’!”他明明已知小云是本门掌教,仍旧不肯大礼参拜,举止轻佻,毫无敬意可言。

    道教作为天下第一大教,在全国至少有三百多座宫观。每一处宫观,都设有一名观主。其中,“真武观”的观主兼任道门掌教。为了便于管理,地域相邻的每七至十所宫观的观主之上,再设一名“祭酒”。“祭酒”的权力极大,统领辖区内所有宫观的日常事务。一般情况下,不是十分重大的事情,不必请示掌教,“祭酒”就可自行作出决断。身份仅次于掌教,和太和山的各堂堂主基本持平,但“祭酒”手中更有实权。

    老子当年之所以设立“祭酒”一职,是为了平衡教内的权力。利用“祭酒”有效遏制掌教的权力,防止掌教的权威过分膨胀,使道教蒙受不必要的损失。起初此项措施,成效显著,但数百年后,因“祭酒”位高权重,遇事可以独断专行,俨然成了教内的一方诸侯,对掌教的权威构成了严重威胁,渐成尾大不掉之势。出现此等后果,绝非老子所愿。

    道门近四代,以繁、荣、清、吉,四字为行辈,“繁”字辈除了木荣春的师父“紫阳真人”柳繁商之外,另有三人,依次是繁苦、繁难、繁坚。其中,繁苦就是荣炫的授业恩师。因管辖八所宫观,所以荣炫自称“八宫祭酒”。他担任“祭酒”已有二十多年,因身份尊崇,免不了有人奉迎巴结他。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他狂妄自大,兼又刚愎自用的性情。此时,他见小云作为本门掌教,竟如此年幼,登时生出了轻视之心。道门掌教的权威虽重,却无权罢免“祭酒”。除非担任“祭酒”的人,犯有特别重大的过错,在经由“戒律院”批准后,才可将之罢免。否则,“祭酒”一职将是终身担任。正是为此,荣炫明知小云是本门掌教,却也并不畏惧。说完方才的一番话后,心想“我就是无礼了,你又能拿我怎样?”

    小云微微冷笑,细细打量荣炫几眼,心想“如果我不能将此人降服,以后在教内又怎能行使职权?”沉吟片刻,道:“荣炫,你知道本座为何要招你前来?”荣炫年龄老大,在教内身份尊崇,小云直呼其名,不禁使他颇感恼怒,冷冷的道:“不知!”

    小云微微一笑,道:“半个多月前,‘无量观’观主清哲、‘白云观’观主清玄、‘玄妙观’观主清心、‘桐柏宫’观主清寂、‘太和宫’观主清缘、‘长春观’观主清华、‘万寿宫’观主清澎、‘抱朴院’观主清危,联名将一纸诉状递到了总坛‘戒律院’。此事你难道不知?”

    此八所宫观正是归荣炫管辖,闻言之后,他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态度立刻谦恭了许多,颤声道:“掌教真人,此事我的确不知。这些人都在状子上说了些什么,请您明言!”小云道:“八名观主在诉状上声称,你鲸吞教内公款,生活奢华,任人唯亲,挟私泄愤,行为有失公允。言语粗鄙,抵毁大道,蔑视同门,无论言行,已不再适合担任‘祭酒’一职。因此提请‘戒律院’将你罢免,并依《太上清规》做出相应惩罚!”

    小云的观察力何其敏锐,和荣炫尽管只是初见,但凭借观察他的穿戴以及言行举止,此刻杜撰出的罪名,未必全部属实,却也和事实相差不远,登时击中了荣炫的要害。荣炫就如疯了一般,用力挥舞双臂,大吼道:“这全是血口喷人!他们有什么证据?”情绪激动,声音都已经岔了。翻身跪倒,叩首不已,道:“掌教真人,你不能偏听偏信,我是无辜的!”

    见他修道多年,仍是如此贪恋名位,小云微微摇头,道:“你起来说话!”待他站起,继续道:“‘祭酒’是本教的重要职司,非有德者不能居之。接到诉状后,我并不相信,便从‘戒律院’派出的几十名弟子,分赴你的辖区暗访。但得来的答案,和诉状基本相符。我仍是半信半疑,能够担任‘祭酒’一职的人,皆是本教的精英,行事岂会如此不顾分寸?但眼下我却是相信了,如果你没有侵吞公款,又哪来这么多钱购置如此昂贵的衣饰?难道只凭你那点微薄的月俸,就能穿戴的如此奢华吗?你还有何话可说?”声音陡然拔高,大喝道:“荣炫,你还不认罪,更待何时?”

    荣炫面如死灰,冷汗淋漓,缓缓瘫倒。过了一会儿,爬到小云面前,就似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央求道:“掌教真人,我知错了!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今后我一定洗心革面,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小云缓缓摇头,道:“你此时后悔已是迟了!‘戒律院’已经作出裁决,自即日起,免去你在教内的所有司职,降为普通教众。在清点过你的私产之后,再做出进一步惩罚!”

    荣炫缓缓站起,心里乱成一团。从此以后,自己将失去因担任“祭酒”一职所拥有的无上荣光,再也不会有人奉迎巴结自己,再也不会有人对自己心生景仰,再也享受不到如此豪奢的生活!沦为普通教众后,自己逢人就要行礼作揖,被人呼来喊去,再难有今日之风光!如此,人生还有什么趣味可言?一时间,心里空空荡荡,如处梦魇之中。从繁华鼎盛,跌至沉寂凋零,只在弹指之间!

    见他仍是执迷不悟,小云大喝道:“身为‘祭酒’的荣炫,和去职卸任后的荣炫,本质有什么不同?”荣炫毕竟修道多年,闻言若有所悟,神情乍喜乍悲。小云微微一笑,从发髻中拔出银花,拿在手中把玩不已,道:“太上祖师前往天宫之前,曾以此残花见示,你可知他老人家有何深意?”一头乌黑的长发,失去管束,如瀑布倾泄而下,披垂在双肩之上。他神情优雅从容,嘴角浮起一丝神秘莫测的笑容,安祥定寂,犹如圣者。

    荣炫神弛目眩,心想“本教之中素以大师兄为道、德无双之士,但神情气度远不如此人超凡脱俗!”霎那间,大为折服,情不自禁双膝跪倒,顶礼膜拜。先前生出的轻视之心,早已荡然无存。叩首道:“荣炫愚昧,请掌教真人详为解说!”

    小云以一种苍凉悠远的语调道:“此花在春夏两季灿烂盛开之时,自是美人善睐,文士倾心,前来观看者络绎于途!但于秋冬两季凋零残败之时,却是无人观看,少人问津,不免有些凄凉!但无论是繁华也好,还是凋零也罢,此花的本质没有任何区别,只不过是处在不同的生命周期中而已!既如此,世人执着于繁华,鄙视于凋零的行为,岂不可笑?”微微一顿,道:“担任八宫祭酒的荣炫,和一无所有的荣炫,本质没有任何不同,你仍旧是你!但此刻你和春夏季节前往观花的世人一样,执着于短暂的繁荣,沉迷于虚假的名位,无法认清自身的本质,岂不可悲?名位为虚假之物,并非与生俱有,来时非真,去时亦假,决非永恒不灭!你执着于八宫祭酒之位,沉醉于它所带来的繁荣假像,满足于决非是发自真心的拥戴,以致行事颠倒,道心蒙昧,灵性受损!岂不可怜,可叹?”

    荣炫沉思片刻,豁然而悟。“八宫祭酒”之位得来决非易事,但失去却是如此简单。于一得一失间,他终于领悟了“名位”之虚假不实,不再以得到为荣,也不再以失去为辱,心态回归宁静。他眼中涌起泪水,叩首道:“荣炫枉自修行多年,仍执迷于外物,不能明心见性,以致行事偏颇!掌教真人当头棒喝,令我顿悟前非,荣炫感激不尽!”

    小云大喜,上前将他扶起,道:“荣炫师兄经一言悔悟,可见日常修持之功也是不浅,不愧是本教的精英!师兄此刻仍是‘八宫祭酒’,方才为了点醒师兄,所有的罪名都是我刻意编造的,其实并无此事!言语冒犯之处,请师兄海涵!”言罢,躬身施礼。

    荣炫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回礼道:“掌教真人慈悲为怀,为拔除我心中的贪欲,又有何种手段不能使用?至于‘八宫祭酒’之职,荣炫当是不当,不当是当!不知掌教真人以为如何?”见他已能彻底摆脱名利困扰,小云颇感欣慰,握住他的双手,用力摇了一摇,二人相视大笑。

    二人盘膝坐下,小云把自己的打算一一告知荣炫,让他于明日一早,将黑衣人的二十多匹战马,全部牵到集市上卖掉。所得银两,依照在浣花镇的施为,将附近县乡所有闲置的农田全部租赁下来,重新分给农民耕种。以官府所定租赋的十分之一,向他们收取租赋。每季收获的粮食,听从太和山的统一调度和安排。总之一句话,必须通过推行此项减租措施,提升道教在当地的影响力和号召力。

    末了,小云道:“农民大多没有上过学堂,见识短浅,如果没有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他们很难听从我们的教化!所以师兄一定要倾尽全力,把此事做好!只有使百姓得到实惠,才能使本教拥有更加广泛的民众基础,从而更有利于本教在未来的发展!”他的远见卓识,使荣炫甚感钦佩,之后二人又就几个细节问题展开磋商,半个时辰之后,荣炫起身告辞。

    天色放亮,小云行功完毕,片刻后荣炫率领二十多名弟子再次返回田家村。一行人牵起战马,待出了村子,分道扬镳。荣炫等人赶往西北方向的集市,小云沿山路向位于东北方向的竹山县进发。

    午时前后,小云抵达“竹山县”县衙。这是一座不算太大的四合院,门庭破旧,如果不是门前站有两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就会让人误以为它只是一所普通的民宅。小云走到门前,对两名衙役稍一拱手,道:“请两位大哥代为通传一下,‘太和山’云归鹤专程拜访贵县吴大人,请他拨冗一见!”二人打量他一番,其中一人转身入内。过了一会儿,从里面走出,道:“老爷有请!”

    小云举步走入,穿过幽暗阴森的大堂,抵达内院,见厢房门前站着一名老者。他极为矮小瘦弱,形色枯槁,一张脸犹如风干的橘子皮,布满纵横交错的皱纹。白发稀疏,已经无法用发簪簪住,勉强在头顶上挽了个发髻,用一块稍有褪色的蓝布包起。如果不是一双眼睛颇为明亮,此人望上去就像一具从坟墓里爬出的僵尸。

    小云估计此人八成就是“竹山县”的县令吴刚峰,但决没有想到他竟已如此苍老,可见倩桃和他相处,决非出于淫欲!走上前去,道:“老伯可是吴大人?”老者点头道:“不错,本人正是吴刚峰!”小云躬身施礼,道:“贫道云归鹤,拜见吴大人!”吴刚峰神情傲岸,只是点了一下头,算作回礼,道:“请入内说话!”说完,转身走入厢房。

    二人在屋内的方桌前坐下,一个垂髻童子献上茶水,躬身退出。小云并不急于展开话题,端起精致的汝瓷盖碗,吹开浮沫,饮了一口,感到一股清香直透心脾,不禁精神一爽。随手将茶碗放在紫檀桌面上,游目四顾。见室内装饰奢华,家具器皿崭新锃亮,估计添置不久。吴刚峰十分留意他的举动,目光如鹰隼锐利,盯着他不曾稍要离开。小云并未显得局促不安,既不和他直接对视,也不故意回避他的目光,举止恒定如常。吴刚峰注视良久,方才喟然长叹,道:“阁下衣衫敝旧,但置身富丽堂皇之所,并不显窘迫!当真是人中龙凤,一代俊彦!可惜如此人物,却是我吴某的敌人!”

    小云微微一笑,道:“吴大人从何得知,我一定会是你的敌人?”吴刚峰道:“今日凌晨,周铁农贤弟从田家村返回,已将此事全部告诉了我。阁下凭一已之力,将他们二十多人全部打败,手段已非常人所及。经过你的一番劝说,周贤弟竟然弃官不做,甘愿回乡务农,阁下的口才更是令吴某佩服之至!周贤弟已于今日辰初离去,我兄弟二人以后已是再难相见!”轻轻一叹,颇有黯然之意。

    小云道:“吴大人过奖了!周将军天良未泯,我以正理相劝,他自是有所悔悟!”一番话中,已隐含讥刺之意,吴刚峰岂会不知,冷冷的道:“阁下此次前来,可是要兴师问罪?”语气渐趋凌厉。小云微笑,道:“国家自有法度,吴大人的所作所为,朝廷自会作出相应惩罚,云某无权过问。我此次前来,只是有一事不明,需要请教吴大人!”

    吴刚峰心里清楚,此事已经泄露,在朝廷的严刑峻法之下,自己必死无疑,脸色瞬间变得雪白,道:“你想问何事?”小云道:“据周将军言道,吴大人一向耿直清廉,从不苟取民财,但为什么只经过短短两年,你的性情竟发生了如此大的转变?能够使你放弃已经固守半生的做人准则,难道只是为了那个名叫倩桃的女人?云某以为,原因决非如此简单!”

    吴刚峰面露苦笑,道:“吴某于昭武三年考中进士,至今为官已有二十多年,但仍只是一个七品县令!和我同年中举的人,眼下官职最小的,也已是三品大员!官至一、二品的,也是大有人在!吴某自问能力并不比别人差,勤勉或有过之,但仕途蹭蹬,难求显达,阁下可知原因何在?”

    小云稍作沉吟,道:“想是吴大人崖岸自高,不屑奉迎所致!”闻言之后,吴刚峰脸上首次露出笑容,道:“阁下心神敏锐,见事极明,可谓是吴某的知音!”神情渐趋沉重,继续道:“吴某一介寒儒,有机会为国效力,自然不敢稍有懈怠。自受命以来,日日勤劳政事,以致夙夜难眠!”说到这里,突然冒出一句和眼前话题并不相干的话,道:“吴某眼下年寿几何,不知阁下能否猜出?”

    小云不知他此言何意,心里默算了一下,吴刚峰为官已有二十多年,考取功名时就算他已年满三十,此时也不过五十出头。但以他苍老的程度,说他已有七十岁,恐怕也有人相信。说道:“吴大人今年大约五十五岁左右!”

    不知为何,吴刚峰突然放声大笑,两行浊泪沿面颊缓缓滑落,神情已有些失常。大笑半晌儿方才停下,颤声道:“五十五岁?难道我已这么老了?”缓缓摇头,道:“吴某知道,阁下是为了宽慰我,并没有说实话!大多数人乍一见到我,都以为我已经七老八十!其实,吴某今年才刚刚四十二岁!阁下可知,为何吴某以壮年之身,容颜却已如此苍老?”小云摇头表示不知,吴刚峰的外貌和实际年龄反差极大,的确令人难以置信,其中必有不为外人所知的原因。

    吴刚峰神情凄楚,淡淡的道:“作为一名七品知县,吴某每月的俸禄只有十多两纹银。作为家中独子,我要奉养双亲,为了节省开支,日常只能尽量省吃俭用。吃粗粮,穿布衣,一日三餐不见半点肉食。尽管如此,每月除去正常的生活开支,为数不多的月俸,也就所剩无几了。另外,竹山县境内有十几个孤寡老人,他们的衣食所需,也要由我承担。否则,他们将会活活饿死!说来可怜,吴某为官半生,竟是毫无积蓄!”

    苦难的记忆,犹如火山瞬间爆发,吴刚峰继续道:“极度贫困的生活,使我备受摧残。夏天尽管炎热,穷人富人却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吴某打着赤膊也能将就过去。但冬天呢?我即没有御寒的棉衣,也无钱购买火炭。每当严冬来临之际,手足就会生满冻疮,严重时就会破溃流脓。冬天夜晚极为阴寒,砚中的墨汁时常凝结成冰。我每天有大量的文牍,要在晚间批阅,无奈只得以体温将之融化。其中艰难,决非常人所能想象!”

    他眼圈发红,沉默片刻,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因我太过贫穷,竟没有一个女人肯嫁给我!一对堂前乳燕,戏水鸳鸯成双!连禽鸟也还有个伴儿,我一个四十好几的大男人,竟然形单影只,至今尚未婚娶!吴某自幼饱读诗书,虽也知独坐防心,但我毕竟也是一个男人!也会想女人!每当夜深人静,我独对孤灯,辗转难眠,身心倍受煎熬。其中苦处,难与外人言说!种种非人的折磨,使我迅速苍老,不到四十岁,就已发衰齿落!二十多年下来,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小云微微叹息,端起茶杯递了过去。吴刚峰伸手接过,一口饮尽茶水,抖手将这只价值足以抵得上他数月俸禄的汝瓷盖碗,摔得粉碎。他神情亢奋,大声道:“吴某如此自苦,究竟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国富民强?同时也是为了实现自身的人生理想!尽管我为此付出了不懈的努力,和作出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牺牲,但为官半生,除了一身病痛和极速衰老的容颜,我又得到什么?每次遇到升迁的机会,都被溜须拍马之徒所得,从来不会轮到我头上。不给任何奖励也就罢了,只要英明无比的丰太守,不再故意找碴,吴某也就认了。但令人心寒的是,不论责任是否在我,只要辖区内发生了盗案、逆伦案,丰太守往往不问青红皂白,就会将我原本就不多的月俸尽数罚没!作为代天守牧一方的国之良臣,吴某有时竟不得不以野菜充饥!境况之惨,比之街头乞丐尚且不如!”

    声音渐渐低沉下来,道:“朝廷不辨忠奸,已令我心灰意冷。但我心里仍存有一丝指望,只要和我朝夕相处的百姓能够体谅我、我,吴某也算不虚此生,死后也可瞑目。谁知现实决非如此,百姓的无情寡恩,终于把我推下了痛苦的深渊。起初几年,见吴某为官清廉,不茍取民财,百姓尚心存感激。但时间一久,竟习以为常,以为我本该如此。有时吴某手头吃紧,实在没有能力,再接济辖区内的孤寡老人。他们从不体谅我的难处,竟找上县衙,死乞白赖向我索要救助款项。他们从来不想,救助孤寡老人其实并不是我应尽的义务,我拿出的这笔钱也都是吴某的血汗钱,是我从微薄的俸禄中,靠省吃简用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他们凭什么开口索要?百姓如此自私,不禁使我肝肠寸断!”

    他再难抑制自己的感情,涕泪滂沱,颤声道:“吴某为国为民操劳半生,持身甚正,从不行苟且之事!但命运坎坷,境遇凄凉,这究竟是谁的错?”他就似疯了,挥舞着两条枯瘦的臂膀,大吼道:“我恨朝廷!我恨这充满不公的人间!我恨这些肮脏龌龊、不知思恩图报的土佬!我恨所有的人……”一时间,他的咆哮之声在房间内久久回荡。

    小云并不出言阻止,任由吴刚峰尽情宣泄心中已压抑很久的怨恨。儒家一向以建功立业为人生最高理想,一旦所谋不成,个人修养再不足,就如吴刚峰一般,陷入怨天尤人的困境中。心里一旦失衡,行为也将随之改变。吴刚峰为什么窃取库银,此时已略现端倪。

    二十多年所受的委屈,一经打开,就如开闸的河水,一发不可收拾。吴刚峰足足骂了半个时辰,方才停下。经过此番发泄,他的情绪渐趋平复。喘息片刻,脸上浮起温柔之色,缓缓的道:“吴某原本以为,后半生也将继续过着穷苦潦倒的日子!谁知在遇到倩桃之后,一切全都发生了改变。我终于意识到,人生并不全是苦难,也还有其他许多欢乐。于是我开始大肆享用最为精美的饮食,穿戴最为华丽的衣衫。能力所及,我要将前半生所蒙受的损失,全部弥补回来。用眼下富贵已极的生活,抵消此前所承受的苦难!”说到这里,用一种近似梦呓般的轻柔语调,继续道:“倩桃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她不嫌我老丑,以身相许,让吴某终于拥有了作为一个男人所应具有的尊严,使我感激无限!别说只是盗取了区区九万两库银,就是为她去死,吴某也决不会皱一下眉头!更不会感到后悔!”

    小云心里颇感吃惊,名叫倩桃的女人手段十分高明,她想必已经知道吴刚峰未曾婚娶,所以先以美色相诱。待二人发生苟且之事后,她再利用吴刚峰早已存有的怨恨之心,鼓励他大肆享受物欲。待他沉溺不拔,进一步唆使他盗取库银。如高手行棋,诱敌深入,步步紧逼。布局严谨,进展极为顺利,如果不是自己无意中介入了此事,倩桃下一步又将采取什么行动?此人的图谋,颇耐人寻味!

    吴刚峰清苦半生,如果不出意外,他大多会以一代廉吏的身份终老。只因心理失衡,眼下他只是一条败在物欲脚下的可怜虫,等待他的将是国朝律法的严惩。小云替他甚感惋惜,叹息一声,道:“吴大人,此事的前因后果,我已知之!至于谁是谁非,我无权评判!但有一句话,不知吴大人是否听过?”

    吴刚峰神情呆滞,过了一会儿,道:“哪句话?”按理说他此时已经摆脱穷困,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富贵生活,理应志得意满才是。但看上去,他神色惶恐,心里又何曾有片刻安宁?声色犬马形成的感官刺激,只能给人短暂的欢乐,为了获取它们,如此劳心费神,岂非有点不值?

    小云微微苦笑,道:“常言道‘声妓晚景从良,半世烟花无碍;贞妇白头失守,则一生清苦俱非。’世人对以前行为有失检点,但以后却能勇于改正的回头浪子、从良娼妓,大多是给予肯定的。而对于前半生一向以清苦自守、以忠贞自励的节妇志士,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只要他们晚年的行为略失规范,往往就会引发世人的无数非议!大多数人会以为他们以前的种种举动,都是刻意伪装的。我们不必理会世人的这种态度是否正确、是否有失公允,但它最起码反映出一个问题。就是世人在对某一个人做出最终评价时,尤其重视此人的晚节!吴大人,你已清苦半生,如今只因心中愤恨难平,就行此不法之事。得到的不过是少许的身外之物,但失去的却是你辛苦经营二十多年方才形成的无瑕节操!此二者,孰重孰轻,不用我再多说,吴大人想必十分清楚!”吴刚峰脸色铁青,缓缓低下头,陷入了沉思。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云相公,你能否和奴家到衙外一谈?”话语温柔,如同对情郎倾吐芳心,声音娇媚到了极点,但和眼前的气氛格格不入,显得十分突兀。小云心里一动,见吴刚峰犹在沉思,便不再理会他,起身走出房门。见一个身穿白色纱衣的女人背对房门站立,她听到脚步声,举步向县衙外走去。眼下已是初春时节,但春寒料峭,仍是寒气逼人,白衣女子的纱衣内,竟似什么也没有穿,雪白多肉的**隐约可见。出了县衙,她折向东北,小云生性沉静,也不出言询问,跟随在她身后,缓缓前行。

    片刻后二人抵达一处山坡,白衣女子转过身来。单论容貌,她算不上很美,但五官比例匀称,配合协调,自有一种柔和之美。加之身材丰腴,穿戴妖冶,极易勾起男子最原始的**。娇媚入骨,可谓人间尤物。小云将手一拱,道:“姑娘是谁?能否将芳名见告?”

    白衣女子甜甜一笑,媚态横生,道:“小女子就是倩桃,云相公不是一直都在找我吗?奴家的名字原本就很俗气,云相公明明已经猜出我是谁,偏要明知故问,非要让奴家自己说出来,岂不令人害羞?你真是个小坏蛋!”说完,掩嘴一笑,衣袖下滑,露出一段雪白的臂膀。

    二人初次见面,她就敢卖弄风骚,小云凭空感到一阵恶心,微笑道:“倩桃姑娘,云某此次前来,是有一事须要请教!”见他并不理会自己的挑逗,倩桃略感失望,道:“云相公,奴家也有一事相询!上官兄弟从昨日下午离开县衙,至今未曾返回,是不是已被你杀了?”

    小云道:“作为道教门徒,我怎会轻易杀生?昨日我已将二人放回,至于他们去了哪里,云某也是不知!”倩桃并不关心上官兄弟的死活,只是想通过此事,推测小云的性情,闻言点头,道:“云相公上体天心,为人仁善,奴家深感敬佩!云相公想问何事,奴家洗耳恭听!”

    小云道:“如此,多谢了!倩桃姑娘,你唆使吴大人窃取库银,究竟有何图谋?”倩桃一脸无辜,杏眼圆睁,叫屈道:“云相公,你冤枉奴家了!我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图谋?只不过见吴大人为官清苦,心中不忍。出于同情,奴家以身相许,使吴大人得到少许慰寄,难道这也有错?”

    听她极力狡辩,小云暗暗冷笑,道:“倩桃姑娘,一个人不论是做好事,还是做坏事,总会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或为求利,或为求名,总之不会毫无目的。综观你在竹山县的所作所为,你不但毫无收益,反要自掏腰包养活上官兄弟。并且甘愿牺牲色相,陪伴一个老丑的男子,长达两年之久,岂不反常?投入如此之大,如果说姑娘没有任何图谋,又有谁肯相信?这只能证明,姑娘图谋的事一旦成功,所能获得的利益,远非区区九万两库银所能比拟!如此之大的图谋,恐怕也不是姑娘独力所能承担。估计应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组合,或是集团,在暗中为姑娘出谋画策,提供支援!不知云某的推测是否准确,请姑娘指正!”

    倩桃大吃一惊,心想“此人心思缜密,所作推测已距事实相去不远。他只通过少许线索,就能将此事猜个**不离十,心智当真可怖、可畏!此人实为一个劲敌!不能再让他说下去,否则我将十分被动!”她已是暗动杀心,随即施展“姹女阴功”,双颊泛起两片桃红,眼波似水,丹唇半启,娇喘轻吟,神情**已极。以一种极为婉转柔媚的语调道:“云相公,人生苦短,须当及时行乐才是!就像吴大人,不是奴家陪他两年,他将孤独的走完一生!如果临死之前,连女人也不曾摸过一下,作为一个男人,岂非十分遗憾?如云相公一般的修道者,面对肥甘,不敢落箸;纵有绫罗,不敢穿用;美色当前,也不敢稍有逾越!一生以清苦自守,以名节自励,纵然寿至万年,又有什么乐趣可言?奴家以为,人生不如纵情享乐,就算朝生暮死,也不枉在世间走此一回。云相公如不嫌奴家姿容粗陋,倩桃愿自荐枕席,与君结鱼水之欢。从此之后,你我二人双宿双飞,岂不风流快活?”说完,似是娇羞无限,双颊嫣红过耳。眼睑半垂,笑靥如花,缓步向前走来。

    小云并不回答,也不出言阻止,只是冷冷的盯着她。目光森寒,如一泓秋水,纯净清澈,不含半点**。倩桃走出几步,笑得已有几分勉强。硬着头皮又向前走了几步,再也笑不出来。一时恼羞成怒,暗咬银牙,心想“姓云的家伙,自负貌美,全不把老娘放在眼里!他辱我太甚!不杀了他,难消我心头之恨!”飞速解开白色纱衣,前襟飘起,纱衣内除了一件腥红色的肚兜,再无片缕。两条雪白浑圆的大腿,于寒风中乍起一层寒栗,一股浓浓的淫邪之意荡漾开来。

    小云凝目看去,见腥红色的肚兜上绣有一对戏水鸳鸯。在一泓碧绿的春水之上,交颈厮磨,状极亲密。绣工精良,栩栩如生,似可呼之欲出。此时,倩桃已近全裸,见小云仍是不为所动,心里恨极,冷冰冰的道:“云道友既然不听良言相劝,就休怪我心狠手辣!”一把扯下肚兜,抖手甩了出去。

    一片红云飞临眼前,卷起一股馥郁的浓香。小云并不想马上反击,飞身后跃,不等站稳,感到头脑昏沉,趔趄了几步,几乎摔倒。心里一凛,屏住呼吸,转以“胎息”代替,已知红色肚兜有点古怪,绝非寻常法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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