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啊!!…………”

    突如其来的一声惨叫,将寂静彻底击溃,好不容易平静下去的楼房街道,又开始骚动起来。

    我和胡子老头较量胡子的比赛同样被击溃。老头对我半途而废的做法极度不满,吹胡子瞪眼拦在门口,试图扼杀我的好奇心,可他骨瘦如柴的身躯哪里拦得住来去如风的我,只见一地的胡子被我消失前带起的旋风卷起飘落,略显悲凉。

    我的离去当然为了那声惨叫。

    一个灵魂被最忌讳的东西伤害时,才能发出这样苦痛的嘶鸣。

    到底是什么?

    似乎与生俱来的好奇心驱使着我四处侦探。

    有的说,见到那家孩子兴冲冲出门去了;

    有的说,仿佛有一股黑烟冲入云霄;

    有的说,惨叫之前似乎听到“嗞——”的一声;

    ……

    难道是一出充满欺诈、暴力的杀人放火灭门惨案?

    一路询问按着人们的指引,我来到某一户家门口。看到余怒未平的户主,瞪着铜铃大小的眼睛在呼呼喘气。

    我小心翼翼地对他投去询问的眼神,假如他表现出不善的举动,我打算立马遁走。

    不料他仿佛找到倾诉的对象。

    “前些天我家小子得到了一块看来不错的护身符,想讨他女友的欢心,又怕这东西是假的,就往他祖父那老鬼身上按了一下。结果就是这样……”

    我对他含糊其词的部分,即老鬼被伤害的部位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正待细细诘问时,只见那老鬼灰溜溜出现在门口,左手正捂着屁股,一脸的苦大仇深。

    我猛然想起,老人家尤其是老鬼通常都有个不太好的习惯。在对现实不满的情况下——

    喜欢倾诉。

    我立马遁走。

    天又要下雨了。

    乌云在窗外渐集,原先和煦的阳光一股脑儿被吞进了它黑沉沉的肚子。风仿佛一个财迷心窍的窃贼般扑进未关的窗户,疯狂地翻动着所有它拿得到的东西。窗帘拚命上下翻飞,挥舞着自己单薄而修长的身体,如同少妇阻挡施暴歹徒的纤细的双臂。风里的纸张和衣物不断穿过我的身体,惶惶不安地等候着暴风雨的到来。云层越来越厚地罩在天上,民居家中的家畜家宠不安地啸叫。

    一道凌厉的闪电划破了黑云。刹那间,房子新主人出现了,窗子关上了,所有的灯都亮了。黑暗、风雨、雷声从窗外飘过,家中温暖依然。她麻利快捷地收拾着地上散乱的东西,头上的长发活泼地挥动着,不一会儿就完工了。

    窗明几净的大厅铺有红得耀眼的地毯,冰箱里刚刚堆满了散发新鲜气味的食物,卧室的床看起来很柔软,明亮的房间里洋溢着安宁的气氛……这屋子的确很讨人喜欢。自从新主人来了以后屋子就是这样,舒服得仿佛伸个懒腰都会被拥抱。

    可近来的天气总这样令人叹息。俗话说“六月天,孩子脸”,现在别说六月,连五月也还没到,她已经好几次哭丧着脸收拾突然被雨淋湿的衣服了。莫非老天越来越孩子了,越来越爱拿别人开玩笑?

    前些天,她一个人搬到这儿来,送她来的人再也没有来过,而她平时也没啥客人。她有时睡个懒觉能把太阳一整天晾在屋外,醒过来时晕乎乎地啥都不清楚;忙的时候,早出晚归的她会回到家后还把电脑打开在桌子上,然后让脸停在它面前老半天一动不动。她忙开了,我就思考一个小小问题,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问题。

    我是谁?

    (二)

    我什么都知道。一丝风吹草动,我就知道不安分的是哪个家伙。

    我只是不知道,我是谁。

    周围一切是人非人的有脑子的都对我很熟悉,看来我并非在这儿凭空出现的,我未曾从什么地方不告而别,不告而别的是我认识的自己。

    不管是谁,只要对我的疑惑作答,我就不再疑惑。

    可我不问。

    我要让他们认为,我同以前的我一模一样,从未发生过什么。

    谁也不会知道我的疑惑。

    为什么不让这个疑惑成为一个唾手可得的猎物?我可以纵由它在我的面前、背后浮沉隐现……它逃不掉!只要我愿意,它逃不出我的掌心。

    多熟悉的游戏,多愉快的游戏!

    我可以不露声色,让它在我面前显露出仓惶,显露出破绽,极力掩饰却无所遁形……想到这里,我得意地伸了个懒腰。

    今天真是好运气。

    有点费劲地钻过两三面墙壁,我来到大路上。

    能够省点力气的话,我是不愿多费劲的。可惜我出动的时候,她正在洗澡。

    要是她洗澡时也能把门开着,我宁愿从门口走出去。我一面朝海边走,一面想。

    阴雨天令我有股前往海边的冲动。尤其是电闪雷鸣的时候。

    咸腥、潮湿、涌动、巨响,天空极暗,不时划过极亮的电光,这令我感觉极强烈,浑身似乎在分解,在膨胀,在融化,心中雷电骤起,那是一种将要迷失自我的极度震撼。

    这种感觉仿佛能让我想起点什么来。

    我仅有的回忆,便是我从海边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那房子。

    想了半天,我也只记得回去的路上跟一条老瞎狗打招呼,它当时全身的毛立即炸了开来,踉踉跄跄后退掉进了路边的水沟,呛得猛咳嗽。

    所以我是窃笑着回家的。

    只是想想,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海边。只要是夏天,天气再不好,总有些男男女女来嬉水,或者说,游泳。其实他们都很少下水扑腾,经常就是在沙滩上鼓弄沙子,女的好像很乐意少穿点衣服,男的好像很乐意看到女的少穿点衣服。但是,穿得再少也少不了那两道——上一道,下一道,好像个勉强的等于号。这等于号的两边,总是有眼神不对的男人。我欣赏了一阵子他们无聊的游戏,打了个呵欠。女人衣服穿得少有什么稀奇的,没穿衣服的我都看过。刚才穿墙的时候,刚刚就她围了个圈看了一遍。其实嘛,女人穿上衣服,比不穿衣服要好看一些。

    一阵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建筑、水沟,低凹处、阴暗处,处处都残留着这种味道。

    那是一种肮脏、弱小的生命身上的气味,常常夹杂着食物、血腥和排泄物的味道。这种生命仿佛是我非常熟悉的,非常在意的,非常喜爱的……可为什么我的房子周围方圆几公里都没有它存在的迹象?

    我带着疑惑追寻这气味,曲曲折折来到一个下水道口。这鬼地方,青苔布满了每一寸地方,湿气凝成的水滴不时从头顶滴落下来,脚下一个个深深浅浅的水洼,黏黏呼呼的脏东西满地都是。里头阴森森一片漆黑,时不时还来一阵夹杂着腐臭的风。像这种该天打雷劈的地方,谁会喜欢住在这里头?我愤愤地揉了揉鼻子。

    那种味道,在这里特别地浓厚。

    (三)

    仰面躺在客厅的大吊灯下,我满意地咂咂嘴。如果外头没啥好玩的话,回家也没什么不好。

    尤其是刚才对着那令我厌恶的下水道口,我突然想到家里的地板多么地光滑凉快和干净,我甚至能看清映在上面的天花板表面淡淡的浮雕花纹。下水道?脏水?气味?

    一点都不好玩。我对自己这样说。

    于是我就……

    就回家了。

    我翻过身趴着看女主人披上浴袍,在镜子前面姿态优雅地梳那一头长发。虽然她对我视而不见——或者准确地说她看不见我,但她总让这房子显得干净、亲切、温柔。她并不知道我喜欢趴在软绵绵的大沙发上蹭脊背,却自动自觉地给那儿铺上了条凉席。我本来就不喜欢热闹,虽说这个家的常住居民实际上不少,但谁都互不侵犯,有交情的密切些,没交情的疏远些,各用各的方式过日子,不思进取,也不思悔改,却不见得缺点什么。总之我很满意。

    当女主人终于就寝,一切归于静谧时,这个家的“群众节目”才真正开始。

    各种各样的小小精灵带着笑容蜂拥而出,飞到空中组成一道“光流”,在那只红色萤火虫的带领下,得意地游动在房子的每一寸空间中。它们的舞动迅疾、流畅而无声,一会儿顽皮地附着在瓶子上,是那样地密集,把整个瓶子“镀”成一件冰灯节上才有的艺术品;一会儿模仿者在空中跳动的弹簧,一蹦一跳,仿佛很笨拙地就要撞上吊灯,又很碰巧地刹住车压紧弹向别处;一会儿又组合成女主人的模样,学着她起床伸懒腰打呵欠的样子。潜藏着的幽灵们也因此纷纷来了兴致,一个个从墙壁上、地板里透了出来,跟随着光流腾挪不休。这不是一场博取掌声的表演,不是一出谋取眼泪的戏剧,更不是一群谋生愁穷者的恐慌和沉重。只是活动的轨迹破坏了孤寂的循环,生的喜悦稀释了死的哀愁,极度窒息者急需饱餐甜美的空气,如同生生灭灭于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光和影。舞到酣处,所有的舞者凝聚成一点炫目的奇光,接着千万道光点喷薄而出,没入了房体,也使房子重归沉寂。

    “你觉得怎么样?”我瞅瞅胡子老头,看他不理我,顺便揪了揪他的胡子。

    “我这当扫把的怎么看得懂?”他没好气地从我手里把胡子扯了回来,心疼地梳整个不停,“我只知道扫地!”

    “得了吧你,地是你扫的?”我把他凌空踢起,在空中起起落落,就是不让他落地,“小女孩扫地的时候你在干嘛?嗯?”

    “那么护着她干嘛?住手!……住脚!我只是让她更用心扫而已……住嘴!……尾巴!……喂!”他起起落落间气急败坏地叫嚷,又一次高高飞起,重重落下时,我没了兴致,任由他脸朝下砰然落地。

    等到他灰头土脸爬起来东张西望时,我早已静躺在属于我的那个角落。

    (四)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深刻的印象总是厄运的到来。

    一见我就逃的都不是好东西。我一边追着两只肮脏的动物,一边这样想。

    这样,对地形很熟悉的我,不怎么费劲就将他们逼进一个死角。

    “你们干嘛要逃?”我好整以暇斜着眼见它们。

    “你不追,我们用得着逃吗?!”一只似乎是吓得脑子进入分裂状态的声嘶力竭地朝我吼,另一只抽搐着突然口吐白沫横卧在地。

    我追你们也可以不逃的……只是我还没追你们就已经开始逃了啊。我饶有兴致地趴下来看着它,他迅速把那只不省人事的同伙一把扯过来充当防御工事,眼睛直瞪着我,牙紧咬着,胸口急剧起伏,腿么……正在抖。

    “你想怎么着?!”他接着吼,努力不冷场,但更实际一点说,它一停住嘴,一嘴牙齿就会打架,不听指挥地打击着它两个长长的门牙。

    “哦?怎么着?我怎么知道?”我有点苦恼地挠挠头。我是真不知道,来个微笑……却一不小心用力过猛,把牙给露了出来。嘴皮子不断负隅顽抗的这只瞬间眼睛瞪大,身子发蔫,天知道它是误会到哪儿去了。

    “不要吃我!!”它惊天动地地朝我尖声呐喊,喊到末梢成了哭腔,颤个不停,就如它趴在地上露出的脊背。“我不好吃……我未成年!我举目无亲!我……”

    “还有呢?”我好心提醒它接着说,嗯……也许说出来会好受些?

    “……我还没当过爸爸。”它丧气地垂下头,猛地眼睛一亮,将地上昏迷的同伙朝我用力一推,又闪电般退到墙根,手掌朝那家伙张开抖个不停,我知道这是推荐的意思:“吃他吃他!对!吃他!吃他!”

    “我为什么要吃它……”我厌恶地揉揉鼻子。我根本不用进食,就算要……难道非得吃这么肮脏、难看、更兼一身怪味的生肉?

    “理由吗?!这需要理由吗?!猫吃老鼠还需要理由吗?!!“它涕泪交横,悲愤得双手握拳抖个不停。开什么玩笑!你不吃他就是要吃我了啊!

    它的话不啻于又一个霹雳轰中了我(我怎么会说出“又”字来了呢)。

    猫吃老鼠?什么是老鼠?这不重要。

    我不像是被吃的,我不是老鼠……

    我是猫?

    我真的是猫?

    我突然想哭。

    我知道猫是什么,猫吃什么。可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猫!

    因为我从不……呃,从有记忆时就不吃东西,而且对着镜子……

    也从来都看不到自己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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