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京华贵门悉数出行,宝盖华车的长龙从城东一路逶迤到了罗华街,骏马昂昂,奴仆如云。

    花月按照规矩跟在马车之后,她身边有其他府上的奴婢小厮,都与她一样交叠着手,低头前行。

    路边看热闹的百姓七嘴八舌地起着哄,四处沸腾喧哗,没人会注意到马车后头的奴婢在说什么。

    “那位在头一辆马车上。”旁边的绿裙子丫鬟低声道,“到半山腰的茶肆他们会歇脚,届时你寻个借口出来便是。”

    花月安静地听着,没什么反应。

    绿裙子不安地扭头看了她一眼,皱眉:“说好了的,你可别出什么岔子。”

    琥珀色的眼眸微微动了动,花月侧头,突然问了她一句:“当年死在那上头的大皇子,尸骨是就扔在那儿了吗?”

    此话一出,绿裙子脸色一白,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扑过来就捂住了她的嘴,眼睛睁得极大:“你疯了?”

    不安地左右看了看,她压低声音:“这话如今哪儿还能说出口?”

    花月拿开她的手,顿了顿,朝她淡淡一笑:“随口一问罢了。”

    “……”绿裙子更加惶恐了,她是听吩咐做事的人,今日上头只说有人会来帮忙,可没说是这么个怪人啊,看着就不靠谱,当真能成事吗?

    心里发虚,绿裙子慢了脚步,等到后头上来两个人,拉着她们又嘀咕了两句。

    “殷掌事。”前头行进着的马车里突然传来一声召唤。

    花月回神,立马快步上前:“奴婢在。”

    李景允掀开小窗的帘子,眼尾扫过来:“爷想吃京安堂的蜜饯。”

    窗外麻利地递上来了一个油纸包。

    “公子请用。”

    李景允接过,叼了一个在嘴里,含糊地道:“这玩意儿吃多了渴得很。”

    花月会意,加快步子往前走,身影消失在了交错的车马中。

    帘子落下,徐长逸直摇头:“三爷这也太为难人了,人家只是个小姑娘。”

    李景允斜他一眼:“爷院子里的小姑娘,爷爱怎么使唤怎么使唤。”

    “就是。”温故知抬袖掩唇,“反正使唤坏了也是自个儿心疼。”

    “嗯?”徐长逸来了精神,“怎么回事?”

    温故知笑而不语,一双眼滴溜溜地打转。

    李景允不耐烦地轻踹他一脚:“堂堂御医,怎么跟个碎嘴妇人似的。”

    “三爷,这可不是我碎嘴,有眼睛的谁看不见那?”温故知倚着车壁笑,“你待这小姑娘不寻常得很,五年前的韩霜都没她这么受宠。”

    “韩霜?”眼里泛上两分讥诮,李景允扯了扯嘴角,“爷什么时候把她看在眼里过?”

    车里几人面面相觑,知道是说错了话,忙转了话头:“总之,这小姑娘咱们可得好生看看,若是个老实听话的还好,若不是,也早些提防,免得咱们三爷吃亏。”

    又含了一个蜜饯,李景允抿唇:“她没有问题。”

    “嗯?”徐长逸很意外,“这才多久啊,您就这么肯定了?”

    “爷的人,爷自然清楚。”李景允掀开车帘,看见那抹熟悉的影子提着一壶茶碎步回来,眼里墨色微泛,“再说了,只是个丫鬟而已,没别的。”

    温故知咋舌:“这还叫没别的?”

    “是你小题大做。”他一本正经地抬眼,“主仆之间朝夕相对,难免比旁人亲近,我眼里又是不能揉沙子的,倒给了你机会起哄。”

    温故知眉梢高挑,摸着下巴琢磨了好一会儿,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是又找不到话来反驳。

    马车行至山腰,前头就是有名的野味居,队列后头的车继续上山,而前头的这几辆,便停下来歇息。

    李景允下车的时候,殷花月正盯着远处的人群走神,他站在她身边跟着看了片刻,没好气地问:“有熟人?”

    肩膀一颤,花月飞快地收回目光,低头答:“没有。”

    “那还不跟爷进去?”

    “是。”

    花月跟着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小声道:“公子,奴婢可否暂离片刻?”

    一路行进,奴仆也有三急,李景允没多问,摆手道:“别走错了地方。”

    她低头屈膝,转身急匆匆地往林子里走。

    正是用膳时分,林子里没什么人,绿裙子远远就看见了她,黑着脸朝她走过来:“怎么这么慢?”

    花月抿唇,刚开口想解释,她便打断道:“也无妨了,我思来想去,你这口无遮拦的极易得罪人,今日那位大人可不是什么普通人,一步踏错,咱们都没活路。与其指望你,不如我自己去。”

    微微挑眉,花月道:“他们应该同你说过,我与他是旧识。”

    绿裙子上下打量她一眼,撇了撇嘴:“咱们这些通气的,谁与谁不是旧识?今日本也该我去,你凭空冒出来,若是坏了事,还得我担着。”

    花月摇头,还待再说,就看见了这丫鬟头上新添的两个花钿。她眨眼,仔细一打量,发现这人的妆容也比先前更精致了些。

    微微一思忖,花月了然笑道:“他对女色没什么兴趣。”

    藏着的小心思贸然被人揭露,绿裙子脸上涨红,跺脚道:“你瞎说些什么,我可没那样的想法。”

    说罢,将她往外一推:“你快些走,别留在这儿了。”

    被她推得踉跄两步,花月站稳,颇为感慨地想,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有人惦记沈知落呢?分明已经是污名满身,受万人唾骂了,可被小姑娘一提起来,还是会双颊羞红。

    妖颜惑众啊……

    叹息着转身,花月脑海里想起了那人的身影。

    沈知落最常穿的似乎就是绣满星辰的紫黑长袍,半拢在臂弯里,露出里头以符咒为襟的中衣,黑色的发带上绣着她看不懂的纹路,偶尔被风一吹,会挡住他那双惑人的眼。

    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呢,花月想了想,下意识地用手比划了一个弧度。

    结果手指划过的地方,有人朝她走了过来。

    花月一怔,抬眼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那人也在盯着她看,眼里同样满是震惊,身形一顿,然后快步走近,眼眸的弧度便与她手指比的分毫不差地合上。

    “你……”他睫毛颤了颤,像是觉得自己眼花,闭眼再睁,微紫的眼瞳一动也不动地定在她脸上,“当真活着?”

    话出口,自己都不信,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侧。

    有温度,不是他的幻觉。

    指尖颤抖起来,沈知落深吸了一口气。

    面前这人迷茫了片刻,像是终于回过了神,他屏息看着她,想知道她会说些什么,会不会反省自己这么多年音信全无,亦或者好奇他的遭遇。

    然而,这人沉默半晌,竟是屈膝朝他行了个礼:“沈大人,好久不见。”

    “……”一口气没缓上来,沈知落只觉得喉咙腥甜,差点呕出血。

    后头的绿裙子急匆匆追过来,看见他这难看的脸色,以为花月当真闯祸了,连忙将两人隔开道:“大人,奴婢才是奉命来接见大人的人,这丫鬟大人不必理会。”

    沈知落闭眼,喘了口气。

    “大人您没事吧?”绿裙子把花月往后推,然后上前扶住他,“奴婢先扶您去那边休息?”

    “不必。”沈知落拂袖,“你先退下吧。”

    绿裙子一怔,迟疑地道:“可是奴婢是奉常大人吩咐……”

    “退下。”

    绿裙子茫然地看他一眼,又看看后头不吭声的花月,咬咬唇,不甘地退远。

    林子里起风了,树叶沙沙作响,风卷过这人黑色的发带,上头银线绣的纹路像是活了一般,跃然于他眉眼之上。

    花月安静地看了片刻,突然问他:“你一直这样穿着,不会做噩梦吗?”

    身子僵了僵,沈知落抬起衣袖,又慢慢将袖口捏紧。他沉默了半晌,再开口,声音就有些低哑:“你好歹先问罪,再来定我的罪。”

    花月轻笑,走近他两步,一双眼清澈地望进他的紫瞳里:“那我便问了,沈大人,您当年穿这一身袍子在这野味居里投敌卖国、亲手弑主,如今随着新主富贵,却还是这一身打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会做噩梦吗?”

    沈知落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喉结上下动了动。

    “不会。”他答。

    笑意一点点褪去,花月的眼神逐渐冰冷,她伸手抚了抚他衣襟上的符咒,手指突然一收,掐住了他的脖子。

    喉间一窒,沈知落顿了顿,不但没挣扎,反而是笑了。俊美得过分的一张脸骤然笑开,击玉碎珠,风华动人。

    “我还以为你变了,怎么那么温顺乖巧。”他边笑边抹眼角,欣慰地道,“原来还是这样。”

    花月笑不出来,她心里窝着火,恨不得拿刀架在这人脖子上。可惜的是她没有刀,只能硬掐,面前这人太高,她哪怕是双手掐着人家的脖子,看起来也没什么气势。

    尤其是从背后看过去,颇像情人私会投怀送抱。

    李景允等得不耐烦出来寻人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幽静隐秘的树林里微风习习、花香四溢,他养的狗扑在别人怀里,水色的罗裙像一朵初绽的花,亲昵地覆在人家黑紫色的衣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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