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落下,腥风血雨的野味居霎时被隔绝在外,宝盖华车纷纷转动轱辘,一排排地往山上猎场而去。

    花月跪坐在李景允身侧,脸侧还有些余热未消,她抿着唇偷摸打量身边这人,也不敢细看,余光闪闪烁烁,心虚得很。

    “说吧。”李景允晃着手里的折扇,眼尾扫过来,意味深长,“哪个庙里来的大佛啊,竟有胆子对东宫下手。”

    眉梢耷拉下去,她揉着袖口低声道:“公子不也瞧见了,奴婢也差点为人所害,与他并非同伙。”

    “可你认识那人。”

    “都是宫里出来的,怎会不认识。”她含糊地说着,仔细回忆了当时常归的话,睫毛眨了眨,“也就是认识。”

    李景允笑了,身子往软枕上一靠,玉扇在指间打了两个旋儿:“常归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宫里人啊,前朝大皇子身边宠臣,常住东宫的谋,与他光是认识,就足够让爷把你交去东宫领赏钱了。”

    心里一沉,花月微慌。

    这人神态慵懒,像是在与她话家常一般,压根看不出来在想什么。他在周和朔面前分明只说记得脸,可眼下看来,竟是认识常归的。

    “哑巴了?”他挑眉,“要送去殿下跟前,才说得来话?”

    “不是。”花月飞快地摇头,挣扎片刻,一狠心一咬牙,闭眼道,“实不相瞒,奴婢早先伺候过常大人。”

    李景允一顿,墨眸半眯:“怎么个伺候法儿?”

    “就是端茶送水。”她道,“奴婢因此经常出入东宫,故而与沈大人也算熟悉,这才有了先前沈大人那几句话。”

    神色微动,李景允捏了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心:“梁朝的人——那观山一乱之后,你主子都逃了,你怎么还在宫里?”

    伸手掐了一把自个儿大腿,花月的神情顿时凄楚:“主子遁逃,也不曾带上奴婢,奴婢一介宫女,也没别的营生,就继续在宫里伺候,后来宫人调度,奴婢就来了将军府。”

    好像也说得通,李景允点头:“那今日是怎么回事?”

    沉沉地叹了口气,花月满眼唏嘘,摇头道:“常大人对大皇子极为忠诚,大皇子死于太子殿下手里,他自然是要来复仇的。他不知如何得知奴婢也在此处,便来要奴婢协他刺杀东宫,奴婢不肯,便被他追杀。”

    “之后的事,公子也就知道了。”

    眼下泛了一层浅泪,眉弯也像是被愁苦压垮,她抬眼看他,无辜又委屈:“奴婢虽是梁朝人,却没做任何伤害公子之事,还请公子明鉴。”

    车轮在石头路上碾得吱呀作响,车厢轻晃,将她这弱不禁风的身板晃得更加虚软,她手撑着座沿,贝齿轻咬,泪光潋滟,真真是我见犹怜。

    如果当日没在栖凤楼见过她这副模样,他定然是要心软。

    李景允轻笑,折扇朝手腕的方向一收,伸出指尖碰了碰她发红的耳垂。

    “殷掌事厉害啊,深知过刚易折、过慧易夭,朝人示起弱来驾轻就熟。”轻叹一口气,他凑近她些,指腹从耳垂划到她的下颔,微微往上一挑,“可你是个什么性子,爷还能不清楚?”

    蒙得过一无所知的周和朔,还能骗得了朝夕相处的公子爷?

    花月一僵,脸上闪过一瞬的懊恼,接着神态就慢慢恢复了清冷,柳眉回直,嘴角也重新平成一条线。

    李景允左右看了看,满意地点头:“还是这样顺眼。”

    “奴婢没撒谎。”她淡声道,“公子若愿意去查,宫里也许还能有奴婢的籍贯和名碟。”

    李景允哼笑:“爷查那个做什么,爷就想知道你是不是个隐患,留在将军府,会不会祸害爷的家人。”

    这回答有些令她意外,花月不由地看他一眼,然后摇头:“不会,奴婢无论如何也不会做伤害夫人之事。”

    李景允无奈地睨她一眼:“就那么喜欢夫人?”

    “是。”回答这个,花月耳垂不红了,挺直了腰杆道,“夫人是世上最好的人。”

    朝着车顶翻了个白眼,李景允闷声道:“就算你这么说,爷也还是不放心,与其留个祸害在身边,不如早些除了,也免夜长梦多。”

    脸色一白,花月抬眼看他,想从他脸上看见两分玩笑之意。可是没有,他说得很正经,墨色的眼眸里满是思量,像是在想如何除她才能不留痕迹。

    “……公子。”她皱眉,“留着奴婢,怎么也比卖了有用。”

    “哦?”李景允不以为然,“你除了在爷跟前添堵,还能有什么用?”

    “遇见险境,奴婢愿意分您半条命。”她握紧了手,眼神灼灼,“如同今日一般。”

    “今日?”食指抚过唇瓣,他哼笑,“你倒是真敢说,不是应了夫人的吩咐,要撮合爷与那韩家小姐的婚事?趁人之危、趁火打劫,殷掌事这算不算监守自盗?”

    “回公子,情况紧急、情非得已,不算。”她眼里毫无愧色,说得正气凛然。

    李景允褪了笑意。

    他平静地看着她,良久,一字一顿地重复:“情非得已。”

    面前这人移开了目光,白皙的脖颈上拧出一根筋来。

    他打量片刻,轻声问:“时至今日,若再有鸳鸯佩让爷拿去送给韩霜,你还会系在爷腰上?”

    “会。”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眼里的光骤然黯淡,李景允抬着下巴睨着她,半晌之后,嗤笑出声:“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奴才啊。”

    “多谢公子夸奖。”花月朝他行礼,双手交叠在腹前,头磕下去,几近膝盖,“奴婢绝不会背叛主子。”

    车厢里安静下来,有些发闷,花月盯着自己裙摆上的纹路走了会儿神,然后开口问:“奴婢可以退下了吗?”

    座上的人没吭声,她等了片刻,开始不着痕迹地往车外挪,挪了许久,才终于到了门口。

    可是,手碰到车帘刚掀开一条缝,花月就突然觉得腰上一紧。

    有人伸长了手,倏地将她整个人往后一捞。

    “咚——”

    车壁一声闷响,吓得外头的马夫连忙询问:“公子,您没事吧?”

    “没事。”肩背抵着车壁,李景允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垂眼去看怀里这人。

    他的袍子宽大,衣袖一抬就能埋住她半个身子,这人显然是吓懵了,从他的衣料间伸出脑袋来,薄唇微张、小脸发白,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你……”她扭过脸来看他,下意识地去掰他箍着她腰的手。

    李景允收拢了手臂,曼声问:“若是我不喜欢鸳鸯佩,你也会系?”

    殷花月皱眉,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眼神看着他:“当然会,公子就没有喜欢的东西,若都不系,那还得了。”

    “那要是你不喜欢呢?”

    花月怔愣,有一瞬间的失神,不过很快就垂了眼眸,硬着语气道:“奴婢不会不喜……”

    “你会。”

    “……”

    眼里划过一丝狼狈,花月别开脸,恼怒地继续去掰他的手:“说不会就不会,奴婢会恪守做下人的本分,以后绝不会再发生今日之事。”

    “不是说下次遇险,也会分爷半条命?”他将下巴搁在她肩上,唏嘘地眯眼,“原来是骗人的。”

    “又不是回回都得……”她咬牙,气得脖颈同脸一起红了,“公子说这些浑话做什么。”

    捻起她鬓边碎发打了个卷儿,李景允突然低了眉眼,嗓音暗哑地道:“爷说这么大半天,就想得你一句偏爱,几字尔尔,有那么难吗。”

    心里一跳,花月呼吸一窒。

    她下意识地平视前方,只能看见晃荡的车帘,视线模糊,其余的感官倒是异常敏锐,身子被他拥着,能感受到他隔着衣料传来的温热,稍稍侧头,还能闻见他身上的檀香气息。

    平时闻惯了的味道,眼下嗅来却觉得有些发昏。

    耳后的声音不断传来,温热又低沉:“爷没让你赔八骏图,也没罚你以下犯上,在一起也这么久了,你背后每一个疤长什么样子爷都记得清楚。”

    “亲近至此,你却总不肯说实话。”

    他苦恼地叹了口气:“果然是冷血无情的殷掌事。”

    心头塌下去了一块,连带着指尖都抽了抽,殷花月抿紧了唇,倔强地想抵抗这股子不受控的情绪,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的练兵场。

    生花的长矛狠劈于剑锋之上,火花四溅,金鸣震耳。那人就那么背光而立,手里红缨似火,眼神凌厉摄人,袖袍一卷黄沙,尖锐的矛头堪堪停在秦生喉前半寸。

    漂亮得不像话。

    后来殷花月在梦里见过这个画面很多次,可每一次,她都只敢站在人群里看着,在他转过身来的一瞬间,飞快地收敛自己的眼神。

    胸前起伏,花月喘了一口气。

    挣扎良久,她终于是伸出手,轻颤着抓住了他的衣袖。

    “我……”喉头发紧,她艰涩地张开嘴,“我有……有情。”

    这是她能说的最直白的话了,花掉了她浑身的勇气,说得额上出了一层细汗。

    然而,身后这人听了,竟是笑出了声。

    “结巴了?”他松开她,眼里尽是得逞之后的灿烂,“谁能想到巧舌如簧的殷掌事,竟也有舌头捋不直的一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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