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历1911年12月25,农历辛亥年冬月初六,关北城又下了一场大雪。

    今天是西洋人的圣诞夜,关北城里的洋人不少,虽然没有天津上海那样的租界,倒也算得上热闹。

    李家的三老爷李庆云是个爱玩的,洋人过节,他也要凑个热闹,从一个洋人厨子那里订了一只火鸡,又在三房鼓捣了许久,弄了个像模像样的“圣诞树”。虽然不伦不类,还是让三夫人和三房的几个孩子笑得合不拢嘴。

    李老太爷斥责李三老爷胡闹,李庆云却根本不当回事,该怎么干还怎么干,还想着派人来把李谨言叫过去一起热闹,被三夫人拦住了。

    “谨言还有两天就要出门子了,正忙着,别给孩子添乱了。再说,你把侄子叫来,嫂子呢?”

    李庆云虽然胡闹,倒也不是脑子糊涂的。听了三夫人的话,点点头,只是将洋厨子烤的火鸡和糕点送了一份到二房,也算是尽了一份心意。

    李谨言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三房送来的烤鸡和蛋糕,叉起一块蛋糕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让他皱起了眉头,果然,哪怕换了个身体,他对甜食还是没什么办法。又象征性的吃了一块鸡肉,就让丫头们拿下去分了,倒是让二房的丫头们高兴了许久。

    两天后,他就要进楼家了,从李秉传回的消息看,楼大帅对他送去的那份礼物十分满意,已经在关北城外丈量土地,做建厂的准备了。

    楼家想要建厂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只是机器还要从洋人的手里买。

    李谨言现在还不清楚他那个军阀公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绞尽脑汁,也只能从其他人的只言片语中,对这个手握北六省的楼大帅有个片面的了解。不过,有楼夫人那样的贤内助,又能培养出楼逍这样的儿子,想必楼大帅绝不会是报纸上写的,是个大字不识一个,只会打仗的莽夫。

    毕竟,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手握如此大的权力,绝不会是个普通人。李谨言觉得,现在的楼大帅,在某些地方,倒是和历史上的东北王有些相似。

    历史上的东北大帅张作霖,土匪出身,敢和日本驻奉天的总领事吉田茂当面叫板:“我姓张的等着你!”奈何继任者没有他老子的豪气。

    张作霖活着的时候,日本人就算眼馋,也到底没能把东四省吃进嘴里。可等皇姑屯的爆炸声一响,没过几年,就出来了一个“不抵抗”政策,赤手空拳的东北大兵,像是赶鸭子似的,被从关外赶进了关内,日本人又弄了个伪满洲国,东北,到底是落进了日本人的手里。

    不过,这个世界虽然有溥仪,却没了宣统,这里没有张大帅,却有了楼大帅,这里没有了小六子,却有了楼逍。

    无论之前把历史扇偏的那只蝴蝶是谁,李谨言决心,哪怕他只是个扑火的蛾子,也要试上一试!绝不能让历史再走回原来的轨道!

    李谨言的性格算不上执拗,可他一旦决定要做一件事,就会贯彻始终。

    一阵脚步声传来,门上的帘子被突然掀开,面带焦急的枝儿站在门口:“少爷,出事了!”

    “什么事?”

    “一个女人找上了门,说她是二老爷在南方的时候纳的,她还带着个两岁出头的孩子,说是二老爷的。”

    李谨言猛地站起身,“我娘呢?”

    “二夫人已经去了正房,老太爷和老太太都在,大老爷和大夫人也在,三老爷和三夫人出门了,说是晚上才回来。”

    “那女人是自己找上门的?”

    “不是,是大老爷带回来的。”

    李谨言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一把拉开了抽屉,抽屉里放着两把勃朗宁自动手枪,一把是楼逍送给他的,一把是楼逍下聘时候,和聘礼一起送来的。

    李谨言拿起一把揣进怀里,枝儿看得脸色发白。

    “少爷,你这是……”

    “没事。”李谨言笑笑:“有些人八成是没把我之前的话当回事,我得让他们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李谨言在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枝儿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正房里,李老太爷和老太太面沉如水,二夫人坐在椅子上,脸色发白,大老爷正朝李老太爷说着什么,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妇,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跪在地上。大夫人嘴角带笑,一副看好戏的神态,不时说上一句:“弟妹,这下子可是好了,庆隆不用担心绝后了不是?”

    二夫人气得双眼发红,恨不能立刻扑上去撕碎了大夫人那张嘴。

    李谨言站在门口,大老爷的声音传了出来:“……说是庆隆在南边纳的,身上带着庆隆的书信,好不容易找到了这里……虽然是个女孩,谨言嫁进了楼家,大了也能坐产招婿……”

    李谨言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门边打帘子的丫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吓得不敢抬头。

    “大伯,我怎么不知道,你原来是这么为二房着想的?”

    屋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李谨言抬起脚,迈过门槛,一步一步走到了跪在地上的女人跟前。女人抬起头,一张瓜子脸,细长的眉毛,眼角晕红,带着水乡女子的小巧妩媚。

    李谨言弯下腰,手指挑起了女子的下巴:“长得,还算是不错。”

    女子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料到会遇见这种情况,下意识的去看李庆昌。李谨言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似笑非笑,“大伯,这女人是你带回来的?她怀里抱着的,真是我爹的种?我怎么觉得,她倒是和你关系不错?”

    “谨言!”李老太爷出声道:“不得无礼,你的教养呢?!”

    跪在地上的女子也哭道:“三少爷,你怎么说我都没关系,可是,这是你的亲妹妹啊!”

    李谨言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你怎么知道我是三少爷的?还有,我娘只生了我一个,我可没什么姐姐妹妹的。”

    “言儿,”二夫人终于出声了,声音平稳,却依旧能窥出其中的一丝虚弱,“这是有人,不想让咱们娘俩过几天舒心日子啊。”

    大夫人却在这时插言道:“弟妹,这话就不对了。你之前不是还闹着说庆隆绝后了?这下有后了,合该是开心才对呐。”

    大夫人说着,竟然还拿手绢捂着唇角,笑出了声音:“瞧瞧,后天谨言就是大喜,今天你又多了个闺女,这不是双喜临门是什么?老太爷,老太太,您二老说,对不对?”

    二夫人攥紧了手,掌心几乎要被指甲抠出血来,李谨言眯起了眼睛,目光转向从自己进门之后,就没出声的大老爷,又看向李老太爷,“怎么就能肯定,这孩子是我父亲的?”

    “谨言,她身上带着你爹的亲笔信,那孩子的出生年月也对得上,再看看她的长相,和你小时候有两三分相似,你大伯也私下里查过了,才带她回来的。”

    “大伯查过了?”李谨言看着李庆昌,面带嘲讽,“是在给我定下楼家的亲事之前,还是之后?”

    李庆昌看着李谨言,神色变得十分诚恳,“谨言,之前大伯有些事的确做得不妥,大伯在这里给你道歉。你想想,有了这个妹妹,你母亲就有了依靠,将来……”

    “别和我说什么将来!”李谨言的语气陡然一转,他突然间明白了,不管这个女孩到底是不是他父亲亲生的,李庆昌是打定主意要将她和这个女人一起塞进二房!这样,二房就算是有了后,外人也不会再说李庆昌硬是要绝了兄弟的后,而且,自己日后想要把他娘从李家接出去,都不可能了!

    李谨言第一次正视李庆昌,这个人,为了自己的算计,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想到这里,李谨言只觉得一股火冲上了头顶,直接掏出了怀里的勃朗宁手枪,拉开保险,对准了李庆昌。

    “谨言!”

    二夫人惊叫了一声,李老太爷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老太太倒是坐得安稳,甚至端起手边的茶杯,吹了吹,饮了一口。

    “李谨言!你这小畜生,你敢!”大夫人厉声骂道,脚下却一动不动,丝毫没有上前的意思。

    “都骂我是小畜生了,你说我如果不真的做点什么,不是白担了这个骂名吗?”李谨言笑着,扣着扳机的手指开始用力,李庆昌的额头冒出了冷汗。他本想着等李谨言进了楼家,再把这个女人接进来的,谁知道大夫人知道了这个女人,以为是他在外边的姘头,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闹上了,事情被老太爷知道了,不得不提前把她和孩子接进来。

    李谨言看着李庆昌变换不定的神色,突然把手收了回去,没等其他人松口气,枪口直接对准了跪在地上的女人,轻声道:“你真是我爹在南边纳的?”

    女人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

    “哦。”李谨言轻哦了一声,倏地将枪口对阵了女人怀中的孩子,“说实话,不难吧?”

    女人开始变得慌乱,却死咬着嘴唇,似乎笃定李谨言不敢动手,可她料错了,一声枪响,子弹在青石砖上咬开了一个缺口,飞溅的碎石擦伤了女人的脸。屋子里顿时响起了几声惊叫,

    女人惊恐的看着李谨言,李谨言依旧笑着:“现在,想说实话了吗?下一次,我就不会再打偏了。”

    “李谨言!”李庆昌怒喝道:“你还想杀人不成?!”

    “就算我杀了人,又怎么样?”李谨言转过头,声音就像含着冰碴:“大伯,你信不信,就算我把你杀了,把你一家都杀了,楼家也照样会风光的把我抬进门!”

    话落,不等李庆昌回答,又将目光转向了地上的女人:“现在,说吧。”

    女儿终于承受不住,倒伏在地上,哭喊道:“我说,我全说!这孩子不是二老爷的,是大老爷的!是大老爷让我这么说的,大老爷说,只要我听话,二房的的家产,以后就都是我孩子的!”

    女人一席话落,李庆昌的脸色刷的铁青,李老太爷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李谨言转过身,说道:“大伯,我警告过你的吧?犯到我,我或许不会把你和大伯娘怎么样,但是,大姐和四弟,就另当别论了。”

    “你这小兔崽子,你……”

    大夫人话没说完,一阵冷风突然灌进了室内,楼少帅留在李家的两个大兵,将大小姐李锦琴和四少爷李谨行扣着胳膊,推了进来。李锦琴和李谨行都是满面惊恐,两个大兵却面无表情,手里的枪已经上了刺刀,仿佛随时会扎进两个人的身体里。

    大夫人吓得腿软,李庆昌的神色也变了,李老太爷突然觉得呼吸困难,瘫坐在了椅子上,老太太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李谨言转向李庆昌,问道:“大伯,你说,我该先招呼大姐,还是四弟呢?”

    于此同时,一个身着黑呢长大衣的青年,正站在李家的大门前,戴着手套的大手叩响了门环,看门的人听到动静,探头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大少爷?”

    青年摘下了头上的帽子,露出了一张俊朗的面孔,笑道:“南叔,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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