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关北城便贴出了告示,几个识字的先生站在告示旁念着上面的内容,念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赵先生,你倒是接着念啊!”挤在告示前的人群里发出了催促声,“不是说处决盗匪和奸细?这接下来呢?”

    赵先生咽了口唾沫,“共三百五十六人。”

    “这么多?”

    赵先生没接话,继续往下念,等他念出了一干盗匪和奸细的姓名及身份时,哄的一声,人群哗然。

    旺发典当行的金老板?城西米行的王掌柜?兴达杂货铺的贺掌柜?

    “是不是搞错了?”一个中年人迟疑的问道:“城西米行的王掌柜是个老实人,我和他做了快二十年的邻居。他怎么可能是匪徒和奸细?”

    “知人知面不知心。”另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说道:“你怎知他不是人前好,人后恶?何况这告示都贴出来了,肯定是有真凭实据的,还能冤枉他们不成?”

    “就是!”另一个汉子帮腔道:“若不是这些人当真犯了事,怎么就偏偏抓了他们?”

    “还有,这上面除了匪徒,可还有奸细!南北现在正打仗呢,谁知道他们……”

    人们的议论声一直持续着,站在告示旁的兵哥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另有几个不起眼的汉子混在人群中,眼睛转来转去,没过一会,便锁定了目标,确认了目标的长相和衣着,便不动声色退到人群边缘,等到那几个人离开后,迅速跟了上去。

    那些被盯上的目标是日本人派出的摊子,由于关北城的情报人员被一网打尽,这些人多是临时从外省调入或者是从情报部门中临时派遣下来的。他们手中有一份完整的关北城情报人员名单,此次的任务主要是确认这些情报人员现在的状况,坂西武官和大岛都督一致认为,就算楼盛丰抓了他们,最多也只是想从他们嘴里问出些有用的东西,若要杀了他们,也不会马上动手。那些被收买的华夏人不可靠,但他们并未掌握机密,无需太过担心。至于被抓捕的日本人,他们绝不会轻易背叛帝国和天皇陛下!

    一旦确定他们被关押的地方,日本的外交人员便会立刻想办法斡旋,哪怕大部分人的身份都有些尴尬,至少要把川口兄妹营救出来。真救不出来也要杀死他们!他们掌握了太多的机密,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可惜的是,这些情报人员刚到关北城,便看到了这样一份告示。上面的人名和他们手中的名单几乎一模一样。

    几个日本特务退出人群,走进一条隐秘的巷子,确认身后没有跟踪的人,其中一人才开口说道:“山下君,接下来该怎么办?”

    被称为山下的男人一身长袍马褂,头戴一顶瓜皮帽,脸上还留着两撇胡子,怎么看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华夏人,可他一开口,流利的日语便曝露了他的身份,“去法场见机行事。”

    “难道就看着井下他们送命吗?”

    “闭嘴!”山下恶狠狠的说道:“若轻举妄动,会惹来麻烦!”

    “可……”

    “田中,住口!”另一个男人按住了田中的肩膀,“山下君的哥哥跟随川口阁下一同失踪,至今没有消息!”

    “抱歉!山下君!”被叫做田中的日本特务立刻九十度弯腰,“我不知道!万分抱歉!”

    “一切都是为了大日本帝国,为了天皇陛下!”

    “那么,接下来,我们……”

    几个日本特务声音逐渐低了下来,过了一会,便先后离开了巷子,分别朝城外的法场走去。告示写明的行刑时间就是今天下午,除了亲自去法场确认,没有其他的办法。

    他们离开之后,两个一身短打的汉子从墙头跃下,其中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正是和哑叔在茶楼碰面的李老五。

    “五哥,我算是服了,你这双招子可真够毒的!”站在他旁边的年轻汉子翘起了大拇指,“只一眼就看出了这几个人有鬼!”

    “学着点吧!”李老五得意的一笑,然后皱了下眉头,“就是这群小东洋不说人话,叽哩哇啦的也不知道说些啥!”

    “总归是和告示上那事脱不开关系。”年轻汉子说道:“哑叔不是吩咐了,一旦和官府牵扯上关系,咱们都得躲着点。”

    “是啊,”李老五点点头,随即一抓年轻汉子的胳膊,“有人来了!”

    两人立刻提气,双□替踩着墙面,借力跃起,躲在了之前的墙头。紧接着,巷子口便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看到空荡荡的巷子,一个声音问道:“豹子,你不是说那些日本人都进了这巷子?”

    “我是亲眼看到他们进来的!”又一个声音说道。

    “你回来叫人,没让人看着?”

    “我当时身边也没人,谁知道就一会人就没影了?”

    “行了,我八成知道他们去哪了。”第一个声音说道:“走,去法场!都把眼睛放亮点,这几个一个都别放跑了!”

    “大哥,你就放心吧!”

    墙后的李老五和年轻汉子对视了一眼,年轻汉子做了个口型,“穿官皮的?”

    李老五点点头,知道这事被官府盯上了,两个人不好再插手,只得等这些人都离开之后,才去和哑叔碰头。

    城外法场,穿着大红号衣,敞着怀的刽子手一字排开,均手持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也不知砍下了多少人头。被带到法场的日本特务只有不到一百人,其他人早就在审讯过程中没了命。饶是如此,萧有德仍把他们的名字列在了告示上,为的就是让那些日本人知道,他们不只敢抓,还敢杀!凡是被抓住了,一个不留!

    楼少帅亲临法场,一身铁灰色的军装,黑色长靴,明明是六月天,他往那里一站,整个法场的温度生生降低了五度还不止。就连砍惯了人头的刽子手,站在他的旁边都有些胆寒。

    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就是不一样!看来,传言少帅杀人如麻,取人命如砍瓜切菜,绝对不是虚言!

    行刑官看了一眼天色,对楼少帅说道:“少帅,时辰差不多了。”虽然有了洋人造的怀表,他仍喜欢照老规矩办事,依照日头的位置来定时辰。

    楼逍没说话,只是点点头,行刑官立刻大声说道:“时辰到,行刑!”

    刽子手们纷纷端起面前的酒碗大口喝进嘴里,又举起寒光闪烁的大刀,将口中的酒喷到刀面上,几个大步走到被按跪在法场上的日本特务身后,手起刀落,一颗人头便骨碌碌的滚到了地上,胸腔中喷涌出的血溅在了刽子手的脸上,他却丝毫不在意,转身朝下一个目标走去。

    法场外围观的人群不时发出一阵惊呼,一共九十六颗人头,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尽数落地。

    楼少帅负手站在众人面前,始终不发一语,直到行刑结束,才开口说道:“触犯法令者,杀!刺探情报者,杀!”顿了顿,目光扫视了人群一周,“犯我华夏者,杀!”

    三个杀字,煞气冲天。虽然大多数人不明白只是处决盗匪和奸细,为何会同“犯我华夏”扯上关系,但也不由得被楼少帅话中的豪气所感染,纷纷振臂高呼。

    人群中的几个日本特务脸色发白,拳头握得死紧,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腮帮子上的肉都在隐隐抖动。

    太狂妄了!

    山下的眼中闪过一抹阴狠,为了大日本帝国,楼盛丰,还有楼逍,必须死!

    李谨言站在人群中,哑叔和几个穿着便装的兵哥护在他的周围。他原本以为这种血淋淋的场景会让他不舒服,可想到这些日本特务在华夏犯下的累累罪行,看到那一颗颗人头落地,他竟然只觉得痛快!

    听到楼少帅那三个杀字,李谨言胸腔里的血也开始沸腾。

    在侵略者面前,礼仪,仁慈,都是虚幻,只有铁与血才是真实!

    恶人若敢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便啐他,扇他,捶他,踢他,踹他,揍他,灭他全家!

    这才是乱世的法则!面对侵略者应有的态度!

    人群的高呼仍在继续,李谨言正打算离开,不想楼少帅突然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李谨言愣了一下,这么多人,楼少帅的眼神不可能这么好吧?事实却是,楼少帅不只看到了他,还大步朝他走了过来。

    李谨言有些傻眼,人群也因为楼少帅的走近变得寂静下来,甚至主动分开了一条路,连哑叔和几个兵哥都假装咳嗽了一声,避开了两步。倒是山下等日本特务一阵兴奋,这是个好机会!哪怕为此丢掉性命,也……

    就在他们将手探进怀里的同时,腰后却被冷冰冰的枪管抵住了,不下两只大手抓住了他们的胳膊,带着杀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许动!否则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

    副官牵来了楼少帅的战马,楼逍二话没说,抱着李谨言就上了马。等到楼少帅的马队离去,人群中才传出了声音。

    “那个就是李家三少爷吧?”

    “应该是。”

    “还不到十八吧?看起来可有点小。”

    “小怎么了?楼家的皂厂,还有那个家化厂,可都是他一手经营起来的!李二老爷当年多能耐,他的儿子肯定也错不了!”

    “不过,这李三少爷长得可真好。”

    “是啊……”

    众人一边谈论着,一边陆续离开了法场,只留下那九十多具仍在流血的尸体和沾满了尘土的人头。

    马队的速度并不快,李谨言坐在马背上,被楼少帅搂着腰护在怀里,渐渐适应了,偶尔还能转头看看街边的店铺,不想中途遇上了美国洋行的约翰,他正站在街边和一个外国神甫说着话。

    李谨言拍拍楼逍的胳膊,“少帅,停一下。”

    “怎么?”

    “我看到个熟人,那个人。”李谨言指了指街边的约翰,“美国洋行的经理约翰,我手里的大部分机器都是和他买的,姜部长托我弄的子弹也得和他买。”

    约翰抬头看到了马上的李谨言和楼逍,顿时如遇救星,“李,哦,上帝!见到你可真是太高兴了!”

    李谨言还是第一次看到约翰露出这副表情,转过头一看,顿时乐了,刚刚和他说话的神甫,不正是之前一心向少帅传道的拉斯普京吗?多亏他自己才想起了沙皇冬宫里的那位圣人。

    拉斯普京神甫显然也看到了楼少帅和李谨言,顿时眼前一亮,楼少帅见是他,眉头就是一皱,抱紧了李谨言,调转马头,军靴上的马刺向内一磕,战马立刻腾开四蹄,片刻间便跑出了几百米。

    “李,等等我!”见楼逍的马队越走越远,约翰忙甩掉拉斯普京神甫,钻进停在路边的轿车,一路按着喇叭追了上去。见李谨言从楼逍的肩膀上向后看,也把头探出车窗外,高声道:“上帝!那个东正教的神甫太难缠了!”

    李谨言忍不住想乐,先是楼少帅,紧接着是约翰,看来不管是哪个拉斯普京,都不是一般人物啊。不过李三少显然忘记除了幸灾乐祸,还有个词叫乐极生悲。刚笑了两声,他就咬了舌头。

    嘶一声,李谨言疼得直皱眉,再不敢随便笑了。

    回到大帅府后,楼少帅率先下马,随即把李谨言抱了下来,抬起他的下巴:“张嘴。”

    “啊?”李谨言有些不解,却下意识的照做。

    看到李谨言嘴里的伤口,楼少帅没说话,低下头含住了李谨言的嘴唇,舔了一下李谨言的舌尖。

    轰的一声,李谨言的脑袋炸开了,这是门口啊!门口!他已经不敢去想身后的兵哥会是什么表情了,至于约翰……那个美国佬已经吹起了口哨!

    就在李谨言头顶几乎要冒烟的时候,楼少帅放开了他,重新戴好军帽,“你招待客人,我去书房。”

    话落,转身就上了二楼,只留下李谨言站在原地,面对着那个仍在挤眉弄眼的美国佬欲哭无泪。他开始怀疑,楼少帅是不是故意的?因为自己瞒着他去了法场?

    兵哥们早就散了,约翰却站在原地笑得一脸欠揍:“李,我原本以为东方人都十分含蓄,看来是我错了。”

    “约翰,你如果不闭上嘴,我保证你会后悔。”

    李三少的威胁很有效,约翰闭嘴了。

    李谨言把他请到了客厅,吩咐丫头去和楼夫人说一声,他这里有客人,稍后再去见她,丫头应声下去了,随后送上了一壶红茶。

    “约翰,你一路跟着我,不会只是为了摆脱那个神甫吧?”

    “当然不。”约翰笑着说道:“我是来告诉你,之前订购的两台拖拉机已经到货了,厂主霍尔特对于能接到华夏的订单感到十分意外,当他听到后续还可能追加订单时,向我保证,他的拖拉机制造厂出产的履带式拖拉机,绝对是世界上最好的!”

    “好不好,总要用过才知道。”李谨言耸了耸肩膀,端起茶杯,“毕竟一台拖拉机的价格可不便宜。之前我见过礼和洋行的马克经理,他想我推荐了德国和匈牙利制造的拖拉机。比起美国拖拉机,要便宜不少。”

    “李,我向你保证,美国的才是最好的!而且价钱方面也可以商量。前提是订购的数量能让我们彼此都满意。”

    “是吗?”李谨言笑了,“我的朋友,我相信你。不过为了保证我们的友谊和生意能持续下去,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在生意中加点添头的吧?”

    “添头?”

    “对,我的农场规模会继续扩大,更多的土地需要更多的人力,当然,也需要更多的机械。”李谨言顿了顿,见约翰的双眼开始发亮,才接着说道:“若要将订单全部交给你,我必须能够说服一些人,例如我的……丈夫和他的父亲。你明白吗?毕竟,他们是这里实际的统治者。我的生意还要依靠他们才能继续发展下去。”

    “我明白。”约翰点点头,他已经在华夏生活了五年,不会不明白李谨言话中的潜台词,“那么,李,你希望的添头是什么呢?”

    李谨言敲了敲桌子,“子弹。”

    “子弹?”

    “7.62口径,据我所知,美国陆军装配的步枪就是使用这种子弹。”李谨言见约翰脸色有些变化,话锋一转:“我知道你在顾虑些什么。子弹不是步枪,也不是火炮,更不是战舰!何况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当初订立条约时态度最坚决的法国,如今不是也在向华夏输入军火吗?”

    “我需要考虑。”

    “好的,我的朋友。”李谨言说道:“无论如何,我尊重你的意见,不过我希望你能尽快做出决定,做生意还是要讲求效率的。”

    “我明白。”约翰点点头,“我很快便会给你答案。”

    书房里,楼大帅将几封战报一同交给了楼少帅。

    “看看吧,宋舟的确不简单,韩庵山派出去的两个师虽然打下了宿州,后路却被截断了,要么继续南下,要么就北上去打萧县,哪条道都不好走。”

    继续南下,后勤补给是个问题,北上回山东,不说萧县是不是能打下来,距离不远就是徐州,那里还有宋舟的一个师!袁宝珊的豫军打下了亳州正忙着消化,是不是会增援都是两说。虽然同处一个阵营,彼此间的勾心斗角从来就不少。河南又同山东接壤,无论袁宝珊还是韩庵山,都没少打对方的主意。

    楼少帅一封一封的读着电报,始终没说话,直到楼大帅问他,才开口道:“宋舟的军队打下了台儿庄,又出兵郯城,所图绝不小。”

    “怎么说?”

    “这里,”楼少帅的手在地图上,沿着台儿庄,枣庄,兖州画了一条线,又顺着郯城到临沂,“台儿庄到枣庄新建成一条铁路,只要宋舟的军队能够把沿途打通,便可以大量运兵北上。宋舟的目的,恐怕不只是切断鲁军的后路这么简单。”

    看着地图,楼大帅冷哼一声,看来,宋舟这一回还真是所图非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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