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月痛苦地**了一声,悠悠地醒转过来,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这是位于t城城郊结合处的一所二甲医院的病房——破旧、阴暗、潮湿。沾满了各色污渍的窗帘长期拉着,最边上的吊环坏了两个,耷拉下窗帘的一角,透进来几缕惨淡的日光。

    病房里寂静得可怕,除了远远地传来护士粗着喉咙呵斥病人的声音,便只剩下身侧的吊瓶不疾不徐的点滴声了。

    黄明月吃力地将头往左边偏了偏。她记得昨天晚上旁边的床铺上还睡着一个瘦削的中年妇人,喉咙里卡着浓痰,呼哧呼哧地费力呼吸,折腾了整整一夜。

    可是此时,那张窄窄的床铺上干干净净,蓝白条纹的被褥被人卷成了一团放在床尾,露出底下由粗糙的木条拼接成的床板。

    黄明月只是微微有些奇怪,也并不觉得太过诧异。因为最后被打发到这个病房的,大多是像她这样已经病到无可救药,就等着死神召唤的病人了。

    想到这儿,黄明月嘴角起出一丝苦涩的微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她还没有过三十岁的生日,就要这样独自一人孤零零地奔赴那未知的黑暗之旅。

    她的鼻头微微一酸,赶紧闭了闭眼睛,将这种感伤的情绪打发走。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如果说她二十三岁之前的日子平静得像是一弯涓涓细流,那么二十三岁后的日子便恍如坐凌霄飞车般地让人目眩神迷。

    这七年的岁月像是一袭袍子,表面上光彩绚丽,里子却早已千疮百孔了。

    黄明月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探出一只瘦到青筋毕露的手想去按床头柜上的那个按铃。手吃力地伸到了半空,迟疑了一阵,又缩了回来。算了,照管这个病房的孙护士已经够晦气的了,她又何必要去讨嫌。口渴,忍忍就是了——反正也不用再忍多久了。

    黄明月微微地将眼睛阖上,无数张面孔,无数个熟悉的场景如走马灯般的从眼前晃过。这辈子虽然短暂,但也应该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她喝过最醇的美酒,爱过最好的男人,听过最动人的情话,受过最热烈的追捧。

    可是,真的没有遗憾吗?

    最醇的美酒化作夺命的鸩酒,最好的男人却视她如蛇蝎,最动人的情话里藏着最锋利的刀子,最热烈的追捧转眼便是落井下石。

    黄明月的睫毛微不可见地颤动了几下,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慢慢地划过她青黄凹陷的脸颊。

    她不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样?

    谁又能想到曾经t城赫赫有名的黄氏集团的大小姐会落到这样一个下场?

    黄明月躺在病床上的一个多月间梳理了自己这七年来的人生轨迹。她怨不得天,也怨不得地,只怨自己被突如其来的滔天富贵蒙蔽了双眼,行差踏错,一错再错,最终就要踏进这个自己亲手掘成的坟墓里。

    这枚果子再苦再涩,她也要闭着眼睛微笑着将它吞下去。

    如果有来世的话……不不不!她不期盼来世,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宁愿回到七年前,远离那个**的漩涡……

    “吱嘎!”

    病房的门被人推开了。

    黄明月停止了胡思乱想,偷偷地用手背擦去了脸上的泪痕。孙护士今天来得比往日都早,看来是迫不及待地就等着她咽气了。

    黄明月歉然地睁开了眼睛,映入她眼帘的却并不是孙护士那张因三班倒的工作而不耐烦的面孔,而是两个衣着华贵的女人。

    黄明月怀疑自己看错,睁大了眼睛,却不由得梗着脖子撑起了上半身。

    “姐!”年轻的那个亲亲热热地叫着,踩着高跟鞋袅袅娜娜地走到病床前,“你起来做什么?可怜见的,全身上下也没剩几两肉了。”

    “黄安娜!你来做什么?”黄明月咬牙切齿。

    “我们好歹也算是姐妹一场,我听说了你的事,赶紧陪我妈来送你一程,幸亏是赶上了。”黄安娜妆容精致,笑容甜美。

    年长的女人扇着鼻子环视了下病房,掩饰不住满脸的嫌恶,嘱咐道:“安娜,你离她远点,别过了病气,你现在可不比以前了。”

    “妈,我自己有数!”话虽如此,黄安娜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年长的女人往前凑了几步:“啧啧,作孽呦,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这地方哪里是人呆的?我找人替你转院吧!”

    “潘丽贞,谁叫你猫哭耗子假慈悲!”黄明月却再也撑不住了,身子颓然地落回到床上。

    潘丽贞却也不生气:“明月,你就是不愿意叫我一声妈,也该叫我一声阿姨吧?哼哼,谁能想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黄氏集团大小姐竟会比叫花子还不如?你也别和我客气,集团里几千万的钱都被你亏空了,也不在乎再多出几个小钱,就当是我做善事,替你爸爸行善积福了。”

    “我爸爸?”

    “哦,忘了告诉你。”潘丽贞扬一扬眉,脸上不见半点悲戚,“你爸爸三个月前中风了,右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口歪嘴斜的,也不过比死人多口气,在疗养院里躺着呢!”

    黄明月想象不出派头十足的黄氏集团董事长黄毅庆中风的模样,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伤心的:“如果你是来告诉我这些的,那大可以回去了。”

    “看来你心里还是埋怨你爸爸把你赶出去。”潘丽贞保养得水润光滑的脸上皮笑肉不笑,“我劝你也别埋怨了,等过几日你和你爸爸前后脚到了下头,碰到你妈妈你弟弟,你们一家四口亲亲热热地团聚去!”

    黄明月仿佛被刺了一下,倏地睁开了眼睛,想从潘丽贞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潘丽贞却坦坦然地迎上黄明月的目光,道:“明川也是个短命的,你爸爸算计别人算计了一辈子可也没算得过老天爷。要是明川没出那场车祸,这偌大的家业可不就落到了他的手里,到时候我们母女俩可要看你大小姐的脸色过日子了!”

    黄明月心中一片黯然。

    她的双胞胎弟弟黄明川在二十四岁的时候酒驾出了车祸离世了,她远在s镇的母亲沈云芳受不了这个打击,加上十来年的积劳成疾,苦撑了半年后也撒手人寰了。

    “要是明川哥哥不喝那杯酒就好了……”黄安娜口快。

    “安娜!”潘丽贞立刻制止道。

    黄明月狐疑地将目光投到黄安娜的脸上。

    黄安娜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道:“妈,你怕什么?你看她病得只剩一口气了,还指不定能熬得过今天呢!我也让她走个明白。”

    黄明月突然被可怕的猜想攫住了整个身心,嘶声道:“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黄安娜撇撇嘴,笑靥如花:“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那天妈让吉诚哥哥在明川哥哥的酒里下了点料……”

    黄明月的心脏骤然缩紧,突然喘不过气来。

    潘吉诚,潘丽贞的侄子,也是她曾经的未婚夫,却亲手将她的同胞弟弟送上了绝路。

    “也不怕告诉你,你后来和立成集团做的那笔亏了八千万的生意,也是我让吉诚从中做了点手脚。”潘丽贞淡淡地补充道。

    黄明月用尽全身的力气握紧了拳头。潘吉诚,这个在她失意的时候给予了她最温暖港湾的潘吉诚,这个说着世界上最动人情话的潘吉诚,却反手插了她一刀又一刀。

    这笔失败的生意让她被黄毅庆怀疑与立成集团有些首尾,故意拿黄氏集团的钱去贴补自己的小金库,最终导致早就剑拔弩张的父女俩彻底决裂。

    如果现在黄明月手上有把刀的话,她恨不得将潘丽贞千刀万剐。

    “你别这样看着我,大小姐。”潘丽贞满脸的讥诮,“怪来怪去还是得怪自己蠢,太容易相信别人。沈云芳教出来的儿女即便是再优秀,可小地方出来的人到底是撑不起大场面的。你也别怨我,要是你爸爸只愿意认回你一个也就罢了,我大不了赔一副嫁妆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就是了,可偏偏还有个明川……当妈的,总得为自己的孩子考虑,我们安娜从小娇生惯养的,让她指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她能忍,我也不能忍。”

    黄明月只觉得一股愤懑之气快要将胸口撑裂,可是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凭掌心的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右手的吊针回了血,整根点滴的管子是触目惊心的红。

    “妈,我们走吧,文璐还在车里等我们呢!”

    潘丽贞点点头,伸手扶了黄安娜一把,嗔道:“都是当妈的人了,还穿什么高跟鞋?我看你怀了孩子的这两个月,文璐可是公司家里两头跑,宝贝你得很,你自己可别不当回事。”

    黄安娜得意地斜睨了黄明月一眼,发现她脸色青灰,像是受了重创,一口一口地往外倒气,心下微微骇然,赶忙加快了脚步。

    “我出门的时候已经让刘妈把虫草老母鸡汤炖上了,文璐刚刚接手集团的事务,也得好好补一补……”

    黄明月心中一片冰凉,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金文璐那张俊朗飞扬的脸突然在她眼前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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