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世界黑暗下来。

    然后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仿佛思考的能力已经从头脑当中远去,意识里只剩下光点,以及变幻不定的画面。

    我觉得自己有些艰于呼吸,我想张开嘴,深地吸一口气。然而这动作是如此困难,以至于……似乎我还没有做出这个决定,思维便慢慢凝固、并且深深陷进无边的黑暗里。

    这一刻会有多长?也许是天长地久。

    但短短的、一刹那的黑暗之后,头脑似乎开始慢慢复苏。我的意识一点一点占据主动,时间似乎重新开始流逝。

    然而五彩斑斓的景物在眼前飞速流转,我甚至捕捉不到哪怕那么一点儿的细节。眼前的世界光怪陆离,声音嘈杂连声一片,最终化为巨大的“嗡嗡”声。

    头脑仍是混沌,我想不起来一些事,有些弄不明白自己是谁,又为何会在此处。而我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仿佛午睡之后短暂的迷茫,抬眼观望世界却有刹那的失神……只是这“刹那”被无限地放大了。

    直到一声巨响。

    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并且倾泻在我的身上。

    于是我醒来了。

    仍是那样浑浑噩噩的感觉,令我对这突如其来的苏醒而感到厌烦。

    何人……打扰我沉眠?

    映入眼中的仍是夜色。

    然而……竟是夜色?!

    最后一刻应当是夜晚,是夜色倒没错儿,然而我应当是身处房间之中吧?

    为何会见到月光?

    随即。身边的景象让我吃了一惊——竟是一片废墟?我不是应该在宅子里么?

    那些**师们留下的传奇法阵,应当只会作用于一个房间、作用在我与罗格奥的身上……为何会引起这样剧烈的破坏?

    我下意识地举目四望。四周传来奇怪的味道。这味道有些熟悉……我在安德烈的新军步枪齐发的时候,曾经对它们有印象——是安德烈带人回援了?

    眼前似乎有一支军队——我想我必须好好问问他们。究竟出了什么事。

    实际上我最担心的是珍妮、瑟琳娜、阿提恩的安危。但愿在发生战事之前,安德烈已将他们接了出去。

    但就在下一刻,我感觉到自己的瞳孔微微一缩。

    远方有四门火炮。就在我刚才沉思的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士兵们竟已将那炮口对准了我,然后……一团明亮的火焰自炮口喷薄而出。

    身为法师的直觉给了我反应的时间——就如在矮人的地下王国,被那可怕的武器锁定时的感觉一样,在他们来得及点火之前,强烈的危机感就传遍全身、令我指尖发麻。我在第一时间捏碎了袖中的一枚蓝宝石,并且左手握住了一颗硕大的钻石。

    “大师级迪尔芬德之盾”在我的身前形成一片透明的力场。几乎与此同时。法师之眼令我看清,一颗婴儿头颅大小的弹丸呼啸而至,正撞击在力场之上。无形巨力传来——那冲击力令我斜斜退出了十几步,就连手中的钻石都颤动了起来。接触点上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在月色下闪闪发亮。撞击产生的强烈气流向四周狂暴扩散,大片瓦砾碎石冲天而起,然后像暴雨一般落下。

    只是什么东西?!

    我大吃一惊——安德烈新军中的火炮,我当然见识过……威力却不应这样大。连“大师级迪尔芬德之盾”都险些抵挡不住这种伤害……他何时拥有这样厉害的武器了?

    却为何会对我发射出来?

    终于抵消了这一击之威以后,我扬声厉喝:“你们是什么人?是安德烈的部下么?!”

    敌方似乎微微一愣。然后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又大声问我:“你是什么人?”

    我懒得和这些杂兵废话。眉头一皱:“让安德烈来见我!”

    于是对方便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道:“你说什么?!”

    这些家伙,竟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也不清楚安德烈是什么人?我的心中生起不祥的预感……只是从哪来的军队?

    但无论如何,眼下解除他们的武装才是正确的选择。

    于是我脚下略一用力,整个人便向他们飞扑而去。我距离他们的阵地太远。我准备好的范围性法术得接近到将近一百米的距离才好施展。

    对方似乎早有防备,在我扑过去的时候。枪声便响了起来。不得不说,这支奇特的军队。无论在装备水平还是单兵素质方面都比安德烈的新军要好——我怀疑这是一支由东陆人秘密扶植的力量……却不知为何会对我出手。

    但枪口喷发出的弹丸击打在无形力场之上,纷纷弹开。在冲得足够近之后,我轻扣手指,运动中完成了“阴影束缚”这个法术。无处不在的暗影当即攀爬上他们的身体,并且附带了轻微的麻痹效果。枪声顿时凌乱起来,下一刻开始有人发出惊呼,然后便是枪支落地和人体倒地的声响。

    一击得手,我又释放了一个“群体恐惧术”。于是还想要将掉落的武器重新捡起的士兵们便如见到了猛兽的兔子一样,惊恐地想要逃离现场。然而脚下的阴影狠狠抓住了他们,于是这些家伙只能在原地不停挣扎。

    我到那个军官面前。现在他瞪大眼睛看着我,脸上是惊慌与难以置信的神色……

    呵呵,这些家伙,当真以为凭借几门火炮就能杀死我?

    我挥手驱散了他身上的法术,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直到我再用力、将他拎得快要透不过起来,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沃恩警备厅的长官,我……”

    沃恩警备厅……什么时候多出了这么个奇怪的机构?

    我想了想。又问:“来自沃恩……你们是安德烈的新军?宅子里的其他人呢?”

    他再次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犹豫了很久才问:“您是……”

    我不由得冷笑了起来:“这么说。你们还不清楚我是谁?那么就敢对一位**师出手?”

    他呆住了,想了很久,才歇斯底里地喊道:“不……不可能!你是……你是……艾林大公爵?”

    这家伙是发了疯?还是被吓傻了?

    不认识我,倒还好说。然而作为一个来自沃恩的军人,竟会不认得旁边艾林公国的艾林公爵——詹妮弗?马第尔么?

    我一把将他丢在地上,打算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对话。于是对他说道:“不论你是什么人,来自哪里,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把事情说清楚。不然——今夜此地的所有人,都得死!”

    他大口地喘息了一会儿。就那样斜倚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我,然后说道:“诸神在上……假如你是真的……你是真的……天,您……最好能够多给我一点时间。”

    “那要看我的心情如何。现在,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然后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现在是新历二十二年。”

    我没做声,继续看着他。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说:“安德烈大帝,已经去世一百四十二年了。”

    仿佛有一记惊雷在我的耳边炸响,我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呼吸微微一滞。接下来,我有些茫然地举目四望——

    刚才我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周围的景象。然而如今这样一看……

    果然,都已不是我所熟悉的样子了。

    远处,城市的布局、街道的走向。也许还有那么一些旧日的痕迹。然而……建筑物已经变得相当陌生……就连建筑的风格都发生了些变化。

    再看我眼前这个军官的服饰……现在才发现,简直称得上是华丽——衣领的徽章和斜肩的绶带,竟是用丝绸制成。而远处那些士兵们……也都穿着制作精良的皮靴——这些。似乎都应当是贵族们的装扮吧?

    我微微俯下身,将他的面庞映得有些发绿:“自安德烈称帝之后。又过去了多少年?”

    “一百……七十三年。”

    我闭上了眼睛。然后问他:“你有没有听说过,艾林的詹尼佛?马第尔公爵?”

    军官似乎已经有些镇定下来。脸上的神情慢慢由惊惧变成了纯粹的惊异:“那是……第一代艾林公爵。”然后他犹豫一番,看着我:“还有……她的丈夫,撒尔坦?迪格斯——在他死后,被安德烈大帝追封为第一代艾林大公爵。如果……现在我不是在做梦的话,您……就是那位殿下?”

    我沉默了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然后,我叹了口气,向他挥一挥手:“你站起来。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他像个木头人一样站起了身,然后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我,一边向我施了一礼:“知无不言。大公爵殿下。”

    “珍妮……艾林公爵,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公爵殿下……是在安德烈大帝去世之后十二年才……抱歉,旧历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他轻声说道,“但自从您,嗯……遭遇不幸之后,公爵殿下一直没有再嫁。”

    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这两句贴心话……并未令我的心情变得更好。实际上,不同于米莲娜……我倒希望珍妮不会在我“死去”之后孤独一生,而是可以真正地爱上,另一个能给她幸福的人……

    然而她竟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我曾答应她,要与她一起苍苍老去。然而就如我从前失信与米莲娜一样,我又辜负了她……

    见我很久没有说话,这军官又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在您将怒火倾泻到我的头上之前,我希望您能听一下……我对目前这件事的解释。我……”

    我看了他一眼,然后找到身后的一块碎石,疲惫地坐了上去。

    他连忙加快了语气:“这次行动是得到了阿瑞斯?迪格斯阁下的同意——他就是您的直系后代。您的家族已经不再住在这里……现居住于此是瑟琳娜**师……不。请您不要误会,这次行动也并非针对她——安德烈大帝在您死后。为您复仇,驱逐了帝国境内的操法者。并且严令禁止此类人再度出现。阿尔斯伯爵在您的宅子中发现了一个邪恶的魔法师……并且瑟琳娜殿下也默许了我们这次行动,因而……”

    我挥了挥手:“我对这些不感兴趣。瑟琳娜在哪里……我的后代们又在哪里——你将这两个问题说清楚,然后就可以带着你的部下离开了。”

    他似乎如蒙大赦,飞快地交代了这两个问题。然后我点点头,他就匆匆跑开、在我解除了魔法之后,花了十分钟的时间退去了。

    直到他们走了很远,我还可感受到有人将无比诧异的目光投在我的身上。

    然而这些……都像是世界的背景。

    一个无比陌生的,世界的背景。

    这种陌生感,从未如此强烈。我重生过一次……然而那毕竟是灵魂的转世。一切都从头来过。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懵懵懂懂地、去适应并且接受当时的世界。

    然而……

    我觉得自己只是睡了一觉,过了一瞬。整个世界的时间却已在我的身边匆匆流过了一百七十三年。

    在一百七十三年的最后一刻,我心中无比遗憾……因为那世界上还有我眷恋着的人。我不想离他们而去。

    但如今……我所在乎的人都已不在,我却重生了……这世界对我而言还有什么意义?

    唯一有意义的……便是那个理由吧——

    我为何从那绝杀的境地中逃过一劫?

    答案不言而喻。是因为罗格奥。与我缔结了星空契约的他,必定也没有死去,而且就在眼下这个世界的某一处……他不死,我便不会死。

    我所爱的人们都已经消失不见,世界上只剩我与我的生死之敌……

    周围一片废墟,唯一的怀念也化为粉末。空气中残留着硝烟与毁灭的味道。而脚步声似乎也慢慢多了起来。我抬头向四周看去……远远的,有人影晃动。

    似乎是一些市民们赶来此地,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呵呵……一些陌生人而已。他们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想知道他们是谁。

    于是我慢慢站起了身,向城市里走过去。

    围拢过来的人们向我投来诧异的眼神。并窃窃私语。然而便如风声与虫鸣一样,我只慢慢从街道上走过,不想向他们投去哪怕一点儿的注意力。

    起先还有些人跟着我。并且询问我是谁,那里又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我没有理会。只回应了一个冷冷的眼神。于是他们微微一愣之后惊呼着逃散,发出惊慌的低语——“那是个法师!”

    随后又遇到了姗姗来迟的城中警卫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人也应当算得上是曾经的马迪尔宅的私兵吧。带队的军官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应当将我拦下。然而我帮助他做出了决定——

    “十尺沉眠术”让他们瘫软地睡倒在地上,于是周围在一片呼喊声之后,终于略微安静了下来。

    有某种情绪在我的胸膛发酵、酝酿。

    我想要毁灭这个世界……我想要杀掉些什么人。我想要见到鲜血与恐惧……我想要知道,命运为何对我如此冷酷?

    然而……这毕竟是珍妮的城,是我们的城,是承载过痛苦与欢乐的记忆的城。假如说现在我的心中还有那么一丝柔软的情感的话……我想,应当分给这座城市一部分。

    我一直走,走到了城门。

    军官和他的军队撤离之后,城门重新关上了。但是我用一个“时光流逝”,将包铁的木质大门化为一摊朽沫,然后径自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警钟长鸣声——我苏醒之后,带给这个城市的便是这样的景象……慌乱、惊恐。

    站在城外的旷野当中,我深吸了一口气。

    弦月的亮光并不十分强烈,天上又有层云。因此天地显得阴沉抑郁,宛若笼上了一层蒙蒙雾气。眼前是一条岔路,一条通往未知的远方,一条通往那军官为我指明的方向。

    一百七十三年之后,我与珍妮的后人……会是什么样子?

    那样的一座城中老宅,为何他们会让给瑟琳娜……又放任它化为废墟?

    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而这些都是那个军官没法儿告诉我的。或者说,关于这些事情,我更想从我的“后人”们那里得到答案。

    毕竟……他们是与我珍妮前世记忆的最后联系。

    虽然“后人”这个词听起来,让我有些不习惯——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当我一觉醒来的时候,竟已有了一个代代繁衍了一百七十三年的古老家族。

    于是我离开身后这座灯火辉煌的城市,选择了一条幽暗的小路,向着西北方慢慢走过去。

    每一步都踏得很用心。坚实的质感从脚下传来,提醒我这并非梦境……周围的空气与低低的虫鸣也是实实在在的。我呼吸着它、倾听着它,试着让自己融入这个世界。

    这个斯人已逝,只余冷漠与回忆的世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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