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秋生用轻飘飘的两句话,既微妙地表露了立场,又把这场对质的根本从“有没有杀”变成了“有没有杀人动机”的辩驳,燕离立刻感受到此人的老奸巨猾,事情开始向复杂的方向发展。他这次跟着凤九回来,一是因为凤九的信任,二是他有把握说服大部分人;但是杨秋生轻描淡写一招,让他此后不管再提供多少有力的佐证,只要不能直接证明他的清白,就是诡辩:既有杀人动机,那么提供的佐证越多,就越证明他的处心积虑。

    离崖至今还未凝形,本来这是最后的杀手锏,只要取出来给众人看,本命剑都碎了,怎么杀雷焱?但此刻却变得毫无意义。他知道想要自保,必须做点不同的尝试。他向徐龙象问道:“徐师兄口口声声说我杀了雷焱师兄,不如描绘一下我杀人的过程如何?比如我用了什么招式,雷师兄怎么应对,我最后又用了什么手段,让雷师兄乖乖躺在地上被我刺死?”

    徐龙象心中略慌,但面上不露声色,毕竟是数十年的老江湖了,而且这些问题他早就在脑海中演练过了数十上百遍,此刻对答如流道:“哼,那日我被冲到九天悬河下面,拼尽全力才护着两个师弟游上岸,雷师兄为保住其他师弟的性命,也耗费了大量真元……我二人上岸时,早已是强弩之末……”他一手指着燕离厉声叫道,“你这个无耻小人,我明明在你的毒打中昏迷过去,你竟然还问我用了什么手段!”

    信息模糊不清,又撇得干干净净。

    燕离的心不住地下沉,徐龙象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少侠,寻常的手段根本诈不出他的底细,扫了一眼各脉首座,全都事不关己般地坐在那里,连相熟的夜青岚,似乎也并不打算为他说上一句话。如果能早个两日,让他有机会去搜集证据,情况或许会有不同,但这世上没有如果的事,他也绝不是到了绝境时才会设想如果的人。

    “大师兄,杨院主,诸位首座,弟子想插一个题外话,还望准允。”他一一向坐着的代表实权的人物抱拳。

    徐龙象不知道燕离在谋划什么,但秉承着不让敌人称心如意的宗旨,立刻跳出来道:“什么题外话,你这个无耻的杀人凶手,辩驳不了,就试图转移重心吗?诸位首座都是心生慧眼的人,你这样的丑恶嘴脸就不要卖弄了!知不知道雷师兄生前几次三番说你好话?知不知道雷师兄根本不想杀你?知不知道雷师兄跟我商量过,要把你暗中放了,让你去找证据,证明你不是魔族卧底?你为什么到这个境地还要狡辩?老老实实承认你的罪行,到雷师兄的灵堂前叩个响头有那么难吗?”他越说底气越足,越是质问越是洪亮,外面广场的雷部成员听得眼眶通红,纷纷对燕离骂出了声,词汇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几乎把他们这辈子所认识的脏话都用过了一遍,几个冲动的甚至想要闯进来杀人,被天部弟子死死拦住。

    凤九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一塌糊涂的秩序,燕离糟糕的表现,这些都让他的怒火不断攀升。“燕离,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如果你不能证明你的清白,我也保不住你!”他沉声地发出最后通牒,“最后给你两次

    发言的机会,你好好把握,不要再说一些不相干的东西!”

    徐龙象暗自冷笑,独目里满是挑衅,轻蔑地看着燕离。想跟我斗,你还嫩了一点,如果不是凤九保着你,早就让你人头落地了!

    燕离杀机盈眶,不由自主地生出杀死徐龙象,然后叛逃出剑庭的冲动,他知道如果这样做,就等同于坐实了杀雷焱的罪名,大师兄的处境,会变得万分艰难,藏剑峰也会因为他的行为倒大霉,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告诫自己不能冲动,不能冲动……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闭上眼睛,松开紧握的拳头。“大师兄,人的偏见跟恶意就像一座高山,以我目下的所识、所视、所阅、所历,不足以组织攀越它的语言。我不想再说了。”

    常茂春马上道:“他承认杀死了雷焱!”

    “我没有。”燕离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常茂春厉声道,“这里是神圣的执法大殿,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你以为你是谁?”

    燕离看到凤九的眼中透出不加掩饰的失望。杨秋生还是那样高深莫测,你以为他对你有敌意,但从他身上却感觉不出一丝的恶意,甚至杀意也没有,就好像真的摆出了他屁股下面的位置所应该有的认真负责的态度。五个首座他独看夜青岚,后者仍然很平淡,眼神坦然而不躲避。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一篇文章,文章里做了一个假想:倘若太白一脉传承下来,剑道以谁为尊?文章用了类比手法,做出了相当具有说服力的分析,最后结果是太白理应为剑道至尊。做这文章的人没两天就被杀了,具体是谁下的手,没有人知道,只知道是剑修。

    结合文章与目下情境,他获得了领悟:从他太白传人暴露的那一刻开始,在场的已经没有几个把他当成是同门了。他是别的剑道的传人,是一个“陌生”的人。如果他果真杀了雷焱,那么下场自然是一个死字;如果没有,那么他们也没必要帮着一个“陌生人”对付自家弟子。除了凤九以外,这些人就好像透明的露珠,只有通过周围景象的折射,才显出五光十色的趋向来,这些颜色正可见得九大道统的端倪,宛然一个巨大的调色板,他们无论变成什么颜色,也都是在调色板里滚来滚去,或拥抱融合,或失意分离,而他燕离,却在画布之外。

    此前跟李香君有过一番对话:

    “公子认为剑庭会重新接纳你么?”

    “为什么不会?访问大会上,我已经把我的价值充分展现了。”

    “公子,人固然要有被利用的价值,可这样规则却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同族同类。”

    当时他不以为然地发笑,以为李香君指的是他身上的魔族血脉,现在才知道,是“道不同”。他能够想象到李香君在当时纠结的心境,既怕说的露骨,使他丢脸,又担心做出错误的引导。她的直觉是对的,这份“道不同”的疏离感,从踏入大殿就一直存在,就像在冬日里吞下冰块一样,让他的身心一直处于冰凉之中。但是这冰凉,还不能将他

    全部侵染。同窗半载的余秋雨默默地站在旁边,紧握着十三阕,随时准备出手救他;大师兄备受压力的信任;藏剑峰全部成员的被囚。

    “听凭大师兄决断。”他做了个决定。

    听到燕离这样说话,大殿内一阵哗然。杨秋生道:“燕离,你是放弃了辩驳,准备由小九来决定你有没有罪?”

    “是。”燕离说着,定定地望着凤九,“大师兄,我不是故意要你为难,是真的已经束手无策,小剑峰主为我而死,子君长老他们因我而被囚于剑牢,就像在龙令城一样,我不能一走了之。大师兄,不管你怎样裁定,我都不会怪你的。”

    “听到了吧,他认罪了!”徐龙象兴奋地凤九喊道,“大师兄,快点下令将他处死,把他的人头放到雷师兄的灵堂里,祭奠雷师兄的在天之灵!”

    “处死他!处死他!处死他!”

    外面广场发出山呼海啸般的集体意志,面对这样的逼迫,凤九却始终沉着脸一语不发。他现在是代掌教,所做的一切决定,都代表着掌教的意志,他可以一句话赦免燕离,但是相对应的,就说明徐龙象有罪。如果裁定徐龙象有罪,雷部成员很可能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而发生暴动,他要负担全部责任。

    杨秋生忽然道:“小九,不管你做怎样的决定,师伯都支持你。燕离这孩子虽然有着嫌疑,但是这份担当,却是门中多数弟子所欠缺的。”

    这话一出,大殿内气氛骤然发生变化。常茂春师徒,以及另外几个实权长老都难以置信地望向杨秋生,完全无法理解他这话的用意。

    不但是他们,连凤九跟五位首座都有些诧异。

    徐龙象心中隐隐不安,目露阴狠,对凤九意味深长地说道:“大师兄,在罪证确凿的情况下,如果你还要偏袒,那么我将对你代掌教的资格提出质疑……”

    “蠢货闭嘴!”常茂春大惊失色,这个时候“威胁”凤九,以凤九的性子,岂不是将他往燕离那里推?

    果然,凤九脸色铁青地站起来道:“事情还没有完全搞清楚,现在做判决为时过早!来人,把他两个给我押入剑牢!”

    常茂春脸色一冷,他是知道真相的,如果不尽快敲定事实,极有可能节外生枝,无法掌握到的变故,让他心中极度的不安,这份不安,跟他的徒弟徐龙象是相连的。

    “大师兄,关于你的一件事,我本来不想说……”

    这个时候,师徒二人下定了决心,要抖落凤九的秘密,来个鱼死网破。徐龙象面露阴狠,正要说下去,也是在这个时候,常茂春突然鬼使神差般往杨秋生处看了一眼,就这一眼,让他立刻改变了主意,厉声打断道:“没听到代掌教的命令吗,还不快去执行?”

    徐龙象诧异地回头看,常茂春对他隐晦地摇了摇头,然后遥遥地跟杨秋生对视,二人忽然一起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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