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客当然无从知道舒晴没有说出的话,他还在长篇大论地谈论着彭长宜,说:“你说这话我一点都不跟你抬杠,他这几年顺风顺水,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去考虑如何经销自己,因为他用不着。但是此一时彼一时,那个时候他不需要,有翟书记,有三源那帮老革命给他撑着,他当然不会担心什么。但是,现在不行了,尤其是他到了亢州后,情况就不一样了。三源,是他徒手打出来的天下,开始的矿难,后来的打黑,再后来的整顿矿山,扳倒邬友福以及盘踞多年的黑恶势力,他完全是靠自己干出来的,这一点上上下下对他是服气的。当上县委书记后,凭借自己之前的威望,有令即行,有令即止,他在三源,是名副其实的统揽全局工作,党委、政府一手抓,他这个书记那个时候当得非常硬。可以这么说,邬友福对三源的贡献是给三源戴上了一顶贫困县的帽子,这让三源有了自我发展的空间,至于他后来成了三源的罪人那是另一回事;彭长宜对三源的贡献就是让外界知道了三源,尤其是让首都和周边的人们知道了三源,知道了太行山里,还有这么一些美丽的自然景观,这么丰富的旅游资源,不得不说,他对三源的贡献更大,他给三源找到了一条可以长足发展的思路,这个思路,就是一个战略,是一个长远的战略,我估计就是换他个十任八任的县委书记也改变不了,因为它是因地制宜的,是唯一可行的,就是后任想改变的话,老百姓也不会答应。”

    舒晴点点头,她很认可孟客说的话,尽管之前她对他有看法。

    孟客接着说道:“所以说,彭长宜在三源是成功的,是辉煌灿烂的,凭着他的能干、实干加巧干,奠定了他在上级领导心目中的位置,这才有了他一次又一次的临危受命。随着翟书记的倒台,可以说,彭长宜的好日子就差不多结束了,为什么呢,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的领导赏识你,后朝领导肯定不待见你,官场就是这么怪,谁上台后都想编织、强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彭长宜生性耿直,办事原则性强,加之自己在锦安的影响,有些事不肯屈就领导,而他的搭档跟上级领导一直保持着关系,你想,彭长宜还能像在三源的时候工作那么顺手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舒晴皱着眉,听了半天才插话道:“这和你说她锋芒毕露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了。”孟客理直气壮地说道:“你想想,他会亢州,高调处理牛关屯征地死人的事件,惊动了省委,市委书记的贴身秘书都去亢州微服私访,而彭长宜凭着自己的能力,漂亮地平息了这次征地风波,而且直到现在,牛关屯再也没有发生一起上访告状的事件,他露脸了吧?紧接着,他又高调强力治污,清理开发区的污染企业,处理工人闹事,尽管我没有在现场,但是我听好几个人跟我说了这事,他临阵不乱,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轻轻松松就平息了工人罢工事件,而且乘胜追击,不仅达到了治污目的,而且还重挫了对手。据说当时开发区工人围堵市委政府大楼的时候,他并没在家,但他听说后回来了。这个胆量有几个人有,反正我没有,我倒不是胆子小,是怕陷进去撤不出来造成被动,他不怕,只身一人就回来了,还从工人手里抢过写有羞辱他的牌子,自己举着就进来了,多么的潇洒、英雄,多么的充满戏剧性,简直就跟影视剧里的政治领袖人物一样,临危不惧,大义凛然。别人呢,据说跟丧家之犬一样,灰溜溜的。这件事成为亢州百姓茶余饭后喜欢谈论的内容,难道你没听说?”

    舒晴说:“听说过一点。”

    孟客继续说:“官场就是这样,今天你打他一拳,明天保证他会踢你一脚。何况他屡次不能让别人达到目的,比如建办公楼、否决电厂项目,再到地皮招标,前两项如果是利国利民的话,那么后一项就是利官的事。他明明知道上级领导插手了这件事,还在招标的环节上加以干预,你说他是傻还是精?如果都不是的话,那就是锋芒太露,以卵击石,结果怎么样?还不是以他的退让结束了招标之争?”

    舒晴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也知道彭长宜退让的苦衷和迫不得已,但是舒晴并不认为彭长宜是失败。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人家在上级领导的支持下,开始绝地反击了。”孟客继续说道:“聪明的一把手,要善于给别人留下发展和展现才干的机会,不能什么事都显你能,长宜就有这个毛病,不善于给别人制造出头露面的机会,人家想提个把人都让他给否了,这不行的,不能这么干,蛋糕不能光你自己独吞了,得给别人留下一份。”

    “你说的是张强的事?”舒晴知道这件事。

    “不是他还是谁?”孟客显得理直气壮。

    “这个不能怨彭书记,是他自己不争气。”舒晴为彭长宜辩解道。

    孟客哈哈笑了,他说:“小舒啊,你太幼稚了,战术的不懂。”

    舒晴皱着眉,说道:“什么意思?”

    孟客神秘地说:“张强的事,远不是人们知道的那样。”

    舒晴看着孟客,说道:“难道还有别的说法?”

    孟客神秘地看了舒晴一眼,说道:“你说呢?事情怎么就那么寸,单等研究建设局班子的时候张强出现了那种事?”

    舒晴严肃地说:“但那确实是事。”

    “是,的确是事,但你不觉得太不正常了吗?”

    舒晴说:“我不明白。”

    “你的确不明白,因为彭长宜在你的心目中,是完美无缺的,是无可指摘的,你当然不会把他想到别处去?”

    舒晴继续看着孟客,说道:“你的意思是彭长宜设计了这一切?”

    孟客笑了,说道:“别说得那么露骨,我没有任何意思,如果是我的意思,我今天就不会当着你的面说出来了。我是站在他的对立面来看这件事的。”

    舒晴正色地说道:“暂且不说是谁设计的,张强自身的确有这样的毛病,如果她行得正,立得端,别人再怎么设计,也是没有用的,还是他自身不硬。”

    孟客说:“你说这些我不跟你抬杠,张强有这毛病我也不跟你抬杠,问题是别人不这么看。尽管现在没有足够证据证明张强的事和彭长宜有关,但至少人家是这样怀疑的。这就说明了一点,那就是亢州党政一把手的明争暗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而且有逐步升级的可能。上次我们俩去北京看望你父亲,在路上我们就有些问题进行了探讨,比如党政一把手该怎样合作的问题,尽管是体制在客观上造成了党政一把手容易产生矛盾的这样一种实际,但如果双方都不退让,那么直接的后果就是上级干预,干预的最直接后果就是调离一方。”

    舒晴静静地听着,似乎这是她大下以来,第一次听别人说了彭长宜另一面的话。她说:“那么你认为他这次去党校学习,是上级干预的结果?”

    孟客笑了,说道:“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事。彭长宜哪儿都好,就一样不好,不会审时度势,不识时务,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却不懂得收敛自己的锋芒,他太揽权,你说人家什么都没打过你,想提个人还让你以这么一种方式搅黄了,搁谁谁不恨你可以不把朱国庆放在眼里,但是你不能不把他的后台放在眼里,朱国庆被你彭长宜打得落花流水,但却丝毫不影响他的仕途,你看吧,亢州未来主政者,是朱国庆,而不是他彭长宜,他彭长宜幸运,逮着这么一个上党校的机会,不然,他的后果会很惨的,这说明,上级领导还不想致他于死地。”

    舒晴说:“上级?你是指党委还是政府?”

    孟客说:“你怎么也跟我玩心眼,谁不知道锦安现在是政府一把手当家?”

    舒晴说道:“那就不难理解彭长宜现在和‘别人’的矛盾了,上梁不正下梁歪。鲁迅先生说过:‘文人作文,农人掘锄,本是平平常常的,若照相之际,文人偏要装做粗人,玩什么‘荷锄带笠图’;农夫则在柳下捧一本书,装作‘深柳读书图”之类,就要令人肉麻。’但如果党政领导摆不好自己的位置,总想干些越权的事,无论对方怎么谦让,怎么收敛自己的锋芒,都不能满足别人的私欲,只会膨胀别人的权欲,在这一点上,我很欣赏他坚持原则的精神,这一点值得所有人的学习。”

    孟客呆住了,半天才说:“你在用鲁迅的话讽刺我?”

    舒晴看着他,正色地说道:“我没有讽刺你个人,如果鲁迅先生的话是一种讽刺的话,那我也是讽刺那些不知自己位置在哪儿的人。但有一点你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也是党委一把手,彭长宜遇到的问题,我相信包括你在内的所有的党委一把手都会遇到。庆幸的是,彭长宜所做的一切,都是从‘公’字角度出发的,没有一件事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这一点我很值得最起码的我的敬重。他在亢州遇到的所有问题,放在别人身上,未必会比他处理得好,你敢说清平市的党政一把手在合作中从来没有发生过不愉快吗?”

    孟客呆呆地看着舒晴,脸色有些尴尬,半天才恼怒地说道:“我说舒晴同志,彭长宜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居然这么向着他说话?我告诉你,彭长宜这次是板上钉钉……说她完蛋不好听,但他绝对回不来了!”

    舒晴也看着孟客,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凛然地说道:“请你端正态度,我们是在探讨问题,不参杂个人感情。”

    孟客大声说道:“我端正不了,他彭长宜凭什么啊?凭什么好事都让他赶上,就没有别人的份儿?看看,这是什么?”

    孟客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绿色的小本,“啪”地一声,摔在座位上。

    舒晴用眼瞟了一样,见是离婚证,她有些不解其意,看着孟客。

    孟客说道:“我不比他差多少?请你睁开眼睛看看!”

    舒晴看着孟客,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激动的原因,孟客的眼珠子都是红的了。

    舒晴明白了,她有些鄙夷地冷笑了一下,看了一眼前方,然后转过头来说道:“孟客同学,请你听好,从现在开始,我,舒晴,跟你断交!”

    舒晴的口气平静而坚决。

    孟客的脸白了,瞬间又红了,他大声说道:“凭什么?他彭长宜就那么好?你了解他多少?我跟你说,他就是一个野心家,阴谋家!”

    舒晴说:“本来我还为我刚才贸然说出的话有些后悔,但听你这么一说,我不后悔了,不后悔做出跟你断交的决定,我的话,依然有效!请你从现在开始,注意说话的分寸!”

    孟客一听,看着她冷若冰雪的表情,说道:“你凭什么跟我断交?”

    舒晴看着她,平静地说道:“因为我们在对待朋友的认识上出现了偏差,这将影响我们今后的友谊,俗话说,道不同,不相谋,就是这个道理,你有研究生的学识,还要我往更深里解释吗?”

    孟客丝毫不理会舒晴的态度,也许,此时,他真的被私欲和酒精冲昏了头脑,依然问道:“你跟彭长宜就相投吗?他就那么好?”

    舒晴的眼睛继续瞟了一眼前方的道路,转过头,看着孟客由于激动而有些变形的脸,说道:“彭长宜有多好我目前还不十分清楚,但有一点,他在背后从没说过你、说过任何朋友们的坏话,更没有……”舒晴故意用眼瞟了一下座位上的离婚证,下面的话打住不说了。

    孟客看着舒晴,脸一红一赤的,又羞又窘又怒,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舒晴不再看他,而是坐正身体,将目光投向前方,跟司机说道:“师傅,请在前面的服务区停车。”

    她的口气非常坚定,不容置疑。

    “好的。”司机答应着。

    孟客突然咆哮着说道:“不许停!”

    舒晴继续眼盯着前方,说道:“我要方便。”

    孟客一下子泄了气,身子瘫靠在座椅上,就跟斗败的公鸡那样,大口喘着气,沮丧极了。

    司机师傅将车驶进了服务区,舒晴将自己的包抱在怀里,早就做好下车的准备。司机刚一停稳,她就推开车门,下了车。

    她没有立刻将车门关上,而是冲着里面的孟客说道:“孟书记,我想告诉你的是,彭长宜不会完蛋,如果你们这些基层干部把去中央党校学习进修看作是他完蛋或者是仕途终止的话,我只能说是你们认识问题有偏颇,思想意识有问题,目光短视。对不起,道不同,我要下车了,你可以继续前往亢州,跟某些人弹冠相庆彭长宜的完蛋。我刚才跟你说断交的话,永远有效!再见。”

    她“砰”地关上了车门,绕过车头,跟司机说了声“谢谢”后,立刻走到了一辆捷达车的跟前,一拉车门,坐了进去。几秒钟的功夫,那辆捷达车驶出服务区,一溜烟地顺着高速路绝尘而去。

    孟客看傻了,半天他才结结巴巴地问司机:“那……那辆车是……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司机也蒙了,他认为舒晴让在服务区停车就是为了方便,丝毫没有注意到之前停着的捷达车,他回忆了半天才说:“我根本就没有注意,谁知道这车从哪儿冒出来的,也没见她打电话叫过车啊?”

    孟客两眼空洞地注视着捷达车消失的方向,坐在车上一动不动。

    司机问道:“我们怎么办?”

    孟客忽然清醒过来,说道:“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掉头,回家。他妈的,见鬼了!”

    那么,舒晴坐上的那辆捷达车从哪儿来?真的如孟客所说,见鬼了吗?

    原来,舒晴早就注意到前面一辆亢州牌照的捷达车,快速超过他们之后,在前方五百米处就打了转向,一看就是奔服务区去了,舒晴认识这辆车,是苏凡的车。等孟客的车在服务区停下时,苏凡刚从卫生间出来,只是孟客两眼净顾着看舒晴了,根本就没看到苏凡。这时舒晴提前做好了下车的准备,苏凡走过来的时候,舒晴正好下车跟孟客说话,等苏凡上了车,估计还没坐稳,舒晴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苏凡一看是舒晴,吃惊地问道:“舒书记,您从哪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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