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六年九月十四日,肆虐了三天的风终于停了下来,随着激荡的尘埃落地,大漠里又恢复了往日里那等无言的死寂,唯一不同的是往日里的燥热仿佛也被风刮走了似的——风停了,可气温却并没有回升多少,尽自正午时分的阳光也不能带给人多少的暖意,仿若数夜的功夫,大漠便由盛夏径直进入了初冬一般。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转眼间便已是末时正牌,原本早该在巳时前后便出现的唐军大队却始终不曾露面,埋伏在沙梁背后的刘旋风脸色虽平静依旧,可心中不禁暗自有些子焦躁,他想不明白唐军究竟在玩什么把戏,甚至也不清楚唐军是不是又掉转了行军的方向,无他,因着担心惊动唐军,从而导致埋伏计划泄露,从昨夜起,刘旋风所部便再也不曾派出游骑去监视唐军的一举一动,所知的最后消息是唐军昨日冒着大风赶路,直到天黑时分才在离柳园二十里左右的地方按下了营垒,按唐军这数日来的行止,一直都是卯时便拔营起行,戌时才停下来安营扎寨,军行甚,可这会儿都已是末时了,唐军竟然不曾走完那区区的二十里路,怎不叫刘旋风心生疑虑?怎奈值此打埋伏的关键时刻,刘旋风就算心中再烦,也只能强忍着派出游骑去诊察一番的冲动,默默地伏在冰凉的沙梁之后,观察着远端沙漠的动静。

    功夫总是不负有心人的,就在刘旋风等得心焦不已之际,沙漠远端一道沙梁之后涌起了一团烟尘,一队明显是先锋骑军的十数骑人马从沙梁上冒了出来,丝毫也不曾停留地纵马冲将过来,片刻之后,一面火红的大旗也从沙梁之后扬起,一队队全副武装的骑兵簇拥着十数辆马车和百余峰驼满了后勤辎重的骆驼不急不慢地越过了沙梁,似乎毫无准备一般地向着柳园行来。

    来了,总算是来了!眼瞅着唐军似乎无备的样子,刘旋风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头也不回地对趴在身边的亲兵打了个手势,让那名亲兵自去传令众沙盗准备出击,自个儿却眼都不眨一下地观察着愈走愈近的唐军,暗自在心中判断着出击的最佳时机,可就在此时,始终不紧不慢地走着的唐军大队人马走到离柳园尚有一里左右的距离之时突然停了下来,整支队伍中似乎出了点乱子——在队列中央的一辆马车脱了辕,陷在了沙里,数十名唐军官兵围在了这辆马车周围,或是戒备,或是忙着搭手维修,一派繁忙,似乎马车里装载的是重要的人或物一般。

    莫非这马车里的人便是王妃么?刘旋风的心猛然抽紧了一下,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缩了起来——这辆马车很是豪华,不过唐军所拥有的十数辆马车都一般无二地豪华,却也显不出这辆马车与其他辆有甚区别,甚至所有马车行走在沙地里的压痕都相差不多,令人无法判断出各辆马车有甚不同,也无从推测出王妃究竟藏在哪辆马车之中,而此时唐军如临大敌般的戒备,无疑是暴露了这辆马车的重要性,只是刘旋风却也不敢肯定这会不会是个圈套,是唐军故意露出来的破绽,对此,刘旋风并十足的把握,他也只能是暗自将这辆马车的形制记在心中,却并没有对众沙盗下达呆会儿强攻这辆马车的命令。

    沙漠行军本就件难事,尽管唐军所拥有的马车都是根据沙漠地形所特制的,可在这大漠中穿行了数十日了,再好的马车迟早也会出点故障,这一条本就是常理,却也无甚可说的,可问题是这辆马车早不坏,迟不坏,正好坏在了唐军即将进入沙盗们的伏击圈之前,以至于整支唐军都停止了前行,这等局面还真令藏身于沙梁、胡杨林里的沙盗们恨得牙根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是眼巴巴地看着唐军停在原地休整。

    行军途中马车坏了是件令人烦心的事儿,可李贞却丝毫都不在意,无他,那辆马车的脱辕本就是出自他的命令,他又怎么会在意呢,柳园有伏兵之事本就在李贞的意料之中,实际上,刚转出那道沙梁,李贞便已察觉到了空中飘荡着的那种若有若无的杀气,至于沙盗们可能的埋伏地点,早已将柳园一带地形吃透了的李贞更是心中有数,并不怎么放在心中,不过嘛,该演的戏李贞自是不会少演一场,这不,原本行走在大军前列的李贞一接到马车脱辕的消息立刻拨转马头,领着一起子亲卫将领们匆匆赶到了那辆马车之旁。

    “怎么回事?”满脸子严肃状的李贞跳下了战马,明知故问地喝了一声。

    “回禀殿下,马车脱辕了,一时半会恐难修复。”一名车夫模样的王府亲卫见李贞赶到,忙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急急忙忙地跑上前来,单膝点地,恭敬地汇报道。

    “哼!”李贞紧绷着脸,哼了一声,抬头看了眼天色,也没理会那名车夫,径直走到马车之前,看了看损毁的马车,皱着眉头下令道:“来人,将备用马车赶过来。”

    李贞一声令下,自有一起子亲卫们将一辆马车赶到近前,手忙脚乱地将马车上的货物腾空,转移到因耗尽了辎重而空出来的骆驼背上,那琳琅满目的丝绸、珠宝之类的物事在阳光下闪烁着一派珠光宝气,瞧得躲在暗处的沙盗们眼热心跳不已,可刘旋风却并没有去看那些值钱的物事,而是紧盯着李贞的一句一动,待得见到李贞从马车里抱出一名女子,而后又现坏了的马车里还钻出来数名衣着靓丽的侍女,刘旋风终于能断定李贞怀中的那名女子正是藏身在唐军中、始终不曾露过面的越王妃,暗自记下了王妃所在的马车之后,飞快地下达了作战命令——待得唐军一进入己方的埋伏圈,各支队伍不惜一切代价冲击有王妃所在的那辆马车,若是能一战得手最好,若是不行再按原定计划撤出战斗,退往星星峡。

    唐军的行动很快,不过片刻工夫便将疑似王妃的女子换了辆马车,也没去理会那辆损毁的马车,甚至没有留下人手去修理,就这么任由那辆马车停在了道旁,大军再次开拔,缓缓地走进了沙盗们的伏击圈中。

    “吹号!全军出击!”眼瞅着唐军无备,刘旋风终于按耐不住了,冲下了沙梁,跳上了自己的战马,高呼一声,一马当先地纵马冲上了沙梁,紧接着,一阵凄厉的号角声响了起来,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沙盗们从各自的埋伏地点上涌了出来——沙飞驼所部从胡杨林冲出,直奔唐军的左翼,距离稍远的刘旋风所部从沙梁上狂冲而下,借着高大沙梁向下的冲势,不断地加,直取唐军的右翼,试图与沙飞驼所部同时夹击唐军。

    哈,妈的,还真的来了!李贞一听到那声号角,便知道沙盗们出击了,连看都懒得去看正汹涌而出的沙盗们,从得胜钩上取下亮银枪,一举枪,高呼一声:“布阵,杀敌!”霎那间,唐军中嘹亮的号角声响起,原本整齐的队伍突然间变幻了起来,人马穿行间井然有序,不数息,一个怪阵便已成型,但见唐军头尾两头一个收缩,已团在了一起,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圆阵——面对着一里外冲来的刘旋风所部是八百余唐军骑兵组成的三列严实的骑兵列阵,马上的骑士并未持刀挺枪,而是全部张弓搭箭,锐利的箭头在阳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排在队列最前头的一员大将正是王府典军陈武;面对着从胡杨林里冲出来的沙飞驼所部是由李贞亲自率领的四百余挺枪而立的亲卫,排成的是锥形的突击阵,至于剩余的七百余王府亲卫则守护在前后两翼,整个阵型如同一个变形的圆,左大右小,煞是怪异。

    “冲,杀进去!”刘旋风虽在冲刺之间,可却并没有忘了观察唐军的举止,眼瞅着唐军行动极为迅,心中暗自钦佩不已,也知晓眼下这一仗怕是没那么好打,面对着唐军排出的箭阵,刘旋风自知不好闯,只可惜此时己方已经全力动了,再想退开只怕很难,索性横下了一条心,将高大的身子紧紧地贴在马背上,挥舞着手中的弯刀,高声下达了全力冲击的命令,其身后两千余沙盗也有样学样,全都趴伏在了马背上,一味地放马狂冲,试图扛过唐军箭雨的洗礼,而后杀入唐军之中,直取王妃所在的那辆马车。

    相较于刘旋风所部的疯狂冲击,从胡杨林力杀出来的沙飞驼所部就显得有些子混乱不堪了,除了因是从林子间起冲击,本身就无法做到整齐划一之外,更主要的是大老远就瞅见唐军那严整的阵型以及感受那冲天的杀气,沙盗们情不自禁地有了些胆怯之意,胆大的亡命徒杀了过去,可胆小的那些却放慢了马,整个队伍拖成了长形的线状,而不是沙盗们时常采用的扇形冲击战术,饶是沙飞驼拼命努力地要控制住队列,怎奈沙盗们本身就不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又如何能在短时间里调整完毕,如此一来,从胡杨林里杀出来的沙飞驼所部便显得极为凌乱。

    废物就是废物!妈的,连个打伏击都不会,真***一群蠢蛋!李贞很是不屑地看了眼正在拼着老命试图边冲锋边调整阵形的沙飞驼所部,冷冷地一笑,一挺手中的亮银枪,暴吼一声:“杀!”话音一落,一踢胯下枣红马的马腹,一马当先地便迎着沙飞驼所部冲了过去,其身后四百骑兵立刻轰然动,呼啸向前,而原本游动在圆阵前后两翼的唐军骑兵立刻变阵,快地涌动起来,再次收缩阵型,将圆阵缩小了几近三分之一,再次形成了一个严丝合缝的圆。

    李贞动得虽快,可率先与沙盗们交上手的却是陈武所率领的右翼,眼瞅着刘旋风所部排成标准的锥形骑兵突击阵杀将而来,倒真将陈武吓了一跳——骑兵阵法多变,扇形、雁形、线性,圆阵乃至锥形阵都是惯用的阵型,这其中最难的就是锥形突击阵,只有经过千锤百炼的强军才能布出此阵型,是最能挥出骑兵强大突击能力的阵型,其中所需要的不单是马术、将士的勇武,还得有极强的纪律性和严格的训练,即便是极擅马术的草原民族也少有能布出此阵的,可眼下这支沙盗竟然也能在行进间排出此阵,还真是令陈武感慨不已,不过嘛,感慨归感慨,该下死手的时候,陈武一点都不会手软,眼瞅着贼众越冲越近,很快便已冲到了两百步左右的距离,陈武暴喝一声道:“后两排听命,半仰,射!”

    随着陈武一声令下,排在唐军后两排的骑兵几乎同时开弓放箭,五百余只羽箭以四十五度角从唐军阵中飞起,如同飞蝗一般由天而降,罩向了狂冲而来的刘旋风所部,密集的箭雨呼啸着划破空间,待得落下之后,正是刘旋风所部的中央地带,倒霉的沙盗们只能拿马鞍上搁着的小圆盾顶在头上,试图挡住箭雨的洗礼,怎奈骑兵所用的圆盾本就不大,顾得了人便顾不得马,这阵箭雨落将下来,立时射倒了锥形阵中心地带的数十骑,搅得刘旋风所部一阵混乱。

    若是正规骑兵,这点小混乱本也算不得什么,只要主阵之人稍加调整,便能很快恢复过来,可惜的是沙盗总归是沙盗,不可能有此等强悍的调整能力,一点小混乱却被沙盗们的拙劣表现给放大了不少,原本好端端的锥形突击阵出现了松动,还没等刘旋风作出调整的举动,却见陈武再次挥动手臂下达了二个命令:“全体都有了,三段射,目标贼众之马匹!”

    此令一下,但见唐军一排的骑兵毫不客气地以平射之姿射出了早已准备就绪的箭,两百余支羽箭压得极低,目标正是沙盗们豪无防御手段的战马——沙盗们惯用的是直柄弯刀,而不是唐军士兵所用的长枪,刀身短,根本无法挡开射向战马的羽箭,此时又在放马狂冲之际,便是想要策马躲避也难得很,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箭雨呼啸而至,这一通箭雨的目标正是锥形阵的正面,尤其是冲在最前头的锋头人物刘旋风。

    不好!刘旋风不愧是纵横大漠的巨盗,一见唐军张弓的姿势便猜出了唐军的用心,哪还敢继续向前去考验一下胯下战马的**强韧程度,慌忙一带马头,往斜刺里避了开来,他自己是躲开了唐军箭雨的热情招呼,可跟随在他身后的沙盗们却没那么幸运了,但见冲在最前头的十数匹战马被射成了刺猬,哀嚎着滚翻在地,将马上的沙盗掀翻在地,立时被后头纷涌而上的骑兵踩成了肉泥,如此一来,原本就已经出现混乱的锥形阵到了此时已经是乱得不成样子了,可唐军的表演却依旧没有结束,一排的唐军刚射完箭,早已重新上了铉的二排唐军再次射出了箭雨,随后三排的唐军也随之跟上,趁着后两排骑兵射箭阻拦沙盗冲击的当口,一排的骑兵已然再次开弓搭箭,如此循环往复,这箭雨竟始终不曾停下来,可怜拼死冲锋的沙盗们冲了半晌,除了留下一地的人马尸体之外,竟无法越过仅仅只剩下一百步不到的距离。

    狂怒!侥幸躲过了唐军箭雨洗礼的刘旋风眼瞅着手下精锐骑兵一个接着一个前赴后继地倒下,心中的怒火顿时熊熊地燃起,浑然忘了先前安排的计划——打不过便撤,而是打算跟唐军玩命了,大吼一声道:“变阵,成扇状排列!”得了命令的沙盗们立刻拨转马头,冒着唐军的箭雨,沿着唐军阵前呼啸而过,在远处一个盘旋,变成了扇形阵,依仗着人数上的优势再次向唐军起了冲击,这一回,沙盗们可不打算再苦挨箭雨了,也同样取出了箭壶里的弓箭,准备跟唐军较量一下骑射的本事。

    就在刘旋风遇到麻烦的同时,沙飞驼也在叫苦不迭,尽管他早已料到唐军极为凶悍,战力非寻常可比,也知道李贞勇冠三军之名,可原本尚还存有一丝的侥幸心理——李贞出击的兵马仅仅只有四百余骑,还不到己方所部的四分之一,沙飞驼指望着能以人数上的绝对优势来个擒贼先擒王,一举拿下李贞,彻底浇灭唐军的抵抗,然而,沙飞驼的算盘却落到了空处,两军的前锋才刚一接触,沙飞驼便知道自己算错了——唐军之勇悍绝不是沙盗们所能抵挡得了的,可眼下双方已经交上了手,若是就此退将下来,那就不是佯败而是溃败了,那等损失绝对要大上许多,唯一能撤退的机会就在于先行顶住唐军一拨的冲击,而后稳住阵脚,这才有安然脱身的机会,无奈之下,沙飞驼也只能挥军拼死向前,试图抵挡住李贞的强力冲击。

    弱,实在是太弱了!李贞一杀入沙盗丛中,手中的亮银枪便接连挑落了十数骑,一起子看起来凶悍无比的沙盗在李贞手下简直就跟羔羊无甚区别,别说过上一招了,便是挡都挡不了一下,枪起枪落间,沙盗们人仰马翻,被挑飞到空中的也不凡其人,在唐军强力的冲击下,前后不过数息,冲杀而至的沙盗前锋便倒下了一大片,余者吓得斜刺里逃了开来,那等惊恐的狼狈样,顿时令李贞失去了杀戮的兴趣,也不去管那些逃走的沙盗,李贞兴趣缺缺地领着四百余骑径直冲向了整队而来的大股沙盗,正在此时,突地听到一声大吼:“休得猖狂,拿命来!”一名光头壮汉骑着匹高大的黑马冲将出来,手持一棍黑沉沉的铁棍,狂吼着向李贞飞奔而来,那一脸子的狰狞和浑身上下劲爆的肌肉以及满是杀气的怒吼,顿时令李贞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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