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时三刻,天突然阴了下来,原本火辣辣地高挂在天空中的太阳宛若不忍目睹城头上那等残酷的搏杀般迅地藏到了厚厚的云层间去了,乌云越聚越多,天也越来越黑,渐渐地,光线昏暗得有如黄昏将临一般,暴风雨就要来了,而城头激战的双方却丝毫没有就此收手的意思,依旧在忘我地搏杀着,每时每刻都有人哀嚎着奔赴黄泉,城头上早已是血流成河,可僵持的场面却依旧没有丝毫的改观——唐军固然无法将三处突破口联成一线,而三国联军也同样无法将唐军赶下城头,此际已不是战略战术的较量,而是意志力的大比拼,哪一方先承受不住惨重损失的压力,哪一方就将彻底陷于崩溃。

    疯狂是此际的代名词,血腥是此刻的注解,从午时正牌正式攻城到如今,已激战了一个多时辰,唐军步甲营、步丙营先后投入了战斗——步甲营校尉鹰五重伤、左果毅校尉杨天战死、右果毅校尉成奎战死,步甲营全营一千二百人折损过半,不得不退下了城头,而冲上城头接替步甲营的步丙营一上去就折损了左果毅校尉李晟龙,酣战不过仅仅一刻钟时间,便有两百余官兵长眠在了和田城头,唐军的损失不可谓不惨重,当然,作为守城一方的三国联军也强不到哪去,实际上,在唐军强力的冲击下,三国联军只是依仗着地利及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在苦撑着罢了——开战至今,三国联军已然折损了两千七百余将士,几乎是唐军的三倍还多,然则,没有退路可逃的三国联军却在伏阇雄的指挥下拼死地坚持着,不断将生力军调上城头与冲城的唐军玩命,人浪一波高过一波地冲击着唐军死守的城墙段,却始终无法奈唐军何,仗打到这个份上,双方都是在死撑,就看谁的气更长了。

    这样下去不行啊,妈的,再多打一会儿,老本就要折光了,该死!眼瞅着城头的酣战打得如火如荼,屹立在本阵的李贞脸色虽平淡,可心却沉得很,只是到了这等时分,李贞也无法退缩了,无他,气可鼓不可泄,此时要是退将下来,全军的士气受影响还是小事,一旦让伏阇雄缓过了气来,认定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守住城池的话,那他就不会去催促疏勒王塔甘答所部进兵,如此一来,前面所有的谋划和牺牲就全白费了,可再这么打将下去,损失之惨重又不是李贞所乐见之事,这等进退不得的地步真叫李贞头疼万分的,无奈之余,也就只能咬牙强撑着了。

    李贞在强撑,伏阇雄同样也是如此,先前为了压制住鹰四所部的冲击,伏阇雄亲自率亲卫军动反击,虽暂时抑制住了唐军扩大突破口的趋势,可伏阇雄身边最精锐的亲卫队也折损得一干二净了,便是他自己的右臂也在因此而中了一刀,虽说因铠甲厚实,伤得不算重,可也失去了再战之力,此时只能是退到了残破的城门楼上,看着其弟伏阇勇率军厮杀,眼瞅着己方一队队生力军调上来,转瞬间就在唐军面前撞得个粉身碎骨,除了留下满地的尸体外,丝毫也无法撼动坚如磐石的唐军,伏阇雄的心在滴血,眼珠子都红了,心中又气又恨,只不过他如今气恨的不是正与自己拼死作战的唐军,而是远在百里之外的疏勒王塔甘答——信使早就派将出去了,自清晨唐军动一波攻势起,伏阇雄前前后后已经派出了不下十波的信使,可却始终没等等到塔甘答的答复,在他看来,正是由于塔甘答迟迟不进击,这才令唐军能心无旁骛地动决死攻城,若是可能,伏阇雄恨不得一刀劈死了塔甘答,只可惜这会儿他也就只能是想想罢了。

    双方都在苦熬着,随着时间的流逝,血流得越来越多,战死者的尸体层层叠叠地铺满了整个城头,双方的士兵就在这尸山血海中绞杀着,扑击着,翻滚着,刀子早已砍钝,长枪也已断折,人更是早已倦怠,可却没有哪一方肯退缩,鏖战依旧正酣,那等惨烈的场面便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但听天际一阵闪电暴走,闷雷炸响,一场瓢泼大雨从天而降,黄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落将下来,茫茫的雨幕间,天地间全成了水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

    雨一下,这仗也就无法再打下去了——唐军冲上城头的官兵本就处于受围攻的状态,全靠着城下的骑兵弓箭手们的全力支援,才能顶住三国联军一波强似一波的冲击,可雨一落下之后,城下列阵的骑兵大队就因视线受阻的缘故,再也无法为城头的唐军提供掩护,如此一来,冒雨作战的唐军所受到的压力陡然间增大了数倍,若不是大雨对三国联军的调度同样产生巨大的影响的话,只怕冲上了城头的唐军已然无力支撑了,一见天时地利皆不在己方一边,指挥作战的林承鹤也无可奈何,只好下令吹响了撤兵号,将攻上了城头的唐军步丙营撤了下来,全军在骑兵的掩护下徐徐撤回了本阵。

    “殿下,末将未能攻克敌城,反倒损兵折将,皆末将指挥不当所致,请殿下责罚!”回到了本阵之后,林承鹤一见到李贞,立马跪倒在地,满面羞愧状地伏地请罪。

    损失/固然是比李贞原先预计的要惨重了些,可也不是不能承受之重,李贞心中虽痛,却也不会就此诿罪到林承鹤的头上,此时见林承鹤跪伏于地,淡然地抬了下手道:“此天降大雨之过耳,与子锋何干?今日天时不当,明日再战便是,收兵!”

    这一声收兵令下,唐军阵中号角声便大作了起来,全军官兵在雨幕中徐徐后退,径直撤回到了军营之中,城头上的伏阇雄虽因雨幕的阻挡,看不清唐军的动向,然则听到唐军的收兵号,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也顾不得甚子国王的形象了,一屁股坐倒在血泥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满心眼里全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陛下,唐军被我军击退了,此战共杀敌九百余,大捷啊。”还没等伏阇雄喘过气来,一名万户长闯进了塌了半边的城门楼,兴冲冲地高声叫嚷了起来。

    “是啊,大捷啊,全赖陛下洪福。”

    “此大捷乃是陛下指挥之功也!”

    “陛下之勇无敌天下,便是老天爷也帮着我国,该着唐军败于此地!”

    ……

    一帮子战时不知跑到哪去的文武官员们这会儿全都冒了出来,围在伏阇雄身边七嘴八舌地唱起了赞歌,那副兴奋的样子宛若真打了个大胜仗一般。

    此仗究竟是胜是败,始终就不曾离开过城头的伏阇雄心中岂能无数,不过值此急需鼓舞士气的当口,他也不会却点破一帮子手下的睁眼瞎话,此时他更关心的是己方的伤亡情况,也不理会那帮子捧臭脚的家伙在那儿瞎扯淡,扫了眼一脸子疲惫装地走上城门楼的伏阇勇,貌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二弟,我军伤亡如何?”

    伏阇勇先是率部出城偷袭战俘大队,后又是上城头鏖战,这会儿刚安顿好守城事宜,气都还没喘过来,面色倦怠得很,听得伏阇雄问,愣了一下才开口道:“我军战死千户长三人,百户长十三人,战死官兵两千三百余,伤者六百出头。”

    “嘶。”伏阇雄一听之下顿时倒吸了口凉气——自古以来攻城一方的损失历来是要远远高于守城一方,就算守城方人数远低于攻方也是如此,可眼下守方的人数是攻方的数倍,却落得个伤亡比攻方多出了两倍的结果,这等蹊跷事顿时令伏阇雄心生此城守不住之感。

    “怎么会这样?”伏阇雄呆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才满脸子不敢置信状地喃喃念叨道。

    “陛下,唐军的弩车、投石机太犀利了,我军尚未开战便已折损了千余人,此非战之罪也。”伏阇勇自是明白伏阇雄在担心些什么,忙出言解释道。

    伏阇勇不解释倒好,这一解释反倒令伏阇雄更加苦恼了,再一联想起那三辆怪模怪样的龟车刀砍不破、箭射不穿、火又烧不了,天晓得唐军中似这等攻城的犀利武器还有多少没有露面,这城中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两万一千多的兵力,才打了半天就折损了近三千,这还是因唐军主动退却之故,若不是大雨突至,战损只怕还要多上不少,再这么打将下去,城中的兵力能经得起几日的损耗?一念及此,伏阇雄心都凉了半截,一急之下,额头上的汗水便如同瀑布般涌了出来,了好一阵呆之后,突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跳将起来,将伏阇勇叫到了身边,低声地吩咐了起来,听得伏阇勇不住地点着头……

    这场雨来得极为猛烈,足足下了半个多时辰才算告停,城上城下汪洋一片,到处是雨后的泥泞和狼藉,城头下的水洼里沉沉浮浮的都是两军战死者的尸体,四下流淌的雨水赫然是令人触目惊心的淡红色,至于城头上那层层堆砌着的尸骨则早已被雨水浸泡得肿胀起来,这一切的一切简直宛若人间鬼蜮般恐怖,经历了一场苦战之后的守城官兵此时零星地出现在了城头上,按常例准备对战死者进行清理,可就在此时,一名手持白旗的唐军骑兵从远处纵马奔到了城下,也不管城头上冒出的弓箭手之威胁,高声呼喝道:“城上的人听着,我家王爷有信转呈贵国国王。”话音一落,将一封信函扎在了去了箭头的羽箭上,挽弓一射,便将信射上了城头,几名于阗守军忙上前拾起信函,匆忙跑下了城头,自去禀明伏阇雄不提。

    伏阇雄此时刚回到住所,正召集赫尔萨等人准备议事,突闻李贞派人送了信来,忙不迭地接了过来,打开一看,先是眉头一皱,而后突地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得诸将满头的雾水,面面相觑之余,好奇心全都被钩了起来。

    “陛下,何故笑?”别人不敢出言询问,可赫尔萨却不怎么怕伏阇雄的权威,此时见伏阇雄笑得蹊跷,率先出言问道。

    “王子殿下请自己过目罢。”伏阇雄也不出言解释,只是笑着将信函递给了赫尔萨。

    信不长,也就只有寥寥数句而已,那上头只说了一件事,那就是要求伏阇雄同意唐军对战死者进行收尸,作为交换条件就是唐军明日暂停攻城一天。赫尔萨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愣是没搞懂伏阇雄在笑些什么,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出言问道:“陛下,此事不过战时常有之事罢了,有何可笑之处?”

    见赫尔萨看不懂书信里的潜藏意思,伏阇雄嘴角含笑地解释道:“王子殿下,并非此信中有何可笑之文,寡人实是笑唐军胆怯矣!”

    “哦?此言何意?”赫尔萨虽开战不久就负气下了城头,可其部下却不凡参战者,对于今日战事之惨烈他可是心中有数的,也知晓守军一方虽宣称击退了唐军,实则伤亡人数远远高过唐军,心中对于能不能守住和田城已然不报太大的希望,早已下定了开溜的决心,在来开这场军事会议之前,便已暗中下令手下官兵打点行装,准备连夜从南门撤出和田,投奔自家老爹去了,来此议事不过是应付一下伏阇雄罢了,可此时听伏阇雄说唐军胆怯了,不信之余也不禁好奇心起,立马紧赶着追问了一句。

    “王子殿下且听寡人说罢,今日之血战,我军固是损失不小,可唐军也没能占多大的便宜,若是唐军有把握明日一战拿下我和田的话,又何必提出收尸之请求,大不了战后再行此事又何妨?如今既然提出此议,那就是说李贞小儿心虚了,他没有信心在短时间里拿下我和田,这是要做撤军的准备了。”伏阇雄语气坚定地说道。

    “嗯?”对于伏阇雄的分析,赫尔萨并不信服,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是皱着眉头轻哼了一声,并没有接着往下问的意思。

    赫尔萨私底下搞的那些个小动作虽隐蔽,但却瞒不过伏阇雄的监视,自是明白这个自命勇武的王子早已准备弃城而逃了,真要是让赫尔萨逃了,城中守备力量大减还是小事,疏勒王塔甘答那头的援兵指望不上可就是要命之事了,一旦唐军没了后顾之忧,再次全力攻城的话,伏阇雄可没有一点的把握守住和田城了,先前跟其弟商议的便是如何将疏勒大军拖入战圈之事,此时见赫尔萨并不怎么信服,也不再开口解释,而是悄然对伏阇勇使了个眼色。

    “王子殿下,您也是领兵大将,当知攻城之军非步卒不可,若是以骑军攻城,其战力如何王子殿下心中该是有数的罢。”伏阇勇接到其兄的眼色,立时插言说了一句。

    赫尔萨勉强也算是统兵大将,一向自命勇武过人,虽说其战阵本领实际上并不如何出色,然则步、骑之分还是知晓的,此时听伏阇勇这么一说,自是明白了过来,笑着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呵呵,唐军拢共不过四千余步卒,先前一战已损失了数百,今日又折了千余,所余残部怕是不足再战了,呵呵,某理会得了。”

    一见赫尔萨上了钩,伏阇勇立马接着说道:“王子殿下,我军今日一战已挫了李贞小儿的战意,如今其战心全无,怕是要逃了,若是让其逃窜而去,那就是纵虎归山,后果不堪设想啊,一旦其养好了伤口,卷土重来,到那时,只怕就没有龟兹王牵扯其后路了,贵我两国如何还能有一战之力?”

    伏阇勇这话刚一说完,其子伏葵便跳了起来,高声嚷道:“陛下,父帅,绝不能让李贞小儿逃了,孩儿愿领兵出城,与其决一死战!”

    “我等愿决死作战!”

    “陛下,您就下令吧,开城杀敌!”

    “战!战!战!”

    ……

    一听李贞要逃,连日来萎靡不振的诸将这会儿全都精神振奋了起来,个个出言请战,大有将痛打落水狗进行到底之气概。

    能将萎靡的士气鼓动起来,伏阇雄自是很满意,但却没迷糊到真以为李贞就是头落水狗的地步,哪可能真儿个地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开城门去跟李贞硬碰,当然,他也不会去做浇灭诸将好不容易才鼓起的战心的蠢事,直到诸将叫嚷声稍缓之后,伏阇雄这才笑呵呵地道:“诸将敢战能战,寡人甚喜,然则,唐军步卒虽损,可骑军尤在,实不可轻忽,唯有以计胜之方是正道。”

    一提起唐军骑军之名,诸将脸色立时黯淡了不少,也不再高呼甚口号了,全都坐了下来,等着伏阇雄说出如何个谋划来。伏阇雄扫视了诸将一番之后,这才将眼光落到了赫尔萨的身上,笑呵呵地道:“王子殿下,唐军为战死者收尸,非忙乎一日不可,今日天时已晚,其明日必然不会出战,又因其忙于祭祀死者,军心必然不稳,明日便是我军取胜的关键,一旦错过了,便再无此良机也,此事之关键还在王子殿下身上。”

    “哦?愿闻其详。”赫尔萨听完了伏阇雄兄弟俩的分析,逃跑之心算是彻底消散了,毕竟逃兵之名谁也不想背在自己身上的,可要他再次率部出城跟唐军野战,那打死他,他也不肯干了,此时听得伏阇雄如此说法,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满脸子戒备之意地问道。

    “王子殿下莫急,且听寡人一言,唐军颓势虽现,切也不是光凭我城中之兵力可以撼动得了的,唯有里应外合,趁夜劫营方能奏效,而贵国陛下之大军便是取胜的关键啊,若是能得尊父相助,此战胜矣,寡人愿已三城之地为谢礼!”

    疏勒与于阗乃是邻国,只不过于阗富而疏勒穷,彼此间的关系只算一般,谈不上有多融洽,平日里小摩擦也是不少,但大面子上还算是友好的,对于于阗国的富裕疏勒人可是垂涎三尺的,并非不想兵吞并之,只不过因着吐蕃的势力站在于阗身后,疏勒人不敢轻举妄动罢了,此时战事本就是两国共同的事情,更何况还有三座城的谢礼在,赫尔萨又怎会不动心,一听之下,顿时大喜过望,霍然而起道:“好,小王这就派人去请父王兵,一举荡平李贞小儿!”

    “哈哈哈……”伏阇雄见赫尔萨总算是松了口,立时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道:“王子殿下莫急,此事还得细细谋划一番,务必周密,方可确保无虞,且容寡人细细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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