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八年四月二十三日,戌时正牌,大雨初停,京师里一片潮湿,大街小巷上积水颇深,接连数日的大雨险些将京师变成了座水中之城,因着行走不便之故,天才刚黑,街上的行人便已稀少,似这等潮湿的天气,大富人家也实起不了玩耍的心思,是故,街上往来的马车也就寥寥无几了,原本繁华的京师竟显得有些子萧瑟起来。就在这等昏暗的夜色中,一辆四轮马车不紧不慢地走在东大街上,晃晃悠悠地走过了胭脂巷口,绕过了越王府门前的照壁,悄然停在了王府的倒夏门前,随着帘子的卷起,吏部左侍郎李千赫面色沉稳地走下了马车。

    “李侍郎,您里面请。”还没等李千赫站稳脚跟,早已在门前等候多时的王府总管刘德全便已急步迎了过来,笑容可掬地招呼道。

    “哦,有劳李公公了。”李千赫与刘德全是老熟人了,知道这老宦官乃是燕德妃的心腹,轻易得罪不得,忙笑着回了个礼。

    “岂敢,岂敢,您快请,纳先生在内书房候着呢。”刘德全岁数大了些,嘴也碎了不老少,此时见李千赫对自己如此客气,自是高兴得很,边陪着李千赫往里走,边笑咪咪地道:“某家可是好久不见李侍郎了,呵呵,怪想念的,先前小林子说李侍郎要来,某家可是紧赶着出来候着,就等着跟李侍郎招呼一声,您呢,是大忙人,不似某家如今就一坐吃等死的份,呵呵,李侍郎将来可是鹏程万里的喽,别忘了某家才好。”

    李千赫心中有事,实不想跟这个嘴碎的老宦官多瞎扯的,可又不好得罪这个王府老人,也只好笑呵呵地回道:“哪里,哪里,刘总管乃是殿下身边听用之人,某只是个跑腿的罢,实不敢当李总管如此夸奖。”

    “李侍郎过谦了不是,呵呵,要某家说啊,咱这越王府走出去的,也就属您李侍郎位份尊贵了,似某家这等人,呵呵,啊不说了,不说了。”刘德全说是不说了,可偷眼看了看李千赫的脸色,却又压低了声音低低地问了一句:“李侍郎,某家有个侄儿,年已十八,一手文章很是看得过去,您看能不能……”

    李千赫这才明白身边这个老宦官紧赶着来套近乎的用意所在,心中猛地一沉,有心喝斥一番,却又碍着其王府总管的身份,飞快地皱了下眉头,不动声色地随口应道:“本官找个时间见上一面再定可成?”

    “成,成,成,如此就多谢李侍郎了,某家这个侄儿啊,那可是一表人才……”刘德全一听这话,顿时高兴得面色通红,笑呵呵地跟在李千赫的身边,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一直走到了内书房的门口还不停步,却不曾想暗处突地闪出了两名面无表情的黑衣人,一左一右地伸手挡住了李德全的身子。

    “啊。”刘德全这才惊醒过来,忙不迭地向后退了几步,脸上好一阵子难堪,对着李千赫拱了拱手道:“李侍郎您请,某家这就不奉陪了,改日某家再设宴请李侍郎以表谢意。”话音一落,匆匆地转身便隐入了黑暗之中。

    李千赫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拱手还了个礼,淡淡地笑了笑,大步走进了书房之中,一入眼便见纳隆正端坐在书桌之后,忙抢上前去,很是客气地招呼道:“纳先生。”

    “延廷,何须如此客气,来,坐罢。”纳隆起了身,还了一礼,笑着将李千赫让到了书房靠墙一角的两张太师椅边,各自分宾主坐定,两名书童奉上了新沏好的香茶之后,悄然退了出去,只留下李千赫与纳隆二人独坐。

    “延廷,刘总管寻你何事?”纳隆端起茶碗,浅饮了一口,貌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哦,是这样的:刘总管有个侄儿要来京,请某为其谋一个出身。”李千赫自是不敢隐瞒,紧赶着回答道。

    “有这事?”纳隆眉头皱了皱,沉吟了一下道:“延廷不必放在心上,能办就办,不能办就别管了。”

    李千赫久在官场,自然听得出纳隆对刘德全此举颇为不满,这话的意思就是此事不必去办,左右李千赫本就不想搞那些个徇私的事儿,自是顺水推舟地道:“某心中有数了,不知纳先生今日相召是……”

    纳隆没有接口,而是放下了茶碗,轻轻地鼓了下手掌,但见人影一闪,雁大已然出现在了书房之中,手中还捧着份文档。

    “见过纳先生,李侍郎。”雁大恭敬地对二人行了个礼,也不待二人回礼,直截了当地打开手中的文档,低声念了起来:“刘洎,字思道,荆州江陵(今湖北江陵)人,生于开皇八年,大业十年仕萧铣,先为谏议大夫,后为黄门侍郎,武德三年归降大唐,是年九月,授南康州(治所在今江西赣县)都督府长史;贞观元年十月入朝为谏议大夫;贞观七年八月升给事中,封清苑县男;贞观十年七月升治书侍御史,加银青光禄大夫、散骑常侍;贞观十三年六月升黄门侍郎;贞观十七年十月升门下省侍中、加太子中庶子,贞观十八年四月帝征高句丽,其为三辅政之一;现年五十有一,有子二人:长子刘铖,二十一岁,现为四门博士,正七品上;次子刘敏,十八岁,现为宣德郎,散官无职,正七品下;长女刘婵嫁与吏部右侍郎崔仁师次子崔琦为妻,生有二子一女;次女刘娟,嫁与祈州刺史李万胜之长子李弼为妻,刘洎其人小有才学,通诗文,擅书法,为人狂悖,疏于礼节,与魏王相善……”

    李千赫越听脸色越是阴沉,倒不是他不清楚刘洎的这些情况,实际上李千赫官居吏部左侍郎,对于官员的档案自是了如指掌,原也无需雁大提醒,此时之所以色变,只因李千赫已然听懂了雁大念出这份档案的意思,直到雁大念完了档案,李千赫的脸全都白了,长出了口气,颤着声道:“纳先生,殿下之意已定乎?”

    “嗯。”纳隆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

    “也罢,要某行何事,还请先生吩咐便是。”李千赫自然清楚李贞一旦决定了的事情,不是他一个吏部侍郎所能否决的,也就不再多言,只是深吸了口气,挺直了身子,慎重地表了态。

    “延廷不必如此紧张。”纳隆笑了笑道:“刘侍中之长子刘铖既为正七品上之四门博士,提升为户部仓部员外郎也不是不可能之事么,你说呢?”

    “哦?”李千赫愣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道:“此事倒是易办,不知先生欲何时调整?”

    “越快越好罢,不过此事尔不可出面,就让崔仁师去签署好了,该如何做,延廷自行把握便可。”纳隆笑着接口道。

    “某明白了。”李千赫飞快地盘算了一下,点了点头道:“事不宜迟,某这就尽快找人安排下去,告辞了。”

    “嗯,此事须小心,切莫留下手尾,延廷慎之。”见李千赫要走,纳隆也没多留,笑着起了身,将李千赫送到了二门,这才转回到内书房中。

    “纳先生。”纳隆刚转回书房,雁大便从暗处转了出来,脸上满是慎重之色地道:“属下还是不解殿下为何要参与此事,须知刘侍中一倒台,诸遂良那厮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万一……,那岂不是为人白白作了嫁衣裳?”

    这已经是雁大三次提出这个疑问了,先前在诸般事宜没有安排停当之前,纳隆始终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让雁大听令行事,此时各项准备工作既然已经就绪,纳隆自是不会让雁大再带着情绪去执行任务,笑着看了眼满脸忧色的雁大,走到书桌后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拍了怕宽大的衣袖,慢条斯理地开口道:“陛下设了个大局,无外乎是要换掉那个无用的废物罢了,然则陛下心目中的人选是谁呢?怕是除了陛下自己外,谁也无法猜透,依某看来,殿下的希望最大,可吴、魏双王也不是没有机会,到了头来,不也一样是要争么?既如此,借着东宫那位的手去除了魏王一大臂助又有何不可?至于太子那头么,未必就看不出陛下此番设局之用心,即便他本人看不出,其边上自有人能看得破,故此,稳对于太子来说只是死路一条罢了,他要的是乱,唯有乱了,他才能趁势抓权,一来立威,二来证明给陛下看,他也是有能力能力挽狂澜的,那就给他这么一个表演的机会好了。”

    “可吴、魏那两方岂能坐以待毙,如今东宫势弱,我方又不便明着插手,若是全盘乱了起来,陛下那头怕是不好交待罢。”雁大皱着眉头想了想,有些子不确定地说道。

    “这一条尔不必担心,太子既然敢闹,他自然有办法压下刘侍中,至于吴、魏双王么,呵呵,或许会给我等一个意外的惊喜也说不定。”纳隆自信地笑了一下道。

    雁大突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突然一亮,紧赶着道:“哦?您是说那……”

    “不必多说!”纳隆一摇手打断了雁大的话头,顿了一下,这才接着道:“雁大,李德全那头盯着点,别让此人瞎胡闹。”

    “是。”雁大应承了一声,一闪身,隐入了黑暗之中。

    纳隆起了身,走到窗前,看着黑漆漆的黑空,长出了口气,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呢喃道:“要下雨了。”

    又下雨了,端午前后的雨总是下个没完,空气都变得湿漉漉地,哪怕是坐在吏部那尚算宽敞的厅堂里,一样令人觉得不舒服,更别说还有一大堆的公务要处理了,吏部司主事文选清一大早走进自己办公的厢房,入眼便见着文案上那厚厚的一叠文档,顿时就有些子来气,恨恨地摔了下湿漉漉的雨伞,随手拽下身上的雨披,连同雨伞一道往墙角一丢,阴着脸走到文案前坐了下来,抖了抖袖子,将桌角的文档挪到了面前,伸了个懒腰,百无聊赖地磨起了墨来。

    也怨不得文选清懒散,任是谁似他这般都已是快知天命的人了,还只是个从八品下的小主事,在吏部这圪塔磨蹭了二十多年也没能得到过哪怕一次的晋升,只怕比文选清还不如,当然了,早就熟悉吏部司所有流程的文选清也有资格懒散,别看那堆公文叠得老高的,在文选清看来却算不得甚大事,随便整整,一个上午便能摆得平,还能不让上司挑出毛病来,这就是本事,旁人可是比不了的。

    “啊哈!”好不容易磨好了墨的文选清狠狠地伸了个懒腰,伸手将那堆公文整了整,随意地抽出一本,一目十行地过了一番,随手在文档的下头签署上个意见便算是弄完了自己这一道的程序,偶尔也将某一本看起来不顺眼的文档打了回票,让考功司的同僚们再去重新整过,就这么着,厚厚的一叠子文档很快便消减去了一大半,眼瞅着今日又能提前完工,文选清得意地低声哼起了小曲儿,飞快地处理完手中的一份报功折子,抬手一抄,又抓起了一份请调函,这才一看,顿时来了兴致——这份文档自然也是来自考功司,是为四门博士刘铖的请调折子,大体上是说刘铖在国子监任四门博士任上表现突出,建议调户部任仓部员外郎一职。

    四门博士乃是国子监中的一个低级职位,负责管教七品以上侯伯子男的子弟以及有才干的庶人子弟,名字倒是好听,其实也就是个清水衙门里的清水小官儿,而户部的仓部员外郎可是个大肥缺,不是什么人都能去就任的,要想从国子监转到户部本身就是件难事,更何况是去干仓部员外郎这么个人人垂涎的职位,文选清作为老吏部自是知晓这其中的难度有多大,心中不由地涌起了一阵不平之气,本想着将这份请调折子打了回票,刁难一把,可才刚提起笔,却突然愣住了,无他,那刘铖的简历里冒出了个文选清极为眼熟的名字——父,刘洎。

    满朝文武里就只有一个刘洎,这一点身为老吏部的文选清自然是心中有数,再一看刘铖的籍贯那一栏写着的是荆州江陵,更是心中一惊,立马想起这个刘铖一准就是新任侍中刘洎之长子,这下子可就不敢怠慢了,忙将整份文档从头到尾细细地看了一番,没挑出太大的毛病,若硬要说有的话,也就是上一环节考功司的同僚签名潦草了些,有些子应付了事的样子,不过也无甚大碍,文选清皱了皱眉头,还是在文档后头签上了自己的大名,表示同意考功司同僚的建议,刚将那份文档放下,却突然想起若是能卖刘铖一个好,万一这事儿能传到刘侍中的耳朵里,自己这二十多年的老板凳指不定就能有向上走的可能,心顿时热了起来,也顾不得再批改其他文档,抄起刘铖的请调函兴冲冲地便找自家顶头上司吏部司郎中王泰中去了。

    “王朗中,下官这里有份急件,请您过目。”文选清对于刚上任不久的顶头上司很有些子吃味,无他,王泰中年纪轻轻,刚满三十便已是堂堂从五品上的吏部高官,而同样是明经出身的文选清苦熬了二十余年还只是个小小的主事,这其中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些。

    王泰中,山西太原人,明经及,任过一任绛州万安县县令,后又任过礼部员外郎,刚调来吏部没多长时间,算是朝中后起之秀,工作作风踏实肯干,对下属要求素来严格,颇有官威,对于文选清这个吏部的老油条素来瞧不上眼,平日里从不拿正眼看其,这会儿见此人又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跑了来,自是没啥好声气,撇了撇嘴,冷着声道:“拿来。”

    官大一级就能压死人了,更何况王泰中的官阶比文选清整整高出了十一级,彼此间压根儿就不是一个层面的,文选清尽自心中有气,也只能在心里头狠狠地问候了一下王泰中的家人,可脸上还是得陪着笑,规规矩矩地将手头的文档递了过去。

    王泰中将那份文档从头到尾扫了一番,愣是没瞧出那个“急”字出在何处,脸色立马就难看了起来,盯了文选清一眼道:“这文档有什么不妥之处么,嗯?”

    眼瞅着王泰中要作,文选清尽自不满,也只好将其中的关窍点破了,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在附近,这才压低了声音道:“王郎中,这刘铖乃是刘侍中的长子,您看……”

    王泰中先前见文选清那副鬼头鬼脑的样子,本正要开口怒斥,乍一听刘铖的来历,顿时吓了一跳,强自将已到了口边的话头咽了回去,眼珠子转了转,沉着脸道:“知道了,文档留下,尔回去办公好了。”

    王泰中这话一出,顿时将文选清气得头顶冒烟,无他,按吏部办事程序,文选清这头签署好了文档之后,交由郎中签署完之后,由主事者前往吏部侍郎处转交便可,原也无须王泰中这个郎中亲自去跑一趟的,而今王泰中将文档扣下,很显然是打算自己去呈交这份文档了,到了手的马屁被别人抢去拍了,文选清自是万分的不甘心,可他再不甘心又能如何,除了在肚子里非议一番之外,又能如何?

    “是,下官遵命。”文选清尽早满心不愿,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貌似恭敬地行了个礼,一转身铁青着脸转回了自个儿的办公室,心中的怒火简直能融金化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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