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前所求,酒色财气,权势长生,不一而足。

    但在身后,绝大多数,也就图一个名,因为也就只能图一个名字。

    若是曹叡有把握灭了蜀吴二国,那么敌人无论怎么抹黑自己,那他都不会放在心上。

    但这些年来,曹叡从一开始登基时的踌躇满志,到现在力保关中,以免洛阳受贼人所窥。

    其中的心路变化历程,实不足为外人所道也。

    大司马坐视凉州被贼人所并,朝野皆曰其畏蜀如虎。

    却不知曹叡心里,何尝不是早就没了吞蜀的信心?

    所以他才会对贼人的这种污蔑犹为在意。

    偏偏冯贼的诗……

    唉!

    自己那位皇叔死后,在写诗这方面,这世间怕是再无人能与冯贼相比。

    最重要的是,这些年来,魏蜀两国交战,大魏一直就处于劣势。

    文武皆不足以让曹叡有信心压过蜀国。

    所以在气急攻心的情况下,他一听到廉昭的话,虽不说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但却也是满怀希冀。

    大魏既是居天下之正,上天对大魏,果是有所偏幸。

    “臣心忧陛下之病,故让人遍寻天下名医。前些日子,下人有报,寿春有一妇人,曾昏睡三日。”

    “醒来后自言得天神所授,乃是天女附体,当居宫中,营卫帝室,以为陛下纳福辟邪。”

    曹叡闻言,眉头一挑。

    天女?

    天下能人异士极多,曹叡自然是知道的。

    武皇帝当年为延寿,多召方士,曾向左慈习房中术,倡优在侧,常日以达夕。

    听说就是因为如此,这才有了二十五子七女。

    而文皇帝,却是因为天资不足,强习此术,终因纵欲过度而早崩。

    一念至此,曹叡就立刻想起来了,传闻冯贼亦是山门子弟出身。

    区区一个山门子弟入世,便把大魏搅得不安,若是换成天女……

    想到这里,曹叡连忙问道:

    “此女所言,可曾证实?”

    廉昭点头:

    “臣自知此事事关重大,故这才不敢轻易上报,让人多方打听。”

    “有人亲见,此女或让人服清水,或以清水洗疮伤,病人皆可愈之。故在臣想来,此女定是有不凡之处。”

    曹叡一听,精神大振!

    廉昭做事可靠他是知道的,要不然也不至于朝臣多有说彼为小人,曹叡仍是亲信此人。

    他既然敢这般保证,那么肯定就是已经证实过了。

    不过事关皇宫禁地,自然是要慎之又慎。

    但见曹叡沉吟了一会,这才说道:

    “若是她当真能辟邪纳福,那洛阳瘟疫,想来她也会有办法……”

    廉昭会意,连忙说道:

    “陛下所言极是。臣建议先派人把她接到洛阳,若是她当真有办法消除疫情,则必是天女无疑。”

    “若不然,则是欺骗世人,到时只需陛下一纸诏令,便可将彼正法于市,以安民心。”

    曹叡满意地点头:

    “此事便交由你去办。”

    “诺!”

    不怕贼人猖獗,就怕没有应对之法。

    如今有了应对之法,曹叡的心情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下来。

    他看向廉昭,笑道:

    “吾自知你谨慎行事,但这等上天降瑞之事,以后当先说才是。”

    想起方才自己气极之下,踢了廉昭一脚,他不由地关心问道:

    “方才吾太过气盛,脚下不知轻重,爱卿身子,可是无恙?”

    廉昭连忙回答道:

    “陛下这一脚,乃是提醒臣以后禀事要分清轻重先后,臣只有感恩,何来有恙?”

    同时心里暗自得计。

    他素知皇帝性急,若是先报天女之事,再报洛阳贼人之事,则陛下不但怒气久不能消,甚至还会迁怒自己。

    但若是先让陛下震怒,再报以天女之事,则不但能让陛下消气,甚至还意外得了陛下的关心。

    到时陛下有愧疚之意,自己还怕不能简在帝心?

    所以廉昭能排挤刘晔,得曹叡亲重,自是有过人之处。

    他退出来后,正好碰上在外头等候陛下召见的杨阜,连忙行礼道:

    “见过杨少府。”

    杨阜却是“哼”了一声,连正眼也没瞧他,更别说搭理。

    廉昭仿佛早料到了杨阜的反应,也不生气,脸上带着恭敬之意离开。

    杨阜看着廉昭的背影,目光越发地冷漠。

    这几年来,朝中大臣平日里有事欲见陛下,越发地困难了。

    因为陛下不但让禁卫设置重重关卡,而且凡事多让身边的亲近之臣禀报。

    就如三年前的萧关之战,时值陛下巡视许昌。

    待大战的结果传送过来,陛下不但以生病为由,没有及时接见诸臣。

    甚至还派了廉昭等近臣守在门口,不让闻讯而来的众臣入内。

    最后逼得自己举剑逼迫廉昭,陛下这才接见了自己等人,安排战后诸事。

    长此以往,近臣愈近,而外臣愈疏,朝廷简拔之才不得施展才能,而陛下近臣不拘有才无才,皆得掌权势。

    此非治国之道也!

    廉昭自然不知道身后杨阜看向他的目光,更不知道杨阜此时的心里所思。

    但当他听到“臣阜有事请见陛下”的声音响起时,他的嘴角,却是挑起了一抹笑意。

    果然,不一会儿,杨阜那个大嗓门再次响起,同时还带着些许愤怒之间:

    “陛下贵为天子,不依礼法着服,却好那妇人之饰,到时天下人皆以妇人之饰为尚,大魏必亡,可乎?”

    (注:妇人之饰指的是妇人打扮用的那些装饰品,不是指女装。比如说天子之冕,前后旒用真白玉珠,曹叡改成妇人用的珊瑚珠。)

    接着就是曹叡道歉的声音响起。

    廉昭微微一笑,悄然离去。

    陛下平日里虽有主见,不一定会听众臣的意见,但对提出意见的众臣,一般都不会恼怒乃至加刑。

    可世人皆愿意听顺耳之言,不愿意听逆耳之语。

    像杨阜这般,说得多了,陛下以后只会越发地疏远。

    想到这里,廉昭就笑得更开怀了。

    洛阳。

    从四月开始流行的疫病,让往日里这个天下最为繁华的都市,变得冷冷清清。

    有门路的,拖家带口逃出城市,没有门路的,只能紧闭家门,祈祷着这场疫情赶快过去。

    真要不幸染上的,那就只能听天由命,要么等死,要么熬过去。

    四处散播的流言,极大的加剧了百姓对这场疫情的恐慌。

    因为这场疫情来得实在是太过蹊跷了。

    往年的瘟疫,基本上都是在冬日和初春这段寒冷的时间流行。

    而这一场疫情,则是在已经进入夏天的四月开始流行。

    所以在这个鬼神之说盛行的时代,只要有人稍加挑拨,就很容易让人产生怀疑:

    莫不成当真是天不佑大魏?

    六月的洛阳,日头暴晒着比往日冷清许多的大街。

    但城市上空的惨淡愁云,却如同索命的厉鬼一般,似乎一直萦绕不去。

    一个头戴斗笠,脸蒙纱布的汉子,匆匆地走到一家食肆门口,敲了敲门:

    “店家,烦请开一下门。”

    食肆里头很快传出声音:

    “客人,店里没有吃食!”

    “店家,救命,外头有鬼,请让我进去避一避。”

    “哪来的鬼?什么鬼?”

    “女鬼。”

    “多少女鬼?”

    “八千女鬼!”

    食肆紧闭着的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隙,看清外头确实只有一个人时,这才有人探出脑袋,左右看看。

    然后再把门打开更开了一些:“那就请客人进来避一避吧。”

    汉子进了食肆,利索地把外面的一套衣物包括斗笠等都全部脱下来。

    然后很快有人端来火盆,把这些东西全部扔进去烧了个干净。

    “客人,这边请,水已经烧好了。”

    待汉子跟着下去清洗时,又有伙计端来水洒到地上,开始拖地,同时店堂里弥漫起一股刺鼻的味道。

    等把头发都打散了清洗干净的汉子,换上一身全新的衣物后,又有人带着他来到食肆的后堂。

    早有一位俊美的郎君坐在那里等候:

    “先生请坐,不知那八千女鬼现在何处?”

    “已在乱天下矣!”

    汉子一边回答,一边从怀里拿出一物,放到桌上。

    俊美郎君亦从怀里拿出一物,放到桌上。

    两物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两人这才默契地把东西各自收起。

    俊美郎君拱手行礼道:

    “身在贼穴,不得不小心,敢问先生贵姓?”

    “某免贵姓韩,名龙,字遣勇,敢问可是糜郎君当面?”

    “某正是糜照。”

    “见过糜郎君。”

    听到韩龙这个称呼,糜照的神情竟是恍惚了一下,继尔感叹道:

    “吾在此用的乃是十一郎名号,故人多称吾为十一郎,这糜郎君之称,这几年却是听得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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