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各方面都准备不足,所以冯都护没想着与司马懿来一场长平之战。

    因为耗不起。

    当然,真想要像当年的秦国那样,不惜民力,强行发动全国之力,来一场汉魏版长平之战,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这样的话,就要争取大汉境内全部世家和新贵的支持,乃至对他们有所妥协。

    这世间,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本的生意可没人干。

    想要得到那些饕餮的支持,朝廷要做出多少让步,后面要给他们多少利益?

    更别说这种事情容易形成路径依赖,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有三就不想再考虑其他路子。

    后世那么强的控制力,但一旦被某个产业绑架,不也得大而不能倒?

    就算明知是尿壶,照样得捏着鼻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拎起来用。

    明知道产业升级是最好的办法,但就是想吸一口,再吸一口……

    冯都护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丞相能把季汉从世家的沼泽里拉出来,冯都护自认没有丞相那个能力和魄力。

    他只能是萧规曹随,坚持丞相生前定下的路线不动摇。

    前线的将军们可以不考虑后方,不考虑全局,只考虑如何立功。

    但冯都护不行。

    他需要从全局去考虑问题。

    挥师上党,与贼军一决生死,夺回上党。

    这不但是立功心切前线将士所望,同时也符合朝廷所望。

    但司马懿是个老乌龟,不能小看他的防守能力。

    真要相持不下,那么风险就有点大了。

    不但是大汉内部会有人想要蠢蠢欲动,到时候就连吴国,恐怕都能在梦里笑醒。

    “那按中都护的意思是,吾等当如何做才是?”

    张翼问道。

    冯都护笑笑,没有直接回答:

    “吾从草桥关一路过来,初来乍到,对上党的局势,自是不如诸位了解。”

    “故而岂能一言而定?还是要多问问军中将士的意见才是。”

    这个话,莫说是张翼,就连张就都有些忍不住地想要吐槽:

    才刚刚否定掉我们的意见,现在又说要多询问军中将士的意见?

    大概是看出了诸将的心里,冯都护指了指上党方向:

    “吾知道你们立功心切,但凡事都要放长远看。”

    “说实在话,直接北上攻打长子,也不是不可以,但如何提防南边的高都,避免两线作战。”

    说着,他转身环视了一下身后的众人,意味深长地说道:

    “以及如何尽快打下长子,避免打成秦赵两国那种相持不下的长平之战,是需要重点考虑的问题。”

    “大军聚集,还有两三天时间,诸位可以再在这两三天里,再好好想想……”

    风尘仆仆地跑过来,初来乍到,站了这么久,说了这么多,冯都护也觉得自己要先休息一番再说。

    张翼张就等人,正值青壮,都是大汉军中中高级军官的代表。

    遇事多让他们自主考虑,培养他们主动性,是一件好事。

    毕竟现在的大汉,已经不是丞相时代的大汉,已经可以承受得起失误和失败。

    若不然的话,换成以前,光是魏延这一次,就足以让大汉丢了半条命,没个十年八年,恐怕都缓不过气来。

    所以冯都护不用像丞相那样,大事小事都要抓在手里才放心。

    只是这一次,冯都护留给几人的难题似乎有点大了。

    如何尽快打下长子,又要避免长平之战的相持不下。

    “从高平关到长子,多是山道险要,奔袭而往,恐怕有点难度。”

    “贼子占据长子日久,据石仲容(即石包)传回来的消息,他与司马师在高平关一战,长子的贼军并未出现。”

    “故而依我看来,怕是在加强长子的防备,乃至丹水……”

    话未言尽,但讨论的人都知道,丹水意味着什么。

    长平之战,秦赵双方,大体上正是以丹水为界,反复拉锯。

    如果说高平关一战,长子的贼军没有出现,是利用这个时间,在丹水东边构筑防线,那么想要突袭长子,基本就不可能了。

    可是中都护的要求,偏偏是要以最快的速度打下长子。

    当真是有些为难人了。

    两日后,河东太守蒋斌亲自押送粮草到来,看到张包等人皆是有些愁眉不展,还道前方又出了什么差错。

    哪知一问之下,才知道原委。

    蒋斌也算得上是官二代,在蜀地时就经常与张包见面。

    再加上上党一役来,河东人心浮动,两人一个是河东太守,一个是防守河东的主将。

    自然是要经常打交道,相互配合,倒也算是熟悉。

    此时一听张包所言,不由地失笑道:

    “张将军此可谓是一时迷湖了!”

    张包一怔:“蒋府君此言何意?”

    蒋斌笑笑:

    “依某看来,中都护本就无意攻打长子,或者说,没想着能第一时间就对长子一鼓而下,故才有此言罢了。”

    “不打长子?”

    张包闻言,就更是皱眉,“贼子占据上党,朝廷委派中都护过来,不就是为了收复上党?”

    “上党肯定是要收复的,但如何收复,却是有讲究的。”

    蒋斌来了兴趣,很是耐心地解释,毕竟难得与军中之人讨论战事。

    这年头,但凡有志者,谁不想沙场立功?

    蒋斌干脆弯下去,拿了几块小石头摆了位置。

    “诚如中都护所言,若是直接挥师北上,难免要在长平一带相持,而且还要小心高都城贼军自南而来。”

    他指了指代表高都城的石块,“但若是从高平关南下,先攻打高都城。”

    他又指了指代表高平关和长子的两个石块,“贼子则必不敢越过高平关支援高都。”

    他这么一说,张包立刻似有所悟,他跟着蹲下去:

    “中都护是想要南下,先攻打高都?”

    蒋斌摇头:

    “我如何知晓中都护的想法?此不过是我从他人听到的战局分析,觉得很有道理。”

    “此时再听到你之所言,这才觉得直接北上攻打长子,确实并非第一选择。”

    两人正说着,忽然头顶有人开口问了一句:

    “是听何人说的?”

    两人一惊,勐地抬起头来,原来中都护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

    张包是察觉有人过来的,但他只道是哪个同僚,倒也没有在意。

    河东现在也算是前线了,河东太守参与军事讨论,本无可厚非。

    更别说中都护前两天提出的要求,多一个人讨论,就能多一份意见。

    中都护府还有整整一个参谋团呢!

    没想过来的是中都护。

    “拜见中都护……”

    张包和蒋斌连忙站起来行礼。

    冯都护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多礼,而是看向蒋斌:

    “蒋府君还没有说,是听何人的分析?”

    蒋斌“呃”了一声:

    “回中都护,是一个叫杜预的学生。”

    冯都护一听,眉头顿时就是一挑:“杜预?学生?”

    “正是。杜预字元凯,乃是出身京兆杜氏,其父杜恕早年先是得罪了伪魏权臣,又与司马懿不和,故而不得不辞官隐居。”

    “后来大汉光复关中,杜元凯受到举荐,考入学院,两年前被派至河东参与田亩新政,按理说今年应当回长安入学院就学。”

    “只是没想到正逢上党战事起,河东需要人手帮忙,故而滞留河东。”

    蒋斌看到中都护似乎对这个学生露出感兴趣的神情,连忙详加说明。

    这不奇怪,毕竟杜预以后真要进入学院进修,说不定就要喊冯都护一声山长。

    “杜元凯年方弱冠,但其人颇有才干,在河东实习,学分乃是满分。”

    “这数月来,辅左太守府协调各方粮草,征调民夫,无一遗漏,委实难得。”

    “杜预,杜元凯……”

    冯都护若有所思地念叨了一下这个名字,点了点头,又问道:

    “这个杜元凯,现在在哪里?”

    “回中都护,现在他正在核实粮草,以便交接。”

    冯都护点了点头:

    “听蒋府君所言,看来这个杜元凯确实有才,待局势稳定下来,就让他尽快回长安吧。”

    真正的人才,只要能进入学院,取得正规入仕的途径,以后会有更好的机会发挥自己的才能。

    虽说现在大汉是察举与科举并用,而且以冯都护的身份和地位,真要举荐一个人,自然是很容易。

    但作为开创科举的人物,他肯定是尽量引导科举的发展。

    何况杜预已经半只脚踏入了学院大门,就没必要再拔苗助长了。

    “喏。”

    “方才蒋府君所言,很有想法。”冯都护话锋一转,又回到战事上,“可以把这个想法,提出来跟大伙讨论一番。”

    言毕,冯都护看着张包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转身走了。

    回到帅帐,左右看看,没有人。

    “季彦呢?”

    “回君侯,裴郎君说是得到了好友的消息,出去了。”

    “哦?这样啊。”

    裴季彦就是裴秀,正是冯都护所收的最新的弟子。

    要说起河东的大族,裴氏是避不过的。

    裴家的家主裴潜想要让庶子裴秀上位,冯都护也乐见其成,故而自然是要把裴秀带过来。

    河东作为裴氏的根基所在,裴秀在这里遇到好友,倒没什么奇怪。

    冯都护坐到位置上,微闭着眼,手指轻轻敲桉几。

    粮草到了,大军也差不多到齐了。

    下一步,就是要真正行动的时候了。

    就是不知道,姜维和柳隐所领的虎步军,究竟在函谷关打成什么样了?

    还有关将军那边,算算时间,也应该有消息了……

    “先生,我回来了。”

    帐帘外响起了一个声音。

    冯都护睁开眼,“进来吧。”

    裴秀走进来,对着冯都护行了一礼:

    “见过先生。”

    “嗯。”冯都护看了他一眼,没有动。

    裴秀走上前,伸手摸了摸桉上的茶杯,发现有些凉,拿起来重新倒了一杯热的。

    “听说你是去见好友了?”

    “是。”

    “没想到在军中你也有好友。”

    “回先生,学生那个好友,倒不是军中人士,他其实也是学院的学生,只是正在实习,尚未入学罢了。”

    裴秀露出有些不太好意思神情,“两年前他要外出实习,曾问过我的意见,我建议他来河东。”

    说着,脸上露出苦笑:“没想到却是害了他。若是换作他处,他早就应该回长安入学了。”

    “又不止他一人,这一批学生都这样。”冯都护澹然道,“若是他们能抓住机会,还能增加学分呢,福祸相依,谁能断言好坏?”

    “先生说的是。”

    裴秀回道,“学生去见那个好友,本是想安慰他,没想他倒是看得开,还说了和先生一样的话。”

    冯都护一听,倒是来了几分兴趣:

    “哦?你那个好友,想来年纪应当不大,难得能有这样的想法,他叫什么名字?”

    “回先生,他叫杜预,字元凯,乃是……”

    “关中杜氏?”

    裴秀一怔,有些惊讶:“先生也知道杜元凯?”

    一天里连续听到杜预的名字,冯都护不由地若有所思地看向裴秀,开口问道:

    “你是杜元凯的好友,说说你对此人的看法。”

    裴秀听到自家先生这般问,心里立刻有些怦怦地跳动起来,他预感到,自己这位好友,似乎时来运转了。

    “杜元凯之才,胜学生十倍。”

    “哦?”冯都护上下打量裴秀,“十倍于你?”

    然后摇了摇头,“过了,我不信。”

    裴秀是什么人?

    那可是地图之父,联合国特意在月球上划地命名的人物。

    “先生且听学生解释。”

    裴秀恭敬地行了一礼,肃容道:

    “若只论学问,学生自然不敢妄自菲薄,自认不落于杜元凯之下。”

    “但杜元凯除学问,对治民、军事、历法、法令、算学、史学、工程等,无不涉猎,学生难及也。”

    冯都护闻言,惊异地说道:“竟是个全才?”

    “依学生看来,天下可称全才者,唯先生而已。但杜元凯,确实涉猎甚广。”

    想起今日蒋斌的分析,冯都护还道杜预是在军事上有天赋。

    如今看来,自己还是小看了此人。

    冯都护来回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地吩咐道:

    “你且去,把杜元凯叫过来。”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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