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三日,各地府衙早早贴出告示,说龙虎山守邪高功李阎,奉太乙阁之命剿灭覆海大圣。以此安抚人心。并派官兵巡视各县城村庄,凡有私自设立淫祠,乃至祭祀牲畜及童男女者,立即锁拿问罪。

    各县城的百姓,听说官府张贴了讨伐妖物的告示,一大清早就来围观,有些住在乡下的百姓,甚至为此专门进城一趟。

    “天师道终于派人来了,这下我们有救了。”

    “过去官府贴了告示,十有八九都能治住洪水。”

    “诶,前头的别挤啊!”

    贩夫走卒,渔夫书生,三教九流的老百姓统统挤在告示栏前头,冲着上面的内容。

    “呔,老汉,你又不识字,你挤个啥。”

    一个戴着青纶巾,书生模样的人,拥挤间被踩了一脚,忍不住冲前头个子矮小,五十多岁的农汉说道。

    那老汉白了书生一眼:“谁说俺不认字,俺认的字够用了!”

    说罢,老汉钻到前头,吃力地辨认着告示上的文字,直到看到最后一个,才茫然地眨了眨眼。

    “怎地,我说你不认得吧。”

    书生冷笑。

    “别打岔。”

    老汉涨红着脸,又倒着从最后一个字开始,一直看到开头,脸色刷地一声白了。

    “不认识就不认识,逞什么能啊?”

    那书生说罢,老汉一把把后头的书生扯到前头,又惹起一片骂声。

    “你识字多,你跟俺看看,上头有没有个陈字?”

    书生瞧了一会告示,摇头道:“没有。”

    老汉更急了:“那,有没有个柯字?”

    “也没有。”

    这务农老汉听了,失去力气似的坐到在地上嚎啕大哭:“告示上没有陈,也没有柯。完了,这下全完了,俺的秧苗啊!”

    书生有些奇怪:“没个陈,没个柯,你哭个啥?”

    这老汉止不住地哭:“你这外乡人懂个啥,懂个啥呦!”

    这时候有的人已经看完了告示,人群忍不住向衙役涌去:“这个高功是谁?天放先生为什么不领旨伐妖?”

    “龙虎山对付不了覆海大圣,各位大人,快叫天放先生出面吧!”

    一时间群情激奋。

    告示栏的兵丁匆忙架起铁枪:“都退后,退后。”

    衙门里,做客的漕运总督朱昌运在偏衙仔细听着,一旁有随行的书吏奉了一杯茶水上来。

    “大人,请。”

    朱昌运拿起茶杯,随口问道:“这是第几拨来看告示的百姓了?”

    “十几拨了,百姓都关心这事。”

    “我叫齐千户帮忙,到各村去巡视,结果如何?”

    “光今天一天,齐千户到各村捣毁的淫祠不下十几个,巫婆神汉快有五十人,还有两个村子的乡老民壮,绑了村民的儿女要投海祭祀。犯案的都抓了,可被投海的童男女,已经……”

    朱昌运啪地一声放下茶杯,气愤难当:“愚民愚妇,都当明正典刑!”

    书吏倒还算镇静,小心接话道:“以朝廷之威严,自然不可能受一只沿海妖物的威胁,当真奉上三百童男女,派人讨伐妖物是意料中事。可是以往伐妖,势必是加封给天放先生一个临时的军职,叫他领了旨意,去讨伐猪婆龙。这次却换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高功。老百姓心里头不放心,也是人之常情。州府的士绅商贾,也完全不看好朝廷这次举措。早早清点财货家人,要到江苏去避难的,也不在少数。”

    “你去吧。”

    这书吏如临大赦:“下官告退。”

    说罢,就退了出去。

    朱昌运看了一眼桌上,那是一摞厚厚的纸包,里头是漕运衙门前后数任堂官搜罗下来,关于二十几年来,陈柯两家草菅人命,误国害民,勾结海盗,斑斑罪状罄竹难书,远比各县衙呈给知府吴克洋的要齐全,这里头随便一件,都足够陈家柯家抄家灭罪,可覆海大妖不灭,这些都是废纸。

    朱昌运至今还记得他为上一任漕运总督钱大人送行,从他手里接过这个纸包时,钱大人的眼神。

    “李镇抚啊李镇抚,你可得争口气啊。”

    陈府大宅。

    钱贵跪在院子里,双手托着藤鞭,头埋得很低,他在这里已经跪了四五个时辰了,屋里还没人出来传信叫他起来。

    “咳咳~”

    床榻上的陈天放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上裂皮结痂,双眼涩如灰烬,显然病重。

    吴克洋一直坐在床边,见状急忙吩咐侍奉丫鬟:“火炉再旺些。”

    丫鬟大气也不敢喘,急忙鞠躬。

    “不必了,小风寒,挨挨就过去了。”

    满脸病容的陈天放叫住丫鬟。

    吴克洋急道:“这样重的病。怎好挨得过去?”

    陈天放虚弱地看着他:“克洋啊,你上任也有七年,这七年,也不好挨得过去吧?”

    吴克洋愣了愣,过了一会才道:“老师说的哪里话,弟子只是,尽一些应有之宜。”

    “你不要骗我,你也埋怨我,埋怨我放任子孙。我大儿子也埋怨我,埋怨我偏心小儿子,小儿子埋怨我不叫他理事,女儿女婿埋怨我,总归他们姓柯不姓陈。你们都埋怨我。”

    吴克洋张了张嘴,随后站起来跪在床前,痛哭道:“我与老师不是父子,情同父子。父子之间怎么会有埋怨二字,老师这样说,实在折煞弟子了。”

    天放先生凝视着吴克洋:“起来。”

    吴克洋不答。

    “起来——”

    天放先生拉着长音,拍打着床榻。

    吴克洋连忙起身到天放先生身边。

    “桌上有封折子,我很早便写了,你看看,没有毛病,就带回去抄下来。”

    吴克洋走到书案边,的确有一封书,他打开来,上面头一行赫然写着:“宁波知府臣吴克洋谨奏;为直言浙江陈柯二氏勾结妖物,养患自重……”

    吴克洋手一哆嗦,奏书落地,惊怒交加:“这是何人造谣,其心可诛。”

    “这是我写的。”

    天放先生轻轻说。

    “老师,您,您这是?”

    “你刚才说,你把我当成父亲,我何尝不把你当做我的儿子。只是有时候糊涂,老想着你年长,能让着他们点,是我太宠他们了。”

    “老师。”

    “听我说完。”

    天放先生继续道:“天底下没有不漏水的船,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不是石破天惊的事。旁的不说,单说这次吧,我家里人瞒着我不叫你们进门,天师道就找了李镇抚。克洋,你年纪轻轻就做到知府,眼光韬略都是一等一的,你说,这李镇抚能降服覆海大妖么?”

    “……”吴克洋久久说不话,地上是那张天放先生亲手写的奏疏。

    半天,吴克洋才道:“太乙阁易羽,是个谋而后定的性格。天师张义初,更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龙虎山,不会无的放矢。”

    沉默,良久的沉默,鹤嘴的香陡然而灭。

    “你们都是我的儿子,我宠着他们,也不能委屈了你,若是时候恰当,你上这封奏折,或可保住仕途性命。”

    “老师。”

    天放先生在床上翻了个身:“你去吧。拿着这封奏疏。”

    吴克洋低头不语,好一会才捡起地上的奏疏,出门去了。

    到了院子里,正巧陈寒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两人见面却目不斜视,彼此交错。

    “爹,您……”

    “是你叫钱贵不让浙江的官员进门的?”

    陈寒咽了口唾沫,才点头:“是。”

    “……”

    虚弱的天放先生一把抓起床边的鼻壶扔了过去。

    “你个不争气的畜生!”他大口喘气,脸上是不正常的红晕:“他们是官!是官!是官!”

    陈寒也不敢躲,脸上被砸出一道血印子。

    侍奉的丫鬟连忙给他顺气,半天,天放先生才闭眼道:“给春儿家里递口信儿,我想他们俩了,回来吃饭。”

    陈寒抿着嘴:“我是不争气,可说到底,我还是为了咱陈家。官府想抛下我们自己剿妖,您叫他们来,难道就能解决么?”

    “你们都不争气。”陈天放闭着眼:“我就是老了,想跟女儿姑爷说说话,我好高兴高兴。去吧,去叫。”

    陈寒舔了舔嘴唇,这才走出去。

    南渠三宝寺对面,是条宽敞的大街。里面茶点庄,胭脂铺,车行,书局各色商铺齐全,还有几座幽深的大宅子,这些统统都是柯家的产业。

    柯家大爷柯诺然,在浙江绿林道上颇有威名,绰号“混天蛟龙”,若是只论名号,比覆海大圣,猪婆龙王这些,也不太差。

    前阵子陈冬横死,夫妻两个还去哭过,这些日子除了家里的产业,也都盯着官衙的动静。差人去问,只听说覆海大妖又不安生,只是官府却没再请天放先生,而是找来了一位守邪高功,又听说这位守邪高功,正是杀了陈家二爷的查刀子的上司,这叫夫妻两人又惊又怒。

    砰!

    上好的水蓝瓷器被砸得粉碎,砸东西的是个四十几岁的妇人,穿金戴银,手上扣着扳指和玉镯,尽管一身贵气,去掩盖不住妇人脸上明显的狠厉之色。

    “一帮喂不饱的白眼狼。”

    她也知道再骂谁。

    里屋,柯诺然端坐着,一个高瘦头陀站在旁边。

    听到骂声,头陀笑呵呵地:“嫂子又闹脾气呢?”

    “你说你的,家里的事少问。”

    柯诺然板着一张脸。他生的极为壮硕,浑身上下的肌肉要把衣服撑破一样,一道黑色的野兽纹身从脖子蔓延到耳根,看上去非常凶恶。

    “啊,额,有批尖菊今晚就到,挡着口的。”

    “知道了,老规矩,一半从后门送进来,一半送到柴氏染坊去,另外,你再帮我做一桩事。”

    头陀低头:“您吩咐。”

    柯诺然勾了勾手指,那头陀凑近,他耳语几句。

    “没问题,这事好办。”

    柯诺然沉着脸:“我小舅子死的冤枉,这只是个开头儿,剩下几个人现在还动不得,你过阵子等我消息。”

    “明白。”

    头陀点头。

    “去吧。”

    柯诺然说罢,冲外头吼了一句:“差不多得了,天还没塌呢!”

    说着,门打开从外头进来一人,柯诺然认得是陈府上的仆人。

    “大爷。”

    “老爷子有吩咐,还是陈寒有话说。”

    仆人搓着手:“老爷子这两天清醒了点,想叫您和小姐回去住两天。”

    “好,我明天大清早就出发。”

    柯诺然满口答应。

    “对了。”他突然抬头:“我早上派人和陈寒说的,釜底抽薪,把那劳什子守邪给做了,他有回复么?”

    这仆人摇头:“我家大爷没答应,他的意思是,这姓李在山东辽东闯下的威名不小,怕得不了手,反而坏事。”

    柯诺然冷笑:“官府的武将也就那么回事,否则怎么会连几道龙虎旗牌也看不住,矬子里拔不出将军。”

    想了想,他又道:“罢了,说不通就算了。我倒要看看这位不知道那哪冒出来的守邪高功,后天怎么驱赶猪婆龙。”

    8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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