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小樊,小樊,快出来,来活儿了!”

    一大清早,薄薄的门板被人拍得山响,伴之媲美破锣嗓子的高呼阔叫,纵算这大杂院里当真还有人恋着周公不醒,也全让他把周老爷子给惊到三山五岳之外去了。

    “小昌子,你一大早的抽什么风,把老少爷们儿的好觉给扰了,是想吃咱的老拳么?”南边房门大开,有一悍壮汉子亮着膀子晃出门外,粗声来问。

    “嘿嘿。”始作俑者奉以傻笑,“吴大爷,对不住了,咱也是一时太高兴,忘了大家伙儿还在歇觉,您睡,您睡。小昌子再惊了您,您只管剥我的皮!”

    “嗤,你的皮好剥怎着。说,又给小樊揽了啥活计来?”

    “好活儿,大好活儿,天大的好活儿呢,小樊……啊!”急转身待要放嗓开叫,却被已经站到身后的人给吓出半声惊叫,“小樊你……你干啥吓人?”

    “揽了什么活?”后者问。

    “揽了什么活儿……活儿?对,对!”小昌子咧开谄媚的笑,“天大的好活儿呢!南院大王府的,给钱麻利,出手大方,可是人人都要削尖了脑袋往里钻的好活儿!”

    小樊,亦即男装的樊隐岳,淡道:“那样的门第,应该有自己的戏班子,了不起也会有一两个常用的,怎么会找外面的野班子唱堂会?”

    “这你就不解底了不是?咱们羲国和你们天历朝不同,达官贵人没有养戏班子的习性。尤其咱们这位南院大王,是沙漠上的雄鹰,草原上的悍狼,是个道道地地的大英雄,要说这戏,他老人家是一点也不爱,爱戏的是咱们南院大王的母亲,太妃是也。南院大王是位大孝子,你要是唱得太妃喜欢了,今后在延定城可就算打出一片天地来了……”

    他这厢还口涎横飞,樊隐岳那厢已返身进屋,规置停当。

    “……有了太妃这座靠山,你就算是名副其实的角儿了,但凡延定城吃这碗饭的,以后都要看你几分……咦,小樊,你拿着这东西,去哪里?”

    “去唱戏不是么?”她挑眉,“还是,你所谓的大好活儿在你说话的这会儿工夫已经不翼而飞了?”

    “小樊你净说笑,哪儿能呢?小昌子我可是这延定城里顶顶有名的掮客……”

    这主儿还在眉飞色舞之际,樊隐岳已径自开步。

    唱戏,是她到达延定城后的营生之道。初始在一家戏院打杂,有一回替一个患了急症的小角儿上场,唱了两句唱词,被班主看中,要她零零星星又替了几次,甚至还替到了大角儿头上,不免遭人排挤。身为班主好友的小昌子鼓吹她离开戏班,由他替她寻找唱活,打理多琐事,令她除了上台开唱不必理会其它。她应下,有言在先:不是每桩活都接都唱,不是每个场子都去。要接,便给她接些有分量的场子;要唱,就要唱到延定城所有达官贵人跟前,也不白枉做一回伶人。

    小昌子满口应允,在在为了她高于群伶的唱功。虽说这延定城比不上中原各大城镇一般嗜戏成风,但在近几年羲国当政者对中化兴致日趋浓厚的导引之下,中原各式戏曲已然有在此扎根之势,中间大有可为。

    樊隐岳的志向,当然不是成为一代名伶。

    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她所想取的“沛公”之强悍之庞大,出她原有的想象。面对强敌,既然急取不能,欲不达,只得缓走缓进,步步为营。

    处身三教九流,让她学会的第一桩事,便是如何收放自己身光芒,浑迹如常人。此刻的她,绾男子髻,穿男子衣装,是个面庞清秀的俊俏哥儿没错,但也仅止于此。伶人中,男生女相太过寻常,一旦敛尽高贵,装男子反比做女子更能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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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院大王府。

    戏台上,一出柔婉凄美的《牡丹亭》唱罢,台下,头笼珍珠网,穿宝蓝长袍,配淡蓝马甲,披珍珠云肩的贵妇,早已哭透了不下十条帕子,边哭还边道:“……可怜,真是可怜……太可怜了,那两个孩子,太不易了……”

    侍候在旁边的太妃院管事状似无所适所,忐忑地插了空儿,问:“太妃,对这戏班子的诸人是赏,还是罚?”

    “罚?”太妃拭泪的手一顿,“好端端的,为何要罚?”

    “……惹您哭得恁样伤心,不该罚么?”

    “察管事,您白白叫了察得明,却是个察不明!”太妃身边的大丫鬟爽落插进话来,“太妃哭,是因那戏唱得好,适才还一个劲儿地叮嘱奴婢多给伶人赏钱。您这儿突然冒出一个罚字,气着了太妃,看您担不担得起!”

    “是,是,是,是奴才考虑得不周全了,太妃莫怪。奴才这就去和那些伶人去宣太妃的赏,也好让他们念着您的恩德,明后两天的场要更加卖力才行。”察管事躬着腰干,刚要退下,被主子叫住。

    “你把那个唱小生的给我叫到跟前来,那孩子扮相好,身段好,唱得也好,这出戏我看了十几回,以前都是被戏里的花旦给迷住,今儿个偏偏是演那小生的娃儿最出彩,快叫他出来给我瞧瞧。”

    “是。”察管事去不多时,领了一个素衣瘦躯的清秀少年来,“快拜见太妃,太妃高兴了,会多多打赏你。”

    清秀少年礼尚未施,太妃便给一把抓住,“是这个孩子?唉哟哟,还真是长了一副聪明伶俐的可人样儿,甭费事磕那头了,走近点让我看仔细些。”

    一手捏住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儿,太妃越唏嘘,“看罢,多好的孩子,叫什么?”

    “回太妃,草民樊隐岳。”

    “这名字好,大气又雅致,只是听着像个汉人名字。”

    “回老夫人,草民的确不是羲国本土人。”

    她低回话,太妃以为少年是在为自己身家自卑,挥手爽气道:“不是就不是,没什么大不了,不管哪边儿的人不都要睡觉吃饭么?不过,难为你这一口羲国话倒是说得流利。”

    “谢太妃夸奖。”是她向小昌子等人潜心模仿摹习之果。

    “快和老身说说,你学戏学了几年,唱了几年,和谁学了这么一身好功夫?”

    “禀老太妃……”樊隐岳将早已烂熟于胸的“身世”简言道来,又招来贵妃两行热泪。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本来是殷富人家,书香门第,该有个不错的前程,突然间遭了这大变故,小小年纪就要为了生计四处奔波,真是让人心疼,心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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