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她微怔。已经二十几日过去,五岁小王爷的嘴里每一回跑出这两个字时,她都难免怔忡。有些事,压淀不等于埋葬。一根刺扎在心底最深处,每每触之,必定生痛……

    “先生,你不给博儿说史么?”

    “说史……”她回神,放下怀中携抱之物,道,“今日不说史,教你弹琴,可好?”

    “弹琴,是弹那种叮叮的东西么?”

    她莞尔,“以前有人教过你?”

    小王爷楚博,她的小弟子。许是因为尚未受外界晕染,尚存有如他年纪一般的纯真,生得又圆润敦实,很是招人喜欢。她怕好动的娃儿听史听得枯燥,特地分割成一个个小故事娓娓而谈,不想他竟格外生了兴趣,每日早早引着颈儿盼她到来,离去时亦依依难舍,两只眼睛里所释放出的情绪,从陌生到亲慕,只是在短短数日之间。

    “没人教过,但博儿随太妃奶奶到宫里见太后奶奶时听过。可是,那都是宫女在弹,博儿是男人,也可以弹么?”

    男人?樊隐岳几乎忍俊不禁,“琴曲中,不止有缠绵悱恻之音,还有金戈铁马之声,学会了琴,便多了一样抒心事的工具,不好么?”

    楚博似懂非懂,却重重点头,“先生让学,博儿便学!”

    樊隐岳并不想拥有这份纯粹的信任。但师生和睦又是她得以留在这府中的不可或缺之需。或许早晚一日,这个小王爷眼中的东西,要被她亲手摧毁。届时,她的今天,可会是楚博的明天?

    ……不行!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若在此际,她便陷入挣扎,未来又待如何自处?

    “我先弹一较易入手的曲子《阳关》,过后再为你讲解入门指法。”她掀开抱来琴上覆着的苫缎,平放案前,甩衣端坐,先挑弦两三声,左手拇指滑抹,琴声悠扬而起。

    “(一叠)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琴声先扬,歌喉再起,低沉宛转,荡气回肠。楚博小小年纪,竟能解得个中一味,想及与父亲聚少离多,双目油然湿润,“先生,博儿要学这曲子,博儿一定要学会这曲子!”

    “好……”

    “谁准你学这些靡靡之音?!”

    “……父、父王?”

    ——————————————————————————

    父王?小王爷的父王,意即——

    这个玄甲黑袍的男子,乃羲国的南院大王,有“没格族之光”盛誉的楚远漠。

    面对上这个男人的一刻,她始感谢起那几年的村中岁月。若不是镇日面对着一个可读人心的吉祥,而自己又不喜无密于人前,她怕不能如此擅长潜藏心中事,怕无法在羲国最强大的男人面前处之泰然。

    这男人的强大,不在于其与中原男子迥异的深刻五官,以及高出普通男人足足有半个身长的魁梧身形,而是那份如海般的狂放,如山般的嶷岌,以及写在周身每一道线条,每一寸肌理间的杀伐决断气息。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改变这样一个男人。她忖。

    “谁准你学这些靡靡之音?羲国的好儿郎怎能和天历朝那些没有脊梁的男人一般,喜好这等柔媚无骨的东西?你还是我楚远漠的儿子么?”

    “父王……”楚博的圆胖小脸写满无措,两只漆黑大眼却不敢出现涓滴的水意,“博儿……博儿……”

    儿子的呐呐,令楚远漠两道刀锋般打着旋尾的浓眉令人胆颤地立起,“你连句话也说不完整了么?我羲国何时有这等不济事的男儿?”

    “父王……”

    “草民拜见王爷。”樊隐岳敛袖一揖。

    楚远漠目未他移,“你是哪一个?”

    “草民乃太妃亲口所请教授小王爷汉家学问的教习先生。”

    “教习先生?”他旋着淡淡金光的豹眸锐利扫来,“你教了本王的孩儿什么?”

    “汉书汉字,汉家学史,诗词文章,以及今日的琴艺。”

    “好胆色。”他冷哂,“听见了本王对小王爷的申斥,还敢承认你是教本王儿子的那个无用先生,你的胆色比看上去的要来得大。”

    “草民只是不明白王爷何以如此大怒。王爷既然允许小王爷通晓汉学,又何以对六艺之一的乐如此深恶痛绝?”

    “你认为本王的火气来得毫无必要?”

    “不敢,草民不解而已。”

    “你想让本王为你解惑?”

    “若王爷想。”

    “好,好极了,没想到本王这趟回府,会多了个乐子出来。”他扯了宽椅,将自己魁阔身形置于其内,一手指节闲闲叩敲在宽椅把手之上,脸上的盛怒之气一点点殆去,渐渐地,还释出了一丝笑容。“你想听,本王说也无妨。因为,你们天历朝的男人,镇日拨弄丝弦,吟月悲风,个个以作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为荣,实在是男人中的耻辱。你们天历朝的乐声,曲曲故作姿态,无病呻吟,磨心丧志,毁气败节,着实乏味至极。本王这样说,够清楚么?”

    “敢问王爷,是不是听过了所有汉学曲目?”

    “不曾。”

    “草民以为,会对一事一物抒评论者,必定要对该事该物知之甚深,若知之不深又擅作言论者,无异以管窥天,以蠡测海。”

    他锋眉倏扬,“你在嘲讽本王?”

    “智者见智,仁者见仁。”

    “本王见到的,是你的胆大包天!”浮升于胸臆的,是类似于沙汤将一死敌困于死角之后尽兴耍弄的快感,他此刻的心情,近乎于愉快。“本王给你一刻钟,若在一刻钟内你不能说服本王,你这位细皮嫩肉的教习先生,也只得叹红颜薄命了。”

    红颜?她心中一动,双足已行至方才就座的琴案之前,缓伸十指,拨响琴弦。

    楚远漠勾哂。这个穿了一身男儿装的女人怎会以为以他最为厌恶的东西会说服讨好得了他?汉人的女子都是如此自作聪明愚不可及么?

    但,随着琴声演变,或高亢,或激昂,或冷烈,峥嵘意境陡出,他面上玩谑的笑意渐凝渐去。

    一刻钟到,琴声戛然而止,全曲浩然不屈之气充斥其内,纷披灿烂,戈矛纵横,那一声悍越尾音,如投剑入腹之响,裂人心肺。

    随后,楚远漠接到了一双深潭清眸,“王爷,草民说服您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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