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冬季临了。

    一场浩大的初雪过后,延定城也未见放晴的好天气,满目尽是沉雪压枝,浓霾蔽空,也如这气候般低低沉沉,重寒袭人。

    会如此,有外因,亦有内情。

    外因。延定城人都在传,他们的大英雄南院大王失去了汗王信赖,打初秋返回便被一各类名目羁留府内,远离了万里疆场。不能纵马驰骋的没格族之光,不啻没有天空的雄鹰,失却旷野的悍狼……难道,英雄尚未迟暮,已将至末路?

    内情。王府二爷的归宛若平天而降,给府内诸人加了诸多私底下的噱头,但只能在私底下。台面上,主子们高深莫测的脸色,足够让每个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谁会是天生的傻瓜呢?常年生活在这座王府深宅里,主子家的内幕不敢听不敢问,不代表一无所知。祸从口出,慎言,慎言。

    当然,说话乃人之本性,本性难移。

    “听说,王爷在太妃面前命人鞭笞了爽落,实打实的的杀机给猴看呐。”

    “那可不?自个儿的老娘囚了兄弟,不能打老娘出气,只打能受老娘支使的奴才。说说去,不管主子们怎么斗,最后倒霉的还不是咱们当人奴才的。”

    “嘘,这话你们也敢说?嫌屁股没开花是不是?走走走,干活去了……樊、樊先生?你早?”

    几个端着果盘点心的丫头因一时畏寒,趁四下无人挤到打着帐子的亭里,又按捺不住嚼了几句,不想刚一出,迎头正见樊先生踽踽走过。

    随着后者浅微颔未作停顿地行远,几个丫头又咬起了耳朵。“不说这位樊先生是个女人么?怎么还在府里当先生?”

    “说得就是。难道真如别人传的,王爷看上了她?”

    “啧,这汉家女子有什么好?除了一张脸能看外,哪里还能入眼?没准连个孩子都生不出……”

    前面的话,后面的话,樊隐岳都听得分分明明。梁上君的轻功心法不止轻身,还可令耳聪目明,即使不欲****,有些话想拒之耳外都不行。

    那些花,她大可当成闲话置之。

    但话虽闲,亦点出了一个事实——

    她在这府里的处境,已然尴尬。

    她是女儿身,原本只管听好曲赏佳戏的太妃并不在意。而如今,她将府中二爷引了出,招了南院大王对太妃身边人的雷霆迁怒,太妃对她再无以往的宽容喜爱,昨晚叫了她去,灯下一张少了粉饰的脸好似猝然间苍老十年,说:“听说那个孩子的状况很糟,幸好有小樊救他方保得住一命。你是他的恩人,太妃却不想把你当仇人,只是没有办法再疼你了。我这辈子总是活在戏里,总是在戏里寻找生死不渝的挚爱专情,可是,戏就是戏,人生如戏,戏非人生。我想,我以后还是不要听戏看戏了罢。”

    太妃隐喻地下了逐客令。

    是以,今日一早,她去向乌达开辞工。

    岂料,乌达开坚称自己不敢作主,死磨软劝,亲自领她到了主子书房外,要她直接向王爷请辞。

    此时,门扃中开,红衣如火的珂兰公主亮丽步出。

    “樊先生?”一眼见她,丽颜立时微冷。“听说是你救了远陌。”

    “是二爷命不该绝。”

    “救了人就是救了人,何必还多绕个弯子?别把你们汉人的习性用到这里,我们没格族人最不喜欢的品质就是虚伪。”

    “公主教训得是。”

    珂兰蹙眉,眸似冰针,“为什么你明明对本公主一脸恭敬,言辞间也尽是卑微,仍让人觉得你高不可折?”

    樊隐岳淡哂,“公主想折什么呢?”

    “本公主想折的东西太多了。但折了你,并不能让公主获益,劳而无功的事,本公主不屑为之。去见远漠罢,希望你可以让他的心情好一点。”言讫,公主殿下,扬螓,傲岸离去。

    “樊先生请进。”无声观望的乌达开引臂。

    “……不必了。”她摇。“草民还是向乌管家辞工就好。乌管家不会做不了一个教习先生的主。”

    “樊先生何必为难老奴?”乌达开讪笑,“您若只是一个普通的教习先生,便不会有今日的麻烦了不是?”

    她一怔,“乌总……”

    “进罢,樊先生,难道本王会吃人不成?”一句含冷长喝穿过厚实的梨木门板,传到耳边。

    她颦了颦眉,缓上门阶,排闼而入。

    主书房内三面为书,一面墙前无物,墙上悬一副绘制精细的绢质地图,每笔每划皆是高山长河。一身黑色丝质长衣的楚远漠阔背向外,长驱伫立,凝盯其上。

    “樊先生想走?”他问。

    “草民……”

    “别再说那些虚辞套话,本王今日心情不好,不想更糟。”他回身,两目如电。“告诉本王,为什么要走?”

    “草民很难确定哪些话不会让王爷心情更糟。”

    他眉峰一动,忍不住摇失噱,“樊先生还是好口齿,不见锐利,却暗藏机锋,这四两拨千斤的功夫很是高段。”

    话说当儿,两足已将彼此距离缩短至寸许,“本王很想知道,你要离开王府,与本王那个尚未过效的提议有无干系?”

    “……有。”

    “做本王的侧妃很委屈你?”他眸内金光跃动,深热凝觑。“莫打迂回,你只须回答是或不是。”

    “是,不是。”她从善如流。

    “……”他微愕,继而纵声大笑:这个小女子实在是、实在是妙!“樊先生,你让本王已经不能放手了呢。”

    他欺近,她后退,被他铁臂箍住纤腰,“你说过你要嫁人只能有一个理由,那个理由是什么。”

    她迎着他近在盈寸呃攫视,“我爱他。”

    “什么?”

    “我要嫁人,那个人必须是我爱的。这是惟一的理由。”

    “所以,你不嫁本王,是因为你不爱本王。”

    “是。”

    “好坦率。”他方唇微扯,“可本王已经喜欢上了樊先生了,这该怎么办呢?”

    “谢王……”

    “嘘。”他冷刻俊颜此时彷佛被一层轻纱包覆,柔化了每道线条,唇间热息喷薄蒸薰着她颊上肌肤。“别说本王没有告诉你,如果你这张小嘴里冒出本王不乐听的字儿,本王可会把它吃掉。”

    她当即闭嘴不语。

    他低低笑开。

    适才见,珂兰出门,她进门,这一出一进,却使他心情截然迥异。

    珂兰良久的柔言宽慰,未使因着朝事政局积累气的沉郁稍有消减,而她,仅仅是立在那里,便使气氛生变,他不会迟钝到觉察不出这其中改变的,其实是自己的心间之境。

    “隐岳……慕月,是么?”他曲起食指,指背轻轻摩挲着她鬓角颊际,声嗓柔若呵哄。“听从元兴城回的商人说,京城第一才女除了才情出众,还精通骑术,在你们兄妹三人中,你完全承袭了你那位曾任军中参赞的父亲的兵韬战略本事,曾指挥三十名家丁,与乌合之众打退围攻你家园的百号匪人,是么?”

    她低眉,仍是不语。

    “你很像替你的家人报仇罢?”

    她條扬水眸。

    “本王说中了?”他扯唇浅笑,“那么,你就更该走到本王身边,不是么?”

    “我说过,我所嫁的那个人……”

    “必须是你爱的?”他拇指的粗糙之处划到了她秀美下颚上,瞳心金光如矩,满写势在必得。“本王会给你时间,让你爱上本王。但在此之前,你必须站在本王身边,眼睛要看着本王。”

    “我……”

    他两眸危险浅眯,拇指盖在她浅色柔唇上,“本王说过,别让本王从你这章小嘴里听到教人不喜听的话。本王不想让你认为,本王想要的,只是你的人。纵算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本王想要有一夕之欢也非难事,你不是最美丽的,本王要得也不只是一夕之欢。本王更贪心,我要在得到你的人同时,占有你的信。在那之前,若本王违背了这份初衷,肯定是你的错,是你激怒了我,明白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颦眉。他却展眉又笑,臂间力道渐松,缓缓地将自己退了半步,“随本网出征罢。”

    “出征?”

    “对,出征?让本王看看你到底和你的父亲学了什么,也让本王知道,你值得本王为你付出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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