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于停了。但久违的阳光亦没有给天地之间增上一丝暖意,渗骨汲髓的寒气弥漫于茫茫雪域,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樊隐岳拥毡而坐,咬牙抑住牙关的颤栗磕碰,听一旁煮药的军医絮絮叨念。

    “樊参赞,多亏了您那位师父,要不是她,用一些在下从没有看过的法子和方子给大家伙煎了药服下,真不知道大家伙能不能捱到这时呢。您这位师父可真是一位良师,为

    了找您,追着您跑了恁远的路,您这病有她医,一定医得好,您可一定要挺住!”

    “她……在哪里?”

    “出去了,言道去看看方圆十里内有没有人家,借些大蒜、萝卜什么的,许是吃腻了咱们有粮无菜的伙食,想换个口味,唉……”

    三师父去寻那些东西,是想以大炙疗法为自己祛除体内寒弱罢?她与四师父,有师徒名与实,却无师徒之情与义,这样的全力救治,又是为了什么?

    “唉,就是只吃干饭,喝稀粥,咱们也吃不了几天了,要是断了……樊参赞,都督一定会救咱们的,是不是?”

    “是……”么?她垂睫,挡住了眸心的迟疑不定。她既是此处脑,便有责任不使这些人失去希望。可,她的希望又有谁给?

    “樊参赞,这是最后一碗伤寒药了,属下也知道这药不太好用,您喝了,权当属下尽一份心,您陪着咱们一并待在这里……樊参赞,樊参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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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睡不能完全的睡,醒也难真正的醒,一生的虚弱彷佛都聚在了这些时日,连举手也需调动体内的每一分气力。樊隐岳晓得自己这一回,是真正病了。

    那日,乔三娘出去跑了整日,未找到一户人家,找不到所需材料,无法施以大炙,仅能以一根银针为她不时活络血脉,治标不治本,眼睁睁看她一日比一日虚弱,却无可奈何。

    果腹的粮米,取暖的柴炭,更是一日少于一日。沉浮在每个人心头的希望,亦在逐日递减。每人似乎都想到,大雪遮住了回乡的路,也将使他们他乡埋骨,回不去了。

    终于,希望殆尽,恐惶加剧,形成了对死亡无以复加的恐惧。而恐惧臻于极致,要么万念成灰,要么频陷疯狂。

    “樊参赞,有几个人抢了最后的两袋粮米,要走了!”军医冲入帐内,急禀。

    “走?”樊隐岳吃力坐起。“走去哪里?”

    “嚷嚷着说既然等在这里也是等死,不如去走一走,兴许能找出一条活路……”

    她翻身下榻,双足方踏进靴里,乔三娘风风火火掀帘进,狠声道:“救命的药老娘没了,取命的老娘可足足的,照老娘看,给这些白眼狼一人喂一点断肠散,死了了事!”

    樊隐岳把手递给这位利口软心的三师父,在她半挽半抱中,身裹厚毡,出得帐去。

    参赞主帐左侧,两顶疗伤大帐之前,十几个肩臂腿犹打着伤布的兵士死抓着两袋米,正眦目赤耳地与人争嚷。

    “你们一个个都是蠢瓜笨蛋,还在做白日梦么?还以为有人会救咱们么?咱们是被扔在这里了,知道不?人家不要咱们这些残兵弱将了,明白不?不想死的话,就跟咱们走!”

    “樊参赞还在这边,她可是都督未过门的妻子,都督不救咱们,总得救樊参赞罢?”

    “……这种事你都不明白?都督是什么人?南院大王,摄政叔王,羲国最有权力的男人,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天下第一美人都行,会为了一个女人兴师动众地跑到这里?依

    我看,梁将军是有意把她留在这里陪咱们一块死,好让咱们乖乖留下。咱们已经上了一回当,还要把这当上下去不成?”

    “这个……”经此撺掇,出面拦阻的兵士也心生游移,互相递着眼色,意图由对方处获得一丝启示:何去何从?

    “这是在做什么?”樊隐岳挺直了腰背,拧紧了秀眉,问。

    “参赞……”兵士们见她,皆现惶色。一个既能用兵精到,又能身先士卒,且和他们同患大难的人,理所应当有所敬畏。

    “这是在做什么?你们都是有伤在身的人,站在外面,是想伤上加病么?”

    参赞面上威而不怒,语间尽是关护,令得兵士们愧意油然而生。

    但,自也有强硬到底的。“参赞不必这么在意小的们,小的们不能陪您在这里耗着了,您自个儿保重就好。”

    樊隐岳抓紧乔三娘的手臂,从容问:“你们要走去哪里?”

    “去那里都比在这里好!小的们就这么走,说不定就能走出一定活路。但要在这里等着,只能是等死,小的们不想死。”

    “不想等死,却去找死?”樊隐岳挑眉。“你们以为走得出去?且不说其它,单说你们身上的伤。在这时节,徒步前行,动气动力,必然惹得伤口开裂,届时寒气逼入,凝血

    成冰,除了死,你们还有第二条路么?”

    “我们……”兵士们脸脸相顾,无言以对。

    “梁将军行前向本参赞了誓言,定会设法回救援。你们等在这里,有帐篷蔽风,有柴炭供暖,有兄弟彼此依偎打气,尚有一线生机。真若盲目走了出去,不啻是嫌阎王爷

    勾魂勾得太迟。”

    顿了顿,暗暗吸气,再吸气。“你们拿走粮米,难道要留这里的这些曾与你们出生入死的兄弟活活饿死?纵然他们都和你们一并走了,冻死病死伤死在路上时,你们又能顾得

    了谁?”

    牙关紧阖,素手紧握,撑住虚软身躯。“我们已经熬了恁多日,若在最后这几日放弃,最对不起的人,是自己。”

    “说得对,说得对!”军医前帮腔。“参赞说得对,依你们这身子骨,走不到半天就得死在雪地里。还是快回去,好好养伤治病,等着都督救。快回去,快回去。”

    “为了你们自己,更为了同袍兄弟,回帐里去罢。”最后,樊隐岳搭了一个顺坡台阶。

    兵士们挪动脚跟,一点点蹭向帐门。

    一口气松下,樊隐岳连笑都不及,涡旋般的眩晕当即袭击神志。

    “隐岳!”

    闭眸前,她仿佛见到天边神光,要将她收纳归去。

    她倒在了一双疾驰的臂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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