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睿几乎成了泥猴,西装、衬衫上满是泥污。他啐了口顺着脸颊流入嘴巴的雨水,伸手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来新买的那包烟。

    软包的香烟已经完全揉皱,还进了水,杨睿抽出了两根湿漉漉的香烟,随即丢掉。然后又把本就揉皱的烟盒揉成团,狠狠的丢进水洼里。

    余杉赶忙翻了口袋,掏出玉溪给杨睿点上。抽了两口,杨睿似乎缓过了劲儿,慢吞吞的从泥水之中站起来,呲着牙说:“余哥,你到底惹上了谁?一波又一波的没完没了,这是非得要整死你啊。”

    余杉闻言,苦笑着说:“我要知道惹了谁还好办了,惹不起大不了我躲远远的。”

    杨睿将半截香烟弹飞,那烟头旋转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撞在墙上火花四溅。吐着烟气,杨睿说:“刚才跟踪咱们的家伙是个练家子,身手很灵活,我瞧着好像有点儿武术底子,就是没什么实战经验。要是没那辆车,那小子早被我拿下了。”

    杨睿没学过武术,所有的格斗技都是在军中学的。而军中格斗技讲究的是一击致命,必要的时候可以牺牲自己,以伤换残,打起来极其刚猛,攻击性十足。与杨睿格斗的那人不一样,交手的时候顾虑重重,头一个想法是怎么防御,将自己放在不败之地。再加上经验不足,所以两个照面就被杨睿给放倒在地。

    余杉瞧着杨睿的确没什么事儿,说:“别想了,走吧。”

    “余哥,现在追恐怕追不上了。”

    “还追什么?我先把你送医院瞧瞧……啧,别逞能,万一伤了脾脏可不是小事儿。”

    杨睿拗不过余杉,于是乖乖跟着余杉去了一趟医院。也是赶巧,这天正赶上彭大夫值班。熟人见面好办事,余杉拉了拉交情,偷偷塞给彭大夫两包中华,彭大夫立马领着不情愿的杨睿楼上楼下跑了个遍。一通检查下来,还拍了片子,彭大夫极其确定的说:“就是摔了下,有点儿擦伤淤伤,出门去药店买点红花油、云南白药什么的擦擦,几天就好。”

    有彭大夫这句话,余杉总算放了心。一瞧时间,这时候都九点多了,杨睿就说:“余哥,那晚会你还看不看了?”

    余杉为这次义演足足捐了一百万,可能不去么?他还打算用这一百万做敲门砖,在晚会上好好结实几个大人物呢。

    当然,跟那一百万比起来,在余杉心里杨睿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兄弟显然要重要的多。算算时间,晚会进行了一多半,这时候去了也算是聊胜于无。

    余杉的皮鞋、裤腿上全是泥点子,这会儿也顾不得形象,开着车就去了老电影院。跟杨睿俩人进场的时候,检票的诧异了好半天。因为再次发现跟踪者而感觉不爽的余杉也没搭理他,径直进了场。

    还没电影院放映大厅之前,隔着门余杉就能听见里面传来的鼓掌声。推门一瞧,舞台上站着俩人,一高一矮,正是说相声的五子牛。他们俩悄无声息的找到自己的位置,刚坐下来,台上的五子牛就跟搭档俩人鞠躬下场。

    省台跟市台的一男一女两名主持人上台,配着《爱的奉献》这首歌,说了一通煽情的话。后面临时搭建的大屏幕上,还播放了抗洪抢险的画面。

    画面一转,又变成了各界人士排队捐款的画面。俩主持人配合着说起了‘一方有难八方支援’。随着主持人的声音,一溜企事业单位的领导手捧着大大的支票登上了舞台。

    机车厂带头捐款八百万,富区重工不甘示弱,也捐了个八百万,其余的林林总总,各企事业单位都对抗洪救灾表了态。

    这些国营企事业单位的头头脑脑下了场,又一波人人登上了舞台。这些人都是私企的代表,有经营家电城的,有干小五金的,有做家具的,还有做菜市场的。捐款的数额有零有整,多的三十万,少的十几万。一人说了几句场面话,举着大支票比划了一番,也下了场。

    这时候就听女主持人:“改革开放十几年后的今天,私营经济已经呈现出对国有经济越来越强的辅助作用。这些先行一步的企业家在先富裕起来的同时,也没忘了自身的社会责任。几天前我们刚刚得到一笔馈赠,远东金融的董事长余先生私人向本次义演捐助一百万。因为余先生执意不愿出现在现场,在此,我只能代表家乡受灾人民对余先生表示诚挚的谢意。”

    电影院内掌声一片。旁边的杨睿捅了捅余杉:“哥,这是说你呢。”

    “别吵吵,低调点儿。”余杉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波澜起伏。或许捐款之初他的确目的不纯,可这一刻听着主持人的感谢与台下的掌声,余杉胸中激荡不已,有一种超越了成就感的情绪在胸中激荡着。或许,那是做了好事之后的满足感?

    俩主持人煽完情,又报了幕。一听下首歌是《弯弯的月亮》,现场顿时掌声、口号声响彻一片。留着蓬松中长发的刘焕一登台,还没等张口现场就高潮了。对于文化荒漠中的齐北人民来说,刘焕出现在家门口,其震撼性不比本山大叔敲自家房门小多少。

    刘焕也感受到了齐北人的热情,一曲《弯弯的月亮》唱完,又唱了一首《千万次的问》。唱完,刘焕下去了,杨睿纳闷的说:“徐惠呢?她跟刘焕合唱的那歌唱完了么?”

    余杉手里也没节目单,上哪儿知道去?

    刘焕下去之后,杂技团上场表演了杂技。这时候余杉就瞧见一个人从第一排绕过来,到了死盯着舞台的杨睿身旁。那人弯下腰低声说:“小同志,咱俩换换座位怎么样?”

    “啥?”

    能坐在第一排的,一准非富即贵。还是中间位置,不用琢磨,这人肯定是齐北市的领导。瞧见杨睿还傻愣着,余杉赶忙捅了捅说:“赶紧起来,你去前面坐着看节目。”

    杨睿应了一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也没多琢磨,起身让了位置就去了第一排。那人落座,离得近了,借着舞台上的光线,余杉才瞧清楚,这人就是他在电视台见过一面的秦部长。

    余杉赶忙率先伸出双手:“秦部长您好!”

    秦部长笑着,琢磨了下称呼才说:“余先生……”

    “别,我年岁小,您叫我小余就行了。”

    秦部长握着余杉的手没撒手,笑着说:“那就叫你小余同志……小余同志,感谢你对家乡的捐助。”

    余杉说:“个人能力有限,能为老乡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握着的手又摇了摇,这才撒开。秦部长说:“小余同志,你之前跟省台的骆主任提了一句话,叫企业家的社会责任,我觉着这句话非常好。现在社会上就缺少你这样有社会责任心的企业家。”

    余杉赶忙谦虚了几句。两个人从洪灾,聊到了灾后工作,又说起了余杉的行业。

    舞台上的节目变成了一个抗洪救灾的小品,这时候秦部长说:“小余同志,有没有考虑过投资家乡?金融业只是实业的衍生品,没有实业支撑,金融业只是无根浮萍。”

    余杉等的就是这句话,说:“您说的是。不瞒您说,秦部长,我这次回来,一来是为家乡灾情出点力,再来也存了投资做实业的想法。”

    “哦?”秦部长高兴了,说:“哎呀,小余你这个想法很好。我先表个态,你这样有社会责任心的企业家回乡投资,我们市政府方面一百个欢迎。齐北从去年开始就谋划着建立南苑开发区,前期工作已经做的差不多了,基本做到了三通一平。开发区的手续还在走,年底之前肯定能走完。另外,市政府还挑出了一批得力干将,提前组建了开发区管委会。”

    “我就是听闻了这个消息,才有了投资念头的。”

    秦部长说:“这些年,家乡的经济发展很不好啊。不单是齐北,整个东北都是暮气沉沉。都说东北工业基地是共和国的长子,这一改革,长子成了庶子。外资与内陆的资金,全都向沿海倾注。年初市里派出一批同志去沿海考察,回来感触很深。沿海地区是一天一个样,充满了朝气;再看看齐北,跟二十年前比几乎没什么变化。国企改革,职工下岗,这几年整个东北的经济不但没有增长,反倒倒退了不少。经济不搞活,老百姓手里没钱,连带社会治安也变得糟糕。”

    秦部长从另一个角度诉说了九十年代东北的变迁,让余杉耳目一新。八十年代的时候,东北整个社会还比较稳定。等到了九十年代,随着国企改革,破产、倒闭引发的下岗潮,社会治安变得极其糟糕。于是有了九六年的严打。

    仔细回想起来,国营经济历经四次变迁,差不多是跟几次严打一一对应。如今东北就陷入了一个怪圈,因着国营经济占了太大的比重,导致社会上下思维僵硬,都在等,都在靠。经济衰退,引发了下岗潮,又导致社会治安问题;社会治安问题又会影响投资环境;没有外来投资注入,东北经济死水一片。

    这就像是一个死循环。从九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初,整个东北就好像叶利钦主持的俄罗斯一样,整体经济近似于放任自流的大休克。于是乎老一辈的齐北人依旧念念不忘铁饭碗,将一切压力都转嫁到自己孩子身上,逼着孩子死命的学习,不顾孩子的爱好与特长,就想着孩子考上大学之后能有个稳定的好工作。

    于是从二十一世纪开始,齐北乃至整个省开始以为每年两百万的速度向外流失人口。除了一部分务工者,剩下的全都是大学生。经济滞后、人才流失,让齐北经济的工业比重直线下降,到了一五年,齐北干脆成了农业大区。

    秦部长说起这个问题,长吁短叹了许久,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似乎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最后,秦部长又询问了余杉的投资意向。余杉说了几个方向,表示自己还在考察阶段,还没有拿定主意。秦部长对此很理解,于是说:“这样,小余同志,你要考察的话,提前给我打个电话,我让其他同志陪着你在三区七县走一走。”

    “那就太谢谢您了,秦部长。”

    秦部长与余杉互留了电话,随即起身离去。

    这位秦部长是现任齐北市、委宣传部长,按照级别推算起码是副厅级,市、委常委。头一次接触,余杉对这位秦部长的印象还不错。身居其位,没说空话套话,很关注民生问题,而且比较有远见。秦部长的见识别说放在一五年,就算拿到九八年的沿海估计也算不上什么远见,但放在沉疴一气的齐北,他能有这种见识就了不得了。

    余杉琢磨着,回头可以打着投资考察的名义,再跟这位秦部长接触接触。

    他琢磨的时候,杨睿回来了,脸上满是瞿然的震惊。“哥,你知道我刚才坐哪儿了吗?这尼玛,我左边是市长,右边是组织部长,吓得我连靠背都没敢靠。刚才那人是什么大官?”

    “市、委宣传部的秦部长。”余杉随口答了一句。

    正这个时候,余杉的耳朵敏感的从主持人的声音中捕捉到了《生死不离》几个字,他连忙说:“小惠出场了,快看!”

    主持人退场,先是一群挂着翅膀的小姑娘分列舞台左右,前奏响起的同时,大屏幕上开始播放抗洪抢险的画面。西装革履的刘焕挽着身穿露肩白色礼服的徐惠款款走上台。

    化了妆的徐惠,让余杉几乎认不出来。他愣了下神,随即赶紧举起准备好的数码摄像机开始录像。

    舞台上,随着小姑娘们的和声结束,刘焕与徐惠一人一段的唱起了主歌部分。主歌中间的间隙,又会想起小姑娘们的和声。

    余杉回思了下,似乎经过了刘焕的重新编曲,这首《生死不离》的确增色了不少。舞台上的徐惠略显拘谨,声音倒是很平缓,没有破音也没有走调。等到了副歌部分,徐惠的高音优势完全展现了出来。

    看着数码相机中的徐惠尽情的释放着自己,余杉微笑着想,徐惠也许会在音乐这条道路上走上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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