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微凉,层云飞卷,看着像是憋着一场秋雨,但丝毫挡不住京墨追寻美味的脚步,他接过银子,喜笑颜开的出门去了。

    苏子摇了摇头,京墨这副好吃懒做的纨绔模样,实在不入他的眼,他蹙眉撇嘴,满脸的不屑,半是感慨半是不甘:“落葵,我得给你调个治眼睛的方子了。”

    落葵秀眉一挑:“甚么。”

    苏子冲着京墨出去的方向努了努嘴,狂傲道:“你得是有多瞎,才会将败絮当做金玉。”

    落葵想了想,觉着自己这识人不明的罪过扣得实在冤枉,挑了挑眉稍,撇嘴笑道:“这人可是父亲挑的,你是在说父亲眼神儿不好么。”

    苏子抬手,狠狠敲了她的额头一下,且笑且叹:“叫你肆意编排长辈,想跪祠堂了罢。”

    落葵缩了缩脖颈,克制住想要挠花苏子的脸的那双手,浅笑道:“不说父亲,就说你罢,你同京墨一样,也是十足十的好吃懒做,可我不是也拿你当金玉呢。”

    这话也许是对苏子最大的否定与抹黑了,他一边吃饭,一边恶狠狠的望住落葵,脸色不虞,咬牙啐了一口:“拿他与我比,他也配,我会算账会打架,会挣银子会管家,他除了会吃还会作甚么。”

    落葵低眉一笑:“好好好,你最好用了,他是拍马也追不上你的。”反手夹了一筷子菜给他,浅笑着转了话头:“今日可有甚么要紧事。”

    苏子风卷残云的连扒了几口饭,将饿的前心贴后背的肚子填了个半饱,才满足的开口道:“依你的吩咐,霖王在太子府中埋下的钉子已尽数拔除,我已开始着手料理太子府外头的眼线,大约年前便可拔除干净了;第二桩事,吴王殿下的遗骸已经运回青州了,观星斋占卜了三个日子,待陛下选定后,会将殿下迁入皇陵安葬;其三,御史台的宛童奉旨出任三州巡察使,不日将南下前往扬州荆州梁州三地,巡查盐业与矿业。”

    暗黄色的竹丝帘子被高高卷起,长风贴着地面卷过落叶,泛黄的秋凉在庭前似水蔓延,到底是天气冷了,连饭菜也凉的快了些,落葵往盘底添了些热水保温,瞟了一眼门外,这院中看着空落落的没甚么人,可是贴着地面却隐有一蓬蓬灰蒙蒙的薄雾,将院子围了起来,偶有落叶飞鸟落了下来,薄雾登时一阵翻腾,似水波荡漾,而落叶飞鸟登时向被狂风卷过,调转方向落到院外去了,这些薄雾并无旁的用处,只是在议事时,任何人都无法无声无息的探进来,更无法靠近这屋子十步之内。

    热好的菜入口温热适宜,落葵边吃边说,越说脸色越暗,声音越沉,隐含怒气:“三州的盐业与矿业沉疴已久,近十年已有愈演愈烈之势,三州的盐税与矿税越交越少,去年归了包堆儿竟只交了不足两成,国库日渐空虚,北有北谷国虎视眈眈,陛下便是有心迎战,也钱粮不足。三州官场上这起子黑心肝的,穷了国库富了自家,早该放手狠狠整顿一番了。”

    苏子摩挲着碗边儿,今年似乎格外不太平,事情一件接一件的没有停过,想起三州乱象,他不禁愁绪顿生,哀叹了一声:“宛童这趟差事不好出啊,三州官场鱼龙混杂盘根错节,把持盐业矿业近十年,不会轻易束手就擒,少不得要使绊子下黑手的。”

    落葵顿觉心间生堵,有些食不下咽了,不禁重重撂下雕花银筷,吁了口气:“贪了这么些年,他们也该知足了,痛痛快快交出来,朝廷也不会赶尽杀绝,只可惜人心若是知足,又如何会有得陇望蜀。”

    苏子饮了口青梅酒,思量片刻,沉声道:“三州的水浑,宛童身边那点护卫,绝难挡得住明枪暗箭,我想着,还是叫素问带几个人暗中跟着去罢,他在三州主事多年,对其中形势最为熟悉。”

    落葵微微颔首,旋即单手挽花,手上浅浅的蓝色水纹微澜,转瞬,一枚清波荡漾的玉佩现于掌心,伸手递给苏子:“也好,把这个交给素问罢,三州的人手随他调动,授他便宜行事之权。”

    水家两代人在三州苦心经营了数十年,无论是官场还是商场,皆埋下不容小觑的势力,耐心等待了许多年,终于等到揭开伤疤,刮骨疗毒的这一日,苏子摩挲那枚清水玉,凭着此物,足可在三州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波。

    二人虽吃得多,但吃相并不难看,一席饭用下来,除了偶尔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并无旁的声响,甚么喝汤声吃饭声,哪怕是筷子汤勺碰到碗边声,都听不到一丝。

    说完了朝中的要紧事,苏子想到曲元参所托之事,不禁脸色微暗,斟酌一句:“今日许侯送菘蓝入宫了。”

    一语惊人,虽然这事情早已有了定论,但今日听来仍觉惊心,落葵不禁担心起曲元参,二十几岁锦衣玉食的公子,一路行来从未遭受挫折,过得顺风顺水,如今一朝受挫竟是如此绝然,她担心他会承受不了,只是,没有谁能够一生顺遂,那些沟沟坎坎,过去了便是在心底打个记一辈子的结,过不去便是在前路挖个迈不过去的坎,落葵忍痛相问:“元参如何了。”

    苏子微微一顿,看似平静,眸底却有水波微漾:“自是伤心的。”

    晚风微凉,苍翠的竹竿迎风摇曳,无数微黄的竹叶萧萧坠下,一声声轻响,划过人心,凌乱不堪。

    落葵定定望住苏子,眸光流转,她不忍再问,再问下去,便是再徒增一个伤心人,索性噤口,只默默的吃饭。

    饭毕,丁香撤了桌案碗筷,彩绘莲花红漆茶盘上搁着雨过天青色的小盏,君山贡茶的清波在盏中荡漾,茶香淡而悠远,清苦回甘。

    紫檀木方桌上摆了四个莲瓣白瓷小碟,分别搁着梅花酥、荷花酥、桂花糕与太师饼,皆是趁着花开时节采下花头,晾干所制,清口落胃。

    丁香又在错金香炉中换上百合香,干净淡雅的香味缭绕,冲淡了方才浓郁的饭菜之味。

    沉默无声了良久,苏子终于平静下来,神情如常道:“元参请你我帮忙相助,他,想搏一次。”

    落葵心间微痛,痛的不敢抬头,生怕被苏子看出来,她吁着茶盏上的热气,头也不抬道:“进了宫的女子想出来,唯有死后抬出来,现如今她刚入宫,圣眷正隆,贸然行事恐有差池,待陛下的新鲜劲儿过去后,我再替他谋划,告诉元参,凡事谋定而后动,来日方长,不可操之过急。”

    她曾吃足了贸然行事的苦,扬眸望住对面那个人,他将凄苦深藏眸底,嬉笑怒骂皆如往常,可唯有落葵知道,他终将孤苦一生,她不禁想,若当年,若当年他没有带那少女离开,结局会不会不同。

    更漏声声,愈噪复静,一声声皆落入人心,落在她的心上,也同样落在他的心上。

    “好,我去与他说。”苏子无声许久,终于黯然转身,抬腿就要迈出门去,一道孤清的影儿斜斜烙在地上。

    “哥哥。”落葵蓦然回神,在苏子身后拼尽了全身力量,声嘶力竭叫住他,叫的喉间隐痛,旋即她隐有泪意,声音低沉:“哥哥。”

    “我无事。”苏子身形微顿,只挥了挥手,却始终不敢回头,他生怕让落葵看到他的满脸凄苦和落寞,但他心里明白,他们相依为命近二十年,是最了解彼此的那个人,纵然他将满心的旧伤掩饰的再好,也还是被她一眼看穿。

    苏子跌跌撞撞的出门,克制这许多年的满心悲愤绝望喷薄而出,他转身踏着苍翠竹枝跃起,衣角萧索的拂过同样萧索的竹林,枯黄的竹叶登时如雨纷纷,裹挟着秋风呜咽落地。

    飞身擦过屋檐,苏子坐在了屋脊上,他只觉一颗心被撕得粉碎,垂首,殷红的血滴滴打在灰瓦上。

    如今的苏子,听不得一个搏字,听到便心如刀绞,听到便悔愧难当。是他心中的执念害了她,他以为自己能保护她,最后却还是害她枉死,那天真赤诚的红衣少女,终是再也不得相见了。

    暗夜深沉,无星无月,屋顶上坐着个人,清泪沾衣,长风拂过乱发,萧声幽幽切切,如浓愁不散。

    当年,铁竹山下再相遇,他与她已势如水火。

    一个是天下嗜血道第一派的掌教大人。

    一个是天下至阳道名门的三姑娘。

    一个要娶茯血派的圣女。

    一个要嫁天一宗的少主。

    她几番逃走皆被抓回,几番拼命皆被束手。

    他狂言:“你若嫁人,便只能嫁给我。”

    她冷笑:“你休想。”

    他挑眉狂笑:“你嫁给谁,我便杀了谁。”

    她愕然:“他是天一宗的少主。”

    他笑意更狂:“少主,算个屁。”

    这世间的千般伤心事,唯有突如其来的生离与死别最让人伤的措手不及,当年的苏子,曾经以为岁月漫长,有大把的时间用来挽回和拥抱,可谁料一个转身就变成了天涯,一次离别却成了永别。那一年的分别,他与她猝不及防的惨烈结束,真的成了从此后会无期,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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