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以为,相邦之言,不合如今大势也。”

    冯去疾语落未断,王绾未有所言,廷尉李斯自案后起身,行至殿中,深深一礼落下,遍观群臣,说道自己之论。

    “廷尉有何高论?”

    王绾神色平静。

    对于李斯,王绾还是相当了解的,当初在文信候府邸中,就是自己将李斯推荐给文信候的,后来其才而显,文信候任命其总纂《吕氏春秋》。

    可是,不曾想,此人很快便是入了陛下的眼,先是举国大战郑国渠,未几,入咸阳宫添为长史。

    李斯之才,王绾知晓。

    擅长政事事务,尤其擅长法章律例,再加上学至儒家荀夫子,通晓儒道,于法家、儒家、百家自成一体。

    他的才学不必说,入秦二十年不到,臻至中枢核心廷尉,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其人之道同陛下之心相合。

    能够很好的贯彻、执行陛下之心,且执行的很好。

    李斯出言,在自己预料之中。

    “不为高论,只是些许心得。”

    “相邦、博士之言,多引用《吕氏春秋》之言,李斯对于《吕氏春秋》也有知晓。”

    “虽总纂其书,却不同其意,春秋岁月,烽火诸侯,礼乐崩坏,瓦釜雷鸣,诸侯相争,为强大,纷纷有变法之道。”

    “诸国汇聚,在大争之世成就一个个诸侯国的变法浪潮,诸夏诸国都在变,不变者,唯有等死。”

    “变法!”

    “便是对于国家的变化,对于大道的变化,对于制式的变化,对于万民的变化,乃是涵盖诸夏万千的变化。”

    “如相邦所语,一切变化的根本,便是大道制式之变,封国诸侯,裂土分治,大周以来,诸夏纷争,那也是楚国虽大,却被大秦所灭之缘由。”

    “万民思治,人心思一,变法汇聚,便是成就这个——一。”

    “于大秦而言,更是一法以贯之,以统一的秦法驾驭诸夏各地,以统一的法令、文字、驰道盘整诸夏。”

    “果然此刻封国诸侯,岂非自行将部分之地,将部分之民割裂开来,岂非复归大周之路,复归楚国旧途?”

    李斯对着相邦王绾一礼,将己身之论亦是徐徐道出。

    大道在《吕氏春秋》?

    不然!

    大道在陛下心中!

    “是否还有高论?”

    王绾不做评价,看向李斯,再道。

    “李斯还有一言。”

    “上古三代以来,诸夏间,只有封国诸侯,并未有郡县一体,大周行封国诸侯,未必不是没有选择之故。”

    “再者,封国诸侯弊端甚大,大周开国,武王未几崩逝,诸夏便是大乱,首要发难的便是管、蔡之地大周亲近诸侯。”

    “如此封国诸侯,焉得拱卫天子?”

    “是以,短短三百年,大周便是有镐京之乱,若非老秦人先祖不远千里勤王救驾,何有大周洛邑绵延。”

    “更有春秋岁月以来,诸国相互攻伐,万民遭劫,此间种种,封国诸侯岂非为祸事之端?”

    “这便是李斯之论。”

    李斯再次深深一礼,不在多言。

    咸阳宫正殿内,与列文武重臣闻之,神色亦是微微一变,似乎……李斯所言也不无道理。

    可先前相邦所语,也有些道理。

    这……,当如何抉择乎?

    “廷尉之论,似是苛责上古三代以来圣王天子之行,果然一无是处,何以延续数千年?”

    王绾不为所动,看向李斯,回应着。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

    “此为商君之言,大秦变法百多年,扫灭诸国,一统天下,岂不为明证?”

    李斯反驳。

    “虽国不法古,也当循古法而变。”

    “岂有无根之水乎?”

    “韩赵魏三晋之地,纳入帝幾,燕国、齐鲁……偏远归于封国,更可为安稳诸夏。”

    王绾辩驳。

    “相邦所忧诸国复辟之人起事,咸阳不能够有及时应对。”

    “更无需担忧。”

    “诸国仍存之时,便非大秦百万铁骑对手,纵然复辟,又有何忧?”

    “护国学宫立下,军旅将才频出,区区复辟,何有忧心,果有其事,派遣一支铁骑大军,便可剿灭之。”

    李斯反驳。

    “人非圣贤,岂有万全?”

    王绾轻哼道。

    “……”

    “……”

    旋即,群臣汇聚的厅殿内,相邦王绾同廷尉李斯争论之声,再次延续,陷入不断的辩驳之中。

    左右群臣闻之,尽皆陷入沉思。

    且陛下坐于上首,也没有言语落下。

    “你等所言,朕都已经明了。”

    “想来群臣也都有明了。”

    “本以为今日可以决断出诸夏制式,现在看来……,还需要继续公议。”

    “散朝吧。”

    “旬日之后大朝会,再行定下根基!”

    始皇帝嬴政自帝座起身,观殿中不住争论的两位中枢重臣,并未语落评判,相邦所语、廷尉之言……连日来,其实自己已经知晓。

    可群臣不为知晓。

    如今诸般事提出来,先行公议,群臣议政,再行断绝,定下国政根基之事,不着急一时。

    说着,便是离开帝座,自旁侧殿门离去。

    留下咸阳宫正殿内的群臣文武。

    ……

    ……

    “相邦之言!不无道理!”

    “廷尉之言,也不无道理。”

    “郡侯以为当如何抉择?”

    半个时辰之后,兴乐宫厅殿内,始皇帝嬴政于上首批阅政令文书,国事每时每刻都有,涉及国政根基之事,不为着急。

    国政根基之事。

    相邦、廷尉争锋,嬴政喜欢看到这个场面,却对于那个结果难以决断,虽然皇弟也说了许多,自己也能够明白。

    然则,道理是道理,明悟是明悟,想要做出真正的决断,还是有不小难度的。

    “哈哈,蒙毅你今日也在咸阳宫,于相邦、廷尉之言,可有所得?”

    周清朗朗笑道。

    对着上首一礼,并不直接应下,看向殿中与列随伺的长史蒙毅,轻问道。

    “蒙毅,你说说两者孰优孰劣?”

    嬴政亦是视线落在蒙毅身上。

    蒙毅跟在自己身边多年,应该能够触摸自己的心思,或许可以给予自己不少参照。

    “陛下!”

    “郡侯!”

    “这等国政根基要事,蒙毅不敢妄言。”

    着今日大朝会尊贵袍服,蒙毅闻此,连忙起身,礼仪落下,摇摇头。

    虽有所觉,却不可言之。

    “这……这可不是陛下和本侯期待的回答。”

    周清摆摆手。

    虽不是蒙毅这个层次可以做出决定的,但……说上一说还是无碍的。

    “事犹未定,如何不可言之。”

    “朕仍为迟疑。”

    嬴政轻笑。

    虽懂得分寸,却如皇弟所言,不是自己所想要的答案。

    “陛下。”

    “如此,蒙毅斗胆一言。”

    “两者之决,既在于封国诸侯、郡县一体,又不在二者。”

    “大周之所以三百年便势衰,乃是因为大周所能够掌控之力不强,乃大周天子权威不显。”

    “且诸侯国日益强大。”

    “郡县一体,则一应大事决断于咸阳,不会出现封国诸侯异心之举。”

    “亦是如百多年来,历代秦王对于巴蜀之地、关外之地、陶地的治理,虽有重臣所领,可一应权柄仍落在咸阳。”

    “是以,如郡侯多次所言,国政根基之要,乃是收拢权柄于咸阳,令文武之事秩序运转。”

    “如此,方可为大秦国政根基。”

    蒙毅又是一礼。

    整理思绪,将所言一一道出。

    “哈哈哈,如你所言,似乎两者皆可?”

    周清大笑。

    蒙毅这番言论,看似有理有据,实则仍没有任何确切的答案落下。

    “这……,记得郡侯曾有提及,封国诸侯与郡县一体,皆有利弊,如同万物阴阳,都没有完美之法。”

    “相邦所言,燕国、齐鲁、江南之地,相距咸阳甚远,果然接下来诸国流亡之人复辟,则咸阳不能够做出及时的应对。”

    “大秦虽有百万铁骑,远水难解近渴。”

    “廷尉所言,秦法如一,蒙毅以为,无论燕地、齐鲁是否为封国诸侯,都可施为秦法,并行不悖!”

    蒙毅亦是浅浅一笑。

    让自己做出评判,当真不好做下。

    封国诸侯!

    郡县一体!

    各有优劣。

    且相邦所语封国诸侯同上古三代以来众封建又有所不同。

    “朕……其实倾向于李斯之论。”

    “蒙毅之言,朕也知晓。”

    “王绾之论,朕也可以知晓,相邦之心,并无私心,只是政见之论不同罢了。”

    “郡侯之意,朕也知晓,郡侯是想要在燕国、齐鲁、江南设立封国,虽为封国诸侯,却秦法如一贯彻,收拢封国诸侯权柄。”

    “令其迥异郡县,却又非大周封国诸侯之尊贵。”

    “以封国诸侯拱卫中央,遏制诸国复辟之力,果然它日做大,咸阳也有足够之力,与之推恩,分化封国诸侯,趋同郡县。”

    “封国诸侯、郡县一体,根本在于法术势。”

    “朕……或许知晓该如何做了。”

    始皇帝嬴政长叹一声。

    如大周众封建那般得封国诸侯,已然远去。

    设立崭新的封国诸侯?

    未免显得有些奇怪。

    法治!

    当如一。

    “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何种方式自可权衡。”

    周清不复多言。

    制式治道的根本目的在何?

    在于大秦如何形成对于诸夏长治久安的统御!

    这是一个难题。

    岁月长河之中,都未解决。

    而更为本源的目的则是,诸夏风华礼仪如何长治久安的传承万代,乃至于亘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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