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听何曲?”巴金轮故作镇静地端起茶盏,便要一饮而尽,总算是想起此时自己所扮的乃是一附庸风雅的书生,只好轻轻抿了一口,又小心翼翼地将茶盏放在竹桌上。

    “那请姑娘为小生奏一曲《阳关三叠》吧。”他搜肠刮肚总算想出一支曲名。

    那女子轻声道:“那奴家便献丑了。”

    竹帘后的女子轻抚琴弦,一阵婉转流畅的琴声便如流水般从竹屋中响起。巴金轮哪里懂得什么欣赏,只装作陶醉状半阖着眼睛,随着节拍微微点着头。

    那女子奏了一段,忽而檀口轻启,便随着琴声唱了起来: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这女子虽然说话时语声清冷,可唱起曲儿来,声音却极是圆润,便是连巴金轮这种不学无术的泼皮,也听得浑身舒泰,不知不觉便沉浸其中,待他回过神来,就听到瑶琴奏起最后一声清响,一曲竟然已奏完。

    他连忙站起来躬身作揖,道:“姑娘琴歌双绝,小生对姑娘的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源源不绝……”

    只听得竹屋中叮的一声,似乎是那女子击响了什么物事,那丫鬟便笑嘻嘻地对巴金轮行了个常礼,“我家小姐请公子进屋一见。”

    巴金轮精神一振,心想终于到戏肉了,强自按耐住兴奋之情,迈着四方步走到竹帘前,又是一揖,道了声,“恕小生无礼。”便一撩帘子,走了进去。

    只见瑶琴后跪坐的这位白衣女子,未施粉黛,容颜说不上绝美,五官比例却恰到好处,眉眼间自有一股出尘脱俗的气质。她见巴金轮进来,双颊微红,看来也是没想到来人竟是一位玉树临风的少年书生。

    “小青,给公子换茶。”这女子道。那唤作小青的小丫鬟应了一声,便端着茶盘去了院后。

    两人相视了片刻,却是谁也不曾开口,最后还是这女子嫣然一笑,说道:“公子莫非是第一次来红袖招?”

    “红袖招?”巴金轮有些不知所措,若这女子甩着锦帕扑上来“哥哥,妹妹心头肉”那般乱叫,他便知自己应该直接提枪上马了。然而这女子虽然绝非良家,但这般风姿,又不似寻常青楼女子,反而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小生乃是苏州人士,途经此地,因此实不知这红袖招……”他迟疑道。

    “红袖招说的便是这条巷子,巷中俱是独门独院,似奴家这般的,在此巷中就有十二家。”这女子双手拢在袖中,盯着巴金轮的脸道,“奴家秋娘,今年二十有二,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小生……小生这个……”巴金轮不曾料到对方会问起姓名,心道,这狎妓一事,难道还得通名报姓?可一时间,他又编不出个像样的假名来,只得急中生智,道:“小生复姓东方,单名一个剑字。”

    咣当——只见小丫鬟小青正端着新沏好的茶水走近竹屋,听到“东方剑”三个字,一失手便将茶盘打翻在地。

    秋娘也一脸吃惊地捂着嘴道:“难道公子就是人称‘青浦先生’的江南新晋才子东方剑东方公子?”

    巴金轮挥挥手,道:“哪里哪里,小生不过是书剑盟中的一位江湖人,姑娘想必是弄错了人。”

    秋娘先是又惊又喜,接着一脸哀怨地道:“公子何必又欺瞒人家,谁不知道东方公子文武双全,不仅是位剑术大家,还是永平三年南直隶乡试的解元公。奴家听人说,公子明年就要赴京参加会试,为何此时不在家温书,要远行来这武昌城呢?”

    小青听了插嘴道:“小姐,以东方公子的大才,想必早已成竹在胸,这行万里路如读万卷书,公子又岂会在家读死书。”

    秋娘笑道:“是了是了,秋娘见到公子欢喜过头了,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忘记了,真是该打。你这丫头,快去重新给东方公子沏一壶好茶。”

    巴金轮听这俩女人你一句我一句,言谈中东方剑这蓝衫书生,竟还是令无数女子魂牵梦萦的人物,心头顿时便不爽起来。

    可转念一想,若不借这东方剑的名头,这秋娘岂能那么好说话,轻易便跟自己回客栈?他还不如就借着东方剑的虎皮做大旗,没准能通过那老淫棍的考教。

    于是,他故作谦虚道:“姑娘过誉了,江南一地人杰地灵,才子辈出,小生不过侥幸,才有些许虚名,万万不敢妄自尊大。”

    他正欲找个借口提出要那秋娘随自己回客栈一行,或者哪怕让小青这个小丫头去一趟,自己也好交差,却见那秋娘喜滋滋地道:“今日既与东方公子有缘一见,奴家近来新谱了一曲,这便弹奏于公子,还望公子不吝赐教。”

    说罢,秋娘双目一闭,微微沉思了片刻,指尖在琴弦上一划,一曲佳音便缓缓而出。

    巴金轮此刻是坐如针毡,让他指点弹琴,还不如给他个破碗,让他敲上一曲《莲花落》,至少他混迹丐帮之时,没少听那帮乞丐翻着花样唱这曲子。

    他拼命在肚中填词造句,想编几句像模像样的评语,不料秋娘这次弹奏的曲子却不长,琴声一停,秋娘一双妙目便期待地看着他。

    巴金轮张了张嘴,肚中却无一点干货,只好咧嘴一笑,赞了声“秒!”

    可似秋娘这般迎来送往的风尘女子,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见巴金轮这副神情,心中便已起疑,“久闻公子的书法乃江南一绝,一副《玄秘塔碑》已有柳公的八分火候,今日可否给奴家留一副公子的墨宝,日后奴家寂寞之时,也好有个想念。”

    秋娘这一席话说的情意缠绵,可听在巴金轮耳里,却叫苦不迭。那小青刚刚端着茶盘进来,听秋娘这么一说,便立时又出去取了一套文房四宝来。

    看着小青很自觉地开始研墨,而这秋娘又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都不带眨一下,他哪里还装得下去,霍地站起身来,拱了拱道:“姑娘一定是弄错了,小生复姓东方不假,可这‘贱’乃是**的‘贱’,并非姑娘所说的‘青浦先生’。小生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告辞!”

    说罢,他大袖一甩,便要出门。

    “你给我站住!”小青将手中的砚一扔,“好大胆的贼子,竟敢行骗行到红袖招来了。”

    “小青不得无礼。”这秋娘却涵养极好,不急不怒地说道,“既然进了我家小院,不管公子是宝剑的‘剑’还是**的‘贱’,都是奴家的贵客,还请公子千万不要与这不懂事的丫鬟计较。今日时辰已晚,公子何不便宿在奴家这小院之中?”

    巴金轮见潇洒公子哥也装不下去了,哪还敢在此留宿,硬着头皮道:“小生确有要事在身,改日,改日吧。”

    秋娘倒也不勉强,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那小青嘟着嘴走上前来,小手一摊,“那便请公子会钞吧。”

    “会钞?会什么钞?”巴金轮隐约感觉有些不妙。

    “会钞就是付钱呀,公子你听了我家姑娘两首曲子,又喝了一壶茶,一共是三十五两银子。”小青连忙走到门口,用狐疑地目光盯着他,“公子,你不会是要赖账吧?”

    “三十五两?你们是打劫的吧?”巴金轮跳了起来,把那佳公子形象不知丢到哪去了,且不说他今日压根就没带银钱出来,便是带了钱,也不会为两首曲子和一壶茶付三十五两银子。

    小青冷笑一声,“哪里来的乡巴佬,也不打听打听我红袖招是什么样的地方,这里岂是寻常人等能上门的?便是武昌府的知府大人要请我家小姐赴宴唱曲,那也得十两银子一曲,你是脸比知府还大呢,还你真当自己是什么解元公了?”

    “哼,少跟我来这套,别以为小爷我不知道,你们这是**裸的讹人,就这两首破曲子,一壶烂茶,给个二两纹银,已经算小爷给面子了。”巴金轮暴跳如雷,从来都只有他讹人,今日却让人给讹了,他如何不恼。

    “那好呀,公子您倒是掏出二两银子来让奴婢瞧瞧。”小青斜着眼看着他,一脸地讥诮之意。

    巴金轮顿时语塞,一张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起来。

    忽然,他又听得“叮叮”两声,却见那秋娘面带寒霜,玉手轻摇,敲响了一座铜罄,说道:“柴叔,今儿晦气,又有不长眼的上门了,还得麻烦您老人家出手调教调教。”

    话音刚落,屋内便多了一位身着深色家丁服的老者,阴鸷的目光直向巴金轮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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