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斗笠的人也没做停留,身形如箭一般朝相反方向蹿出,黑漆漆的夜幕中,斗笠下的黑纱随风飞扬,犹如锋锐的刀子,荡开阵阵锋芒。

    斗笠人奔行极快,非但快,还不断加快疾行的脚步。

    从他身后望过去,也有一个人紧追在后,两个人一前一后,携剑奔跑,不同的是,前面的人头戴斗笠,黑衣黑纱,看不到脸;后面的人则白衣白纱,剑也是雪白的,平添了几分森然的寒气,脸上并无遮盖之物。

    不消几个起落,白衣人已追至两丈,略微瞟视前方,忽地竦身上前,截住了斗笠人去路。

    斗笠人顿时无路,被迫收住脚,按耐着心思,琢磨要否打这小子一番,白衣人已露出笑意,剑锋朝天,转过身子。

    乍看他态度友好,却带着无形的阴险和狡诈,是一种满赋杀气的逼人目光,斗笠人见他这等模样,急忙按剑四顾,寻找傅玉书的身影,怕傅玉书中计,会遭此人同伙埋伏。

    白衣人左手的食中两指压在剑刃上,将他神情收入眼中,笑道:“找你的主人?我看你是白费力,他追赶我,不知到哪儿去了!”

    斗笠人愕道:“你知道公子会追你,故意喊出那句话?”

    白衣人面露得意,望了望手中剑道:“这样不是很好?他去追我,我来找你!”

    斗笠人忿忿道:“原来这几天是你在暗中打探烟霞轩,究竟是什么人?有何目的?”

    白衣人和颜悦色,实则笑里藏刀:“其实刚刚我若不说话,你们根本不会知道旁边有人,况且等你们主仆分开,我一样可以杀你,可我却没这么做。”

    斗笠人嘴角浮出冷笑,暗想:“好张狂的小子,我不戳穿你,是诱你主动现身,好把你的同党都叫出来,你还真给自己脸上贴金,以为自己高深莫测,我们都是傻子。”却神色一肃,叫道:“那是你心怀不轨!”

    白衣人不愠不火,也果真小瞧了他,说道:“不管怎样,我并无恶意,这么做无非就是提醒你们,我掌握了你们的把柄,好让你为我做件事,可是如果你们都走了,我再出现,就无法证明我刚才也在场,当然让你们相信我的话就不太好办。”

    斗笠人没有答话,他又郑重道:“我给你一条活路,只要你替我杀个人,就可以放了你,而且还保证替你们保守秘密。”

    斗笠人冷冷道:“谁输谁赢尚未可知,烟霞轩从不帮外人。”

    白衣人嘿嘿笑道:“那是烟霞轩的不幸,今晚你运气不好,被我燕千崇逮着,明天的日出,你怕是看不到了,城西小桥的约会,注定是个死约。”说罢,剑锋抖开。

    不料疾风猝响,有个声音传过道:“是死约,不过是你跟丰都城的死约。”一个人飞身落下,正是蒙面的傅玉书。

    燕千崇脸色一变,傅玉书道:“很意外,是不是?”

    燕千崇吃惊道:“我以为――”

    傅玉书截断话道:“你以为我去追你,然后你就可以控制我的人,要挟烟霞轩?”指了指一旁的斗笠人,接着道:“声东击西,这点小伎俩,三岁的小孩都会。”

    燕千崇恍然大悟道:“所以你故意装作被我引开,好让我出面,这样你就可以……”

    傅玉书眉头轻扬,一面踱步,一面道:“若不是这样,你怎肯现身相见?你跟踪我们时日已久,又深夜藏在暗处,岂有这么容易让我发现你的行踪?”

    一个人若想不被人发现,当做到不动不叫不做声,以静制动,方为上策。显然燕千崇开口说话,是有意让人得知他在小桥边偷听,尤其还无意间让人获悉他离去的方向,分明是另有图谋。

    傅玉书淡淡道:“既然你要引开我,我何不将计就计?”

    燕千崇仰首笑道:“我就知道傅玉书不是一般的书生,果然心机深沉,可惜你中计了,不过但请放心,我如此找你们烟霞轩,能这般麻烦,就是有事商讨。”

    斗笠人万没料到燕千崇有此一说,不知他图谋何计。

    傅玉书倒是镇定,见燕千崇道出自己名讳,也不遮掩,把面上黑布扯去,微微说道:“阁下故布疑阵?”不待燕千崇回言,忍不住轻轻一笑道:“呵,这个见面谈买卖的方式,倒挺特别。”

    燕千崇轻哼道:“没人逃得出燕某人的手心,你在定国侯府呆了数日,对那里了如指掌,上官飞虹视你如子侄,还预备将女儿下嫁,如不出意外,定国侯的女婿非你莫属,到时他的家业……”

    傅玉书低头走了两步,微视燕千崇道:“那又怎么样呢?”

    燕千崇认真道:“上官飞虹掌管南陲一带的兵事,而虔州是出入五岭的门户,正在他的辖下,南汉使者若要进入南唐必要途经虔州。如果虔州归你管,你尽可派人向南汉挑衅,如今正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上次南唐派边犒大举进攻南楚,结果因争夺郴州与南汉闹了不愉快,最后南汉在南唐手中取得郴州与桂阳监几处城池,两国的关系因此紧张,倘若打起来,你便可从中取利。”

    傅玉书兴致哉哉,故作镇定道:“那你又有什么好处?”

    燕千崇想也不想道:“我只要他们打架,斗得越厉害越好。”

    傅玉书一怔,疑惑道:“可南唐有个李枫,又岂会放任不管,任由南唐与南汉冲突?而且南汉与南唐此前交好数年,关系密切,虽因争夺南楚有些矛盾,可要他们打仗,恐怕不太容易。”

    燕千崇接话道:“所以我们要联手,先杀了李枫,到时候打起仗,就没有能人管事,南唐的兵马,我们可以各取其一,趁南唐与南汉混乱,占领一方,等有了城,它日再攻中原,割据领地,你我二人便可称王,如何?”

    斗笠人怒叱道:“好大的梦,无非是利用我们帮阁下除掉李枫,自己好收渔翁之利,阁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不可知呢?如果李枫好对付,阁下因何不亲自动手?”

    傅玉书目视燕千崇道:“梦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既然燕兄喜欢做梦,便做个够吧。”

    燕千崇也不气,难得好耐性道:“李枫如今受了重伤,又睹物思人,防范心大减,正是动手的好时机,为保万无一失,一招得手,我会找机会给你们,到时候……”

    傅玉书早知燕千崇能如此清楚,必定查探过柳枫动静,也知燕千崇有些话说的不假,比如自己也见过柳枫坐在桥头伤神,但柳枫非一般人,兴许施计诱敌也不一定。

    他并不上当,笑了笑道:“原来李枫受了伤?这等好事,你自己不做,却让给我?”摇头轻笑,看燕千崇如何措辞。

    燕千崇解释道:“实不相瞒,我从李枫师父天一老人那里骗了一封信,进入太尉府,就是为找机会杀他。在下百般使计要诱柳枫,故意在话中露出真假难分的破绽,引他起疑。那么他不敢确定我的目的,届时就会跟踪我,我再寻个荒僻之地杀他,可他甚少外出。”

    其实那信不过是捏造的,燕千崇根本没找到天一老人,但却模仿天一老人的字迹,滴水不漏。

    这其中还有很多不可告人的密事,自然不是傅玉书能够窥破的。

    顿了顿,燕千崇续道:“偏巧我赶来金陵时,遇到些麻烦,负了伤,所以李枫虽然功力大减,我却没有把握下手,因为他在伤重之下,依然能够对付衡山六刀。燕某心有顾虑,不敢贸然行动,后来见你们烟霞轩鬼鬼祟祟,在附近流窜,不时打听七星派,我就盯上你们,只要你们杀了李枫,我可以替你们来找朱老怪。”

    傅玉书闻言半响未语,慢慢将剑竖立,目视着道:“烟霞轩有个规矩,谁听了不该听的话,就要受到处罚,既然你现在没把握杀我,那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燕千崇不料傅玉书突然起了杀机,难免心中一寒,却从容道:“丰都城主跟我说,希望你下去。”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傅玉书轻轻一笑,身形一窜三丈,对准燕千崇,连进七招。

    长剑当空移送,人不动而飘,如惊雷掣电般直射。

    他的剑就像他的人,一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手执利剑,一举一动满是行走江湖的老练。

    人如玉,玉生光,书生情,燕千崇第一次见到傅玉书的剑法,也第一次产生吃力,剑劲席卷,如霜般冰寒,泛着不尽的杀气。

    傅玉书走狠戾迅疾一路,攻下一招,望着燕千崇道:“我教你,这招叫‘先下手为强’!”言尽,人随剑行,剑随人动,如飞灵一般。

    燕千崇猝不及防,赶忙掣剑横扫出去,剑气溢荡,迫的傅玉书跳起脚。

    傅玉书将身凌空须臾,转了一圈,亦有样学样,拽剑扫击燕千崇足裸,劲气破空,又旋转而上,绕到燕千崇腰身。

    燕千崇骇的一跳,待要闪避,迟了一步,被闪电般割了道口子,忍不住后退。

    傅玉书看在眼里,面无表情道:“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起身再进数招,占尽上风。

    燕千崇见他剑法诡异百变,竟摸不着路数,傅玉书又得手了几招,抽身立定道:“这叫‘飞虎打穴,讨不到便宜,自伤其身’。”人冷如剑,气势如虹。

    剑气四射的同时,燕千崇因旧伤未愈,眼见无法挡住傅玉书,命在弦上,急退之间,忽闻背后山风凛冽,回身见是一处尚可逃生的峭崖,连忙跳了下去。

    斗笠人见燕千崇跳崖,奔前望了一眼,轻哼道:“自不量力的小子,总算吃亏了。”

    他挺身站直,瞧着傅玉书道:“你的剑法大有精进,实在是烟霞轩的幸事呀。”

    山风涛荡,吹起傅玉书的长衫迎风抖动,他面沉如水,轻轻一叹道:“你又何必恭维我?我的实力,我知道。这崖不高,摔下去可能有一线生机,只要没看见尸首,就不能懈怠。”

    斗笠人应声道:“我这就去找。”

    待斗笠人离去,傅玉书缓缓移到崖边,望着燕千崇落崖的地方道:“你不要怪我,谁让你野心昭昭?傅家大仇未报,爷爷尚未救出,岂可受你要挟?而且烟霞轩的确不为他人卖命,以前有一次教训已经足够,不能再有第二次,不过多谢你提醒了我一件事……”

    一言到此,他不由嘴边漾起一抹舒心的笑意,转而消失在夜色苍茫中。

    其后的几日,傅玉书没有别的动静,上官于桑是个谨慎的人,几乎时刻守在密牢附近,他没有机会,便如往常一样练剑。

    怕上官于桑看穿他的用心,假意沉浸书海,时而弹琴,才无意间从上官无忧口中得知,李牧之名是她见上官于桑常写‘李木’,并看着那名字发呆,才稍加改变,借来一用。

    到底是否真的无意,那便只有傅玉书知道,反正上官无忧是以为他记挂那封情书,有了醋意才问。

    听过那件事后,傅玉书的话越来越少,剑劲凌然,琴声幽怨,像有愁闷似的。

    上官无忧不知他出了何事,好言哄慰,傅玉书却佯装无恙,逗起了鸟,金丝雀无缘无故少了一只,上官无忧却压根猜不到是傅玉书放走的。

    这一日,柳枫已经议定剿匪之事,准备前往河木村,不期天绍青忽然回来。

    她的人是倒在太尉府门前的,好半天人事不知,柳枫把脉得知天绍青体内有毒,喂她吃了些药。

    料想她要是还不醒转,自己只怕就要赶去河木村剿匪,为不耽搁行程,他吩咐队伍先行,自己脚程快,随后便可赶上。

    等了一会儿,天绍青微微睁开眼睛,有了些许知觉,见柳枫坐在身旁给自己搭脉,一副沉思的样子,不由惊奇道:“柳大哥,你会把脉?”

    柳枫笑了笑道:“会一些,不过医术不精,只知道些简单的入门之道。”

    天绍青挣扎着坐起,问道:“是你师父传授的么?”

    柳枫点点头,也未想得太多。

    就听天绍青又道:“没想到老前辈武功高强,连医道也这么好,真希望可以见见他,对了,柳大哥,前辈住在哪里的?是不是太白山?”

    柳枫闻言一惊,看着天绍青怔住,好似发现个天大的奇事一般。

    天绍青并不计较这些,仍在引诱柳枫说话,继续道:“柳大哥,你看得出是什么毒么?当日有两个刺客杀我,都怪我不小心,才被他们有机可乘,未料会这般严重……”

    柳枫猛将目光移开,不再注视她,意有所指道:“幸好不太严重。”

    天绍青惊喜道:“那就是有救啦?”

    柳枫避过话头,突然问道:“舒望和你一同外出,他没事吧?”

    天绍青低下头,闪烁其词道:“他……没事,本来……他……要……送我,我……没让他送,就偷偷回来了。”

    她尽量把语气顺平,怕柳枫起疑,又道:“青儿走不数日,实在不放心柳大哥,想……早点回来看你,后来毒气攻心,去找大夫,他们说医不好。”说着,鼻头抽咽,有些难过。

    柳枫面色变冷,也不说话,也不安慰。

    她却为了不教柳枫乱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倒在柳枫怀里道:“我想你,怕突然死了,会……见不着……”话还未完,被柳枫推开。

    她讶异下,抬头看向柳枫,忽见柳枫面目森寒,冷声叫道:“下来!”

    她心神一慌,跳下床道:“怎么了?我是青儿啊!”

    柳枫截断话道:“还敢诓我,当我傻了不成,青儿哪是这样?”疾步蹿前,想去擒她。

    一股劲风扑面,她闪避不及,被柳枫揭下一块面皮,赫然竟是程品华。

    程品华见被柳枫发觉,得意的一笑,说道:“太白山的弟子,久违了,可让我费了不少功夫,不过此番你在气头上,我也不多留,来日方长,改天再会。”夺了个虚位,遁出房间。

    外面的护卫闻到风声,高声喊喝:“刺客,抓刺客……”

    一时吵嚷不休,柳枫也不愿顾及,倒在床头低语道:“青儿!”拿起一面铜镜,自言自语道:“谁也代替不了你,谁也没这个本事,她不像,不像……”

    摸着镜面,柳枫苦笑:“她根本就不知道青儿多么善良,青儿从来也不知道太白山,不知道她的柳大哥师承何处,青儿受伤中毒,只会躲着我,不让我知道,青儿……”

    嚎吼数声,柳枫揩掉眼泪,只得牵了快马,赶去河木村。

    天很快暗下来,为了教天绍青安心,多体谅柳枫,也为了给傅玉书吃个定心丸,好筹谋未来,上官飞虹与舒望各讲了个故事,是血和泪绘制的李枫史,然后柳枫入仕南唐的剧变,才正式呈现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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