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写:

    少宝,你一定很奇怪李枫如何得知四方镇失陷一事,又如何得知龙德陛下即将攻取边城。

    在你离开的那一日,我便写好了这封信,托人转交太尉李枫,在那之前,我已经由信使处了解到李枫即将返回金陵的行踪,但是他回来这件事,你我都知道太晚了。

    你心中受创,以为再无希望拯救四方阁万余人性命,未免他们拼命抵抗牺牲,故而将阁主令交还紫英,紫英会答应你在陛下面前为他们谋一条生路。

    那天,紫英想了一夜,如今紫英想把一切告诉你。

    和外面互通消息,使你接连失败的人是我。

    太尉李枫与你中断消息,那份信函早已被我们换过,紫英只能告诉你,太尉李枫身旁有内奸。

    你由朝天楼折返四方阁的那晚,我放出讯号救你,是紫英与道成仙君事先商议的一出计,目的是想你被迫无路投奔我们,但是与你相处下来,紫英意识到迫你投降的可能几乎没有。

    要拥有四方阁,使我们人马有个隐身安定之处,是因为四方镇在大周与南唐两国狭缝,东扼大周,西可以进取金陵,只要暂时与大周免过兵戎,和睦相处,待拿下金陵以后,即可整装待发,挥军中原。

    南唐在江淮地区是比年丰稔,兵食有余,虽有李璟征战南楚损兵耗战,但却是息兵安民,休养生息,再图备战的最好位置。

    蜀国山高水远,国势虽然尚在强盛之中,却不利我们朱室皇朝发兵,中原民心所向,倘若攻取,民心即刻向背,万一激起民愤,与我们不利,目前只有与之修和。不能攻取中原,中原附近的臣属国便亦不能轻易图取,这是未免兵戈相见的上策。

    南唐与南汉素与中原国抗衡,南汉坐拥百粤,地处南海之滨,我们自长安而来,长途跋涉,进攻自然不是上策。而南唐又素以正统自居,乃属李氏皇族,我朱家亡国皆全赖李枫祖辈作梗,两位陛下对之痛恨已久,所以这次进取南唐,两位陛下势在必得。

    为了朱室皇族起事,我父亲与陛下们筹谋数年,艰辛异常,俱吃尽苦楚,陛下们需要更多人马和粮草,充实备战的实力,若是不费功夫,拿下四方镇,我们的士兵便会增多。

    紫英身为朱室后人万不可忘恩负义,故而,我父亲为了紫英一举成功,故意隐瞒了紫英身份,而我姐姐端木静就在明处拦截李枫,紫英负责对付之人就是你。

    我知道只要拿到阁主令,八十一分坛坛主,四十二镇寨寨主便会见令如见人,紫英暗地里观察过,他们互相猜忌,各方不合。

    若要各位坛主听命闹事,只需略施小计便可,他们最大的弱点就是贪生怕死,眼见你束手无策,他们早已起了反心,有投靠陛下之意,紫英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水如筠与呼延迎春虽有计策,但早已被陛下等人识穿,我知你必败无疑。故而洞房那一晚,拿到阁主令刺伤你之后,我便赶到外面查看情况,正遇到呼延迎春从湖泽中爬出来,他被我师兄燕千崇带人掳掠,我见水如筠被呼延迎春藏在一棵树下。

    身为朱室子孙,我无意救他,便只是定时喂他水喝,生死皆听天命。

    释放呼延迎春,实为你之故,自你离开紫英,紫英忽然觉得人生溃败,是那样思念你,故而,便让呼延迎春扮作孩童离开四方镇。

    紫英知道,这并不能弥补我的罪过,紫英不奢望得到你原谅,只希望可以见你一面,我会在边城龙凤客栈等你。

    信看完了,蓝少宝久久无法回神,双眼呆滞地盯着字迹,就那样发呆般坐着。

    猛听一个脚步声临近,抬头见是柳世龙,柳世龙看了看他的神情一怔,问道:“紫英的?”

    蓝少宝点点头,遂将信笺递给柳世龙。

    柳世龙看信一时失神,趔趄倒退一步,他心中不是滋味,因为信上从头至尾没有提过他的名字。

    故而看罢之后,他苦笑了一声,蓝少宝立刻意识过来,心下大骇,本欲起身安抚,柳世龙却摆摆手止住他,道:“不碍事!”勉强收拾心情,抬目迎视蓝少宝,问道:“龙凤客栈,你去么?”

    蓝少宝顿被问住,无法应答,柳世龙看在眼中,也没再说话,转身而去。

    蓝少宝随意在太尉府中走动,忽见柳枫立在一株老柳树下,一面提壶小饮,一面面朝柳树吟道:“一秋一岁漂泊梦,往事来依又自怜!”

    蓝少宝听得心中凄苦,走上去一道看着柳树,道:“你真认为她会欺骗你?”

    柳枫顿时冷笑,语气铿然道:“当然信,至少她知道这件事,她怀疑过,却没有告诉我!”说的理直气壮,毫不相让。那样对待天绍青,亦无半分愧疚。

    所以柳枫一旦做出决定,从来不会后悔,如今这般说话,亦如是。

    这是一个事实,蓝少宝无法反驳,柳枫的心情,他认为自己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尝过被人欺骗的滋味,但是他的心情很复杂。

    他不能做到柳枫这样无所谓的态度,恨那个欺骗,还是不恨?他分不清楚。

    至少他无法做到柳枫的轻松,但柳枫果真轻松么?

    蓝少宝望向柳枫,瞥见他手里精致的酒壶,今日这位太尉似乎亦饮酒无数,看了一看,蓝少宝转头问道:“你真的这么恨她?”

    开口问柳枫,他却已在心底扪心自问起来。

    柳枫是冷静的,蓝少宝是放不开的,总是犹豫彷徨,难以决定。

    他想听一听柳枫的高见。

    柳枫抬目望天空,依旧铿锵回道:“我不得不恨,亦不得不信,如此于她于我都好,如果不这么做,我也就无法报仇。”

    他看了蓝少宝一眼,眼神冷厉,神智清醒,一如既往地冷静,酒壶被他哐的一声震在旁边的石桌上。

    柳枫不带留恋地转身,消失在蓝少宝视线中。

    回到太尉府的前厅,柳枫曲身坐在堂上,唤来下人拿出陈年好酒,嘴带笑容的细品,手握杯盏酒壶,一杯一杯地倒着,一杯一杯地饮着。

    酒无味,在他口中从来都是无味的。

    沙陀祖先有喝酒先例,柳枫亦从不拒绝饮酒,饮酒做豪士,他自然不会拒绝,但他从来不醉,他也不想让自己醉。

    他很不喜欢醉酒的感觉,因为时刻都会想起祖父李存勖,想起母亲凌芊的淳淳告诫。

    今夜,他也许只是心情烦闷,打发时间罢了。

    过不片时,有下人来报,府门外有位姑娘求见。

    柳枫未说话,下人已偷偷瞧了两眼他的神色,道:“她自称姓程,说太尉是她的师叔!”

    柳枫没好气道:“让她走,如果不愿意走,叫她滚!不然——”话锋一顿,似是意识回转,猛地饮下一口酒入喉,抬眼瞥着堂下的下人,冷冽道:“叫人把她抬走!”

    下人大惊,哪料得柳枫如此震怒?只得依命行事,方一转身,柳枫便将杯盏器具砸在地上,大步流星般从堂上走下来,下人被吓得一颤。

    柳枫双手负后,一面迈向厅门口,一面冷道:“带路!”

    下人不敢多言,立刻上前数步,将柳枫引到府外。

    府外拜会这人就是程品华,程品华见柳枫亲自出门迎接,自是欣喜异常,那一天太白山下的客栈,便是她将李继岌之死的真相说与柳枫。

    她还记得自己说出天倚剑名讳时,柳枫惊愣诧异的神情,后来亦是她告诫柳枫:“杀人真凶就是天倚剑,他受华山几位师父所命杀了你父亲,当时你父亲带兵行至渭河,而渭河与华山咫尺之遥,你应该猜到华山动手拦截是最好的办法,如果你不信,大可以亲自去问天倚剑,只需一问,便可水落石出!”

    后来,她拂衣而去。

    柳枫此番见了她,亦是想起当初从风行客栈奔出去,向天倚剑求证的一幕。

    一幕幕,历历在目,犹在眼前:

    他手举天门剑,厉声质问天倚剑:“我父李继岌是不是你杀的?那件事是不是真的?”

    天倚剑满脸愧色,心知再也瞒不住,颔首不语,良久,低低地道:“不错,我受师父之命赶去渭河阻截李继岌的大军,当时渭河浮桥被断,李继岌无法渡河,一行人唯有另谋路途东进,那晚他们扎营在渭河附近,我去刺杀,那天夜里,他在附近村落疯狂杀人,村民无辜,他有违天道!”

    “天道?”柳枫大笑,天门剑剑锋指向距己丈许的天倚剑,道:“所以世人都尊你天大侠,你亦问心无愧了!”

    他冷笑,语气铿锵逼人。

    天倚剑阖上双目,道:“事已成往昔,多说无益,你若报仇,就动手吧!”

    当时仰天厉啸,拔剑嘶吼,柳枫至今亦可以清晰感受到天门剑剑锋插入泥土的震颤之声,还记得他自己临走时,拔剑出土,厉吼的那句话:“我不会放过你们!”

    我不会放过你们!

    面对程品华悠哉乐祸,柳枫更坚定了不会放过任何人的念想。

    所有人都看不惯自己所作所为,见不得自己得到片刻幸福,程品华将此真相告诉自己的目的何在?柳枫心知肚明。

    此刻见到程品华满面笑意,愤怒即刻涌上心头。

    他这一辈子,本是算计别人,岂料到头来落在别人陷阱之中。

    他痛恨别人算计,天倚剑算计他愚弄他,声称只拜堂不洞房,更宣称委屈了他,他以为对方一片好心,事后方才发觉对方仅在利用自己,意图取悦那个垂死的妻室李裳罢了。

    别人早已知道事情的始末,却将他如此戏弄,所以柳枫望见程品华无比震怒,程品华愈是洋洋得意,他愈是震怒。当下侧头朝门口守卫喝道:“来人,给我把她扔出去!”

    数十侍卫们立刻从府里涌出,应命围向程品华。

    程品华的笑容顿僵在面上,拔剑横视柳枫,气愤已极,道:“柳枫,你胆敢如此对待我,我帮了你呀!”

    柳枫面无表情,朝侍卫们冷喝:“有人在此闹事,你们还不动手!”

    程品华气极,顿感无地自容一般,瞥向柳枫,怒道:“柳枫,今日羞辱,我会牢记在心,记着,本姑娘不会放过你!”说罢,轻功一展,在侍卫们涌上来时飞遁而去。

    柳枫亦是冷哼一声,全然没放在眼中,亦或是他面露不屑,更加憎恨,难道说分开自己与天绍青,看着自己复仇,他们俱都如此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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