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宣推盏起身,便欲朝她走去,忽听身后有人低声道:“少主,可算找到你啦!”回头一看,正是胡三书。他拉着许宣到了角落,从袖中掏出将一张纸,轻声道:“公甫随便吓唬了钱老三几句,便骇得他屎尿齐流,什么都说出来了。那姓洛的找他打探的,乃是这东西。”
许宣展开一看,纸上画着的果然是一具棺材,样式古朴奇特,棺沿刻着一圈貌似古篆的文字,看上去有几分眼熟,却想不出曾在哪里见过。便道:“钱老三说什么了?”
胡三书道:“钱老三说他从没见过,但看这棺材的样式,少说也有一千多年了,上面的文字不是先秦古篆,倒像是传说中的上古蛇文。如果是蛇文,那这棺材便有三五千年历史了……”
“蛇文?”许宣一凛,酒登时醒了大半,难道洛原君找的棺材竟与“炼天石图”有关?那么白玉蟾跟踪他的目的呢?莫非也是……转头望去,心中一沉,白玉蟾竟然不见了!无暇再与胡三叔多说,传音道:“让公甫好好审审钱老三,定要将他问个底儿掉!”夺路疾奔而出。
凄风冷雨,暮色沉沉,一转眼竟已过了酉时。他四下扫望,隐约瞥见一道白色人影正朝西奔掠,当下更不迟疑,全速追去。
雨越下越大,路上行人稀少,他也顾不得被巡行的官兵撞见,飞檐走壁,紧紧跟随白玉蟾,转眼间便过了岳王府、国子监、风波亭,接着又旋风般越过城墙,出了钱塘门。
此时天色已全黑了,湖面上只有星点灯火。白玉蟾凌波踏步,径直横穿西湖,朝孤山掠去。
许宣真炁虽强,御风术却远逊于她,所幸湖上泊了几艘游船,他踏水抄掠,又点着船顶连续几个起落,勉强与她保持了六七十丈的距离。但等过了秋鹤亭,她突然提速,瞬间便将许宣远远抛在了身后,越拉越远。
雨势越来越大,她穿过大佛寺,越过山峦,向西南飞掠。许宣全速尾追,竟被抛得越来越远,心中大奇,白素贞的御风术虽然不凡,但绝不快至如此,连自己鼓起浑身的混沌真炁也难以追及。难道她当真不是白姐姐?又或是白素贞得了什么了不得的际遇,竟在短短一年间脱胎换骨,修成了更胜于己的超凡神功?
许宣运足真炁,御风疾掠,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茫茫山林里。又往前冲掠了数百丈,白玉蟾残余的那缕幽香早已被狂风吹尽,毫无痕迹,终于什么也察觉不到了。
懊丧已极,顿住脚步,转头四顾。疏影横斜,花香扑鼻,右前方灯火辉煌,亭台楼阁掩映于密林假山之间,极为熟悉。
慈恩园!
他胸口如遭重锤,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不知不觉间,竟又回到了这片梦萦魂牵的旧宅故地!
狂风吹来,前方台阁檐下,灯笼摇曳,忽明忽暗地照着横匾上的“慈恩园”三个大字,那是许正亭亲手题写,并由许宣架着梯子挂上去的。
其时正值暮春,柳絮纷舞,六岁的他坐在梯子上,得意地朝着欢笑喧哗的人群挥手。铁九、王六生怕他跌落,焦急地上来抱他。真姨娘嫣然而笑,温柔的脸容在夕晖里洇着光彩……情景历历,恍然如昨,然而那些欢声笑语却再也听不到了,只有淅沥的冷雨不断地击打着树叶,风声呜咽。想起方才《西厢记》里的那句“触目凄凉千万种。见滴流流的红叶,淅零零的微雨,率剌剌的西风”,更是情难自已。
这片山林与宅院,承载了他童年所有的快乐回忆,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能牵动内心最深的悸痛。归来多日,始终不敢登门,怕的便是触景伤情。想不到今宵追逐白玉蟾,误打误撞,终于还是来到了这片伤心之地。
他定了定神,回思片刻,除了许宅,周围并无什么达官富豪的府邸,最近的王府、张园,也在南边灵隐一带,更别说什么酒店馆驿了。慈恩园往西就是栖霞山,荒无人迹,实在猜不出白玉蟾究竟要去哪里。又想,难道她记忆虽失,心底深处却仍惦记着自己,故而将这片废园当作了暂时的栖身之地?一念及此,心中登时怦怦狂跳起来。
山林里一片漆黑,再不见当日笙歌十里、华烛彩灯通明如昼的盛景。
凝神四顾,假山四周的亭台楼阁虽挂满灯笼,却不见人影,倒是西南边的“听荷楼”里传来似有若无的丝竹与说笑声。当下转身疾掠,穿过假山、花园,转过梅林、竹院。
将至莲花池边时,瞥见东侧的伙房,他心中忽然一震,想起当日在成都死囚大牢内,洗琴临终对他说的那句话来。
“公子爷,老爷被官兵抓走前,让我回临安取一件东西,说那东西关系到许家上下的存亡。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出城,就被官兵追上了。老爷说,那物藏在一个极为隐秘之地,你如果逃得出去,切切记得去取出来。那地方……那地方……”
“公子爷,你……你还记得去年元宵节,你写的……你写的的灯谜么?东西就……就藏在谜底里……”
那时许宣刚经历了严刑拷打、雷电轰顶,又被林灵素“换”过脏腑,重伤未愈,精疲力竭,想不起元宵节自己所出的灯谜,更猜不出父亲所说的那件“关系到许家上下的存亡”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此后出生入死,连经大劫,更将此事忘到了九霄云外,直到此刻,故地重游,突然电光石火般冒了出来。
临安的元宵灯会乃是每年最为热闹的时节,万户千家张灯结彩,四夷番客歌舞朝拜。一连五夜,满城百姓秉烛游玩,大小寺院都成了观灯的好去处。为了吸引游客,勾栏瓦舍灯红酒绿,通宵歌舞;食肆店铺也挂出各种别出心裁的华灯,争奇斗艳。南至龙山,北至北新桥,四十里霓光不绝。宫城内更有各种机关彩楼,极尽新巧;琉璃灯山,光焰通天。
许宣双腿行走不便,真姨娘担心他被人潮推挤践踏,不让他入城观赏灯会,便年年在慈恩园里自行举办灯节。久而久之,许府灯会也成了元宵一景,许多百姓游湖赏灯后,纷纷到慈恩园外眺望那繁复壮丽的灯山花楼。许正亭索性开放了一部分灯园,让游人赏灯猜谜,送些奖品。
许宣最好灯谜,乐此不疲,除了在灯笼上题写谜面外,还喜欢在上灯圆子和油??里掺上绢布谜语,谁能猜出,另给重赏。那年他一边和洗琴在厨房里帮忙搓圆子,一边挖空心思,想出了一个自认绝妙的灯谜:“肚量小,总难填,动辄来火,气得冒烟”,谜底便是“灶”。
难道父亲托洗琴去取的至关重要之物,就藏在这伙房的灶里?
当下转身跃落,推开伙房后门。屋里潮湿油腻,蛛网密布,桌椅倾倒,锅碗瓢盆也散落了一地,显然已有许久未曾开伙了。他摸到灶台边,握起烧火棍,在灶台里扒拉了片刻,隐约望见有个铁盒,小心翼翼地拨了出来。
那盒子早被烧得变形了,撬开一看,嵌着一个三指来宽的金片,灿灿如新,只是也已被烧得七歪八扭,正面刻着的图案难以辨识,倒是反面依稀可见“长庚曜夜”四字,此外别无出奇之处。
正欲细看,窗外灯光晃动,几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过来了。他忙将金片揣入怀中,跃上横梁。
只见三人提灯进了屋,为首的是个身型颀长的白衣人,眉眼如画,唇边有一点朱砂痣,赫然竟是那日在乱葬岗上见过的洛原君侍女。许宣心头一凛,又奇又恼,想不到竟在这里又撞见她们。旋即醒悟,洛原君既与李师师、完颜瑶勾结,自然早已对他这“金国太子”的身世了如指掌,闯入此处,必有缘由。当下屏息静看。
那朱砂痣白衣人从怀中取出一个银白丝袋,敞开朝下一抖,骨碌碌滚出五个汉子,胖瘦高矮皆有,五花大绑,嘴里都塞了布条,满脸惊恐骇怒。朱砂痣白衣人指尖轻弹,震开五人绳索,将其中一个络腮胡子的麻脸大汉拉了起来,作揖道:“屠师公贵人难请,在下三次登门都见不着一面,只有出此下策,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麻脸大汉惊魂稍定,想要站直,双腿却仍不住地打抖,壮了壮胆子,道:“是了,你们……你们是前两日上门请我……请我的……”
朱砂痣白衣人道:“正是。在下初来乍到,不知屠师公身价几何,想是定金太少,惹恼了尊驾,抱歉之至。不知这回够了没有?”拍了拍手,另外两个白衣人变戏法似的端出两个红漆木盘,每个盘上都垒了十六个大银锭,少说也有五百两。
见她如此毕恭毕敬,麻脸大汉不由又神气了起来,皱眉打量了四周一番,沉下脸道:“他奶奶个六儿,这灶里的霉都长一尺高了,还烧个鸟菜?等老子把锅碗刷洗干净,天都亮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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