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无名道:“山峰隆隆作响,雪崩滚滚,转眼就将我们抛起六七丈高,又摔入了喷涌如潮的雪浪里。就在我以为必死无疑时,一只似雕非雕的双头连体怪鸟突然尖啸着扑来,一把抓起我们,朝山下飞去……”
“比翼鸟!”许宣脱口而出,当初林灵素将他与白素贞留在神农架的山顶,正是这只恶鸟从天而降,抓着他们送与陆成仇作口粮,最终阴差阳错地“死”在了他刀下,今夜却又起死回生,大闹金山寺,抢走了照影的舍利子。听敖无名此番讲述,敢情这凶禽的前主人竟是这不知名的女魔头。
敖无名嘿然道:“小娃儿果然有些见识。不错,那双头怪鸟就是神门圣禽比翼鸟,我见它绕着那妖女不停地踱步轻啄,振翅悲鸣,才猛然醒悟,原来眼前的妖女竟是那时名震天下的神门圣女蛮蛮。相传她是魔帝的独生女儿,刁蛮任性,为所欲为,就连魔门里的人都对她头疼不已。
“比翼鸟将我们藏在隐秘的山洞里,朝我怪叫了几声又飞走了。她昏迷了足足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凌晨才醒来,睁开眼时,见我还在身边,甚为欢喜,问我为什么还没走?我心底里早已不知问过自己几百几千遍了,却找不到任何答案。只好说,她救了我一命,自当以命相偿。
“她听了脸色却变了,格格笑道:‘好啊,小和尚,我被你师父打断经脉,需得吃心饮血才能恢复。你既知恩图报,就把自己的心剜出来给我吃吧。’我二话不说,取过她的月牙刀就朝胸膛剖去,她大叫一声:‘住手!’恨恨地瞪着我,苍白的脸变得通红,忽又展颜一笑:‘我改主意啦,这儿荒山野岭,你若是死了,我也活不长久。你去捕些鸟兽来,我要喝点儿鲜血。’
“她见我犹豫不决,又喝道:‘臭和尚,我只叫你捕来鸟兽,又没叫你杀生。我若渴死饿死了,你才是害死恩人的罪魁祸首。’我只好出了山洞,光着身子四处找寻。好在山谷僻静无人,也不甚寒冷,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在山谷里抓到一只野兔,带回洞中。
“她说:‘你快把它脖子折断了给我。’我吓了一跳,合十道:‘出家人不能杀生。’她‘呸’了一声,笑道:‘你色戒都破啦,还什么出家人?你不折断兔子的脖子,等我生吞鲜血时,它更加生不如死。你们出家人就是这般慈悲为怀么?’
“我摸着兔子的毛绒绒的颈子,想起当年那只猫绝望、恐惧的眼睛,想起母亲同样神色的双眼,心痛如割,猛地撒开双手,摇头道:‘你若真要吸血,就吸我的血吧。’拿起月牙刀,便朝手腕上划去。
“她高声喝止,冷笑道:‘小和尚,你自己说啦,我救了你一命,你要拿你的命相抵。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主人,你是死是活,什么时候吃你的心、喝你的血,全由我说了算。’夺过兔子,咬住它的脖颈。兔子吃痛尖叫,猛烈地挣扎着,鲜血飞溅在她的脸上、身上。我看得头皮发麻、喉咙发痒,急忙转过身去。
“她喝足鲜血,气色转好,脸上红艳艳地更增丽色,将死兔子抛在我脚下,道:‘去生些火,把这兔子开膛破肚洗干净了,烤与我吃。’我闭着眼将兔子剖膛,掏空内脏,拎到瀑布边冲洗干净。滑腻腻的肠子缭绕指尖,让我忍不住干呕了几次,但心喉间又涌起那熟悉、可怕的麻痒感,如虫蚁攒动,直爬头顶。
“我饿了一天两夜,早已前胸贴后脊,闻见烤兔子的焦香,越发饥肠辘辘,便到洞外摘了些野果充饥,等到她约莫吃完了,才返回洞中。她容光焕发地盘坐在火堆旁,笑吟吟地吮着手指,naked的身子沐在夕晖与火光里,泛着玛瑙般温润的色泽,美得让人不敢逼视。哎,她多像佛经里说的曼珠沙华呵,灼灼妖艳,开在忘川彼岸的地狱之花,让我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地沉沦,难以自拔。
“我担心照影找来,不敢将火堆烧得太旺。到了半夜,篝火渐熄,我迷迷糊糊中忽然感到一阵阴风,鸡皮泛起,睁开眼,只见圆月高悬,一个巨大的阴影挡在洞口,两只碧绿发亮的凶睛正瞪着我,发出低沉暗哑的吼声。
“虎豹!我的心猛然抽紧了,这畜生足有普通豹子的一倍半大小,金黄色的皮毛上布满鲜艳的圆形黑斑,龇着獠牙,涎水直滴。它朝我咧嘴低吼了一声,慢慢地朝蛮蛮走去。
“蛮蛮蜷着身,睡得正熟。我握紧月牙刀,不顾一切地朝那虎豹当头剁下。那畜生腾挪极快,闪电似的跳开,前掌猛击在我的头上,我只觉眼前一黑,撞飞到洞角,温热腥甜的鲜血从头顶汩汩流下。
“那畜生闻见血腥,越发狂暴,撇下蛮蛮,咆哮着冲我扑来。蛮蛮忽然跃起身,骑在它的颈上,也不知从哪里扯来粗长的藤蔓,紧紧勒住它的脖子,将它硬生生拉得直立起身。
“那畜生狂吼乱甩,翻滚跳跃,想将她掀下背来。她叫道:‘笨蛋!你还呆着作什么?快割它喉咙!’但那孽畜气力极大,反抗得至为剧烈,我生怕刀子误伤着她,几次想要砍下,却又临阵缩回。
“虎豹猛一腾跃,将她甩飞数尺,狂吼着扑到我的胸口。那一瞬间,我看见圆镜似的月盘悬在它狰狞的头顶,它的头颅仿佛幻化成了我自己狞笑的脸,也不知从哪里迸发出的力气,突然大吼着将它一脚顶起,挥刀猛然劈入那孽畜的肚子。
“鲜血如暴雨喷了我满头满脸,也将我身体里禁锢了四年的嗜血本性彻底唤醒了,我甚至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发出野兽似的狂吼,一刀又一刀地劈落,等到我终于醒过神时,那只虎豹已被我从头到尾剖成了两半,拉出了所有的脏腑与肠子,就连脑袋也被剁成了肉泥。蛮蛮坐在角落,双眸闪闪,惊讶地望着我,忽然格格大笑起来。
“我猛地丢掉刀,浑身发抖,分不出是激动还是害怕。她止住笑,眼神从未有过的温柔悲悯,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小和尚呀小和尚,这个才是真正的你,对不对?’我又羞又怒,想要反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叹了口气,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第一眼瞧见你,就知道你绝不是个腼腆怯懦的小沙弥。所以那老贼秃才想杀了你,是不是?你现在已经浴血重生啦,被你杀死的,不是虎豹,而是那个叫做大悲的小和尚。’
“我寒毛直竖,想不到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竟是这相逢不过两天的妖女。难道她与我相遇,就是佛经上所谓的缘分与因果?我注定要被她拽着坠入那口倒映着圆月的深井,万劫不复?沁入心骨的恐惧像无形的手紧紧扼住我的咽喉,我双手发抖,涌起凶暴的恶念,想要立刻捡起刀,将这妖女剁成肉泥。
“她似乎看出了我眼中的凶光,挺起胸,笑吟吟地道:‘反正你已经破了色戒和杀戒,不如将我也一刀杀了,提着我的人头,回去找你的师父。’我耳根烧烫,歹念反倒瞬间消散了,颓然坐倒在地。
“后来她告诉我,虎豹还没到洞口,她便已惊醒了,就像那天夜里在雪山之顶,她假装熟睡,不过是想看看我做些什么,如果我醒后想要逃走,或是杀她,她一定会将我大卸八块,但我却两次奋不顾身地保护她。
“她说她这一生中,从没人像我这样待她。那些讨好她的人全都居心叵测,就连她父亲,也不过将她当作筹码,换人效忠罢了。所以当我留在那山洞里,为了她与虎豹搏命时,她便下定了决心要和我比翼而飞,双宿双栖。她还说,她绝不允许我像对待她这样对待另外一个人,如果有,她就要先杀了那个人,然后再杀了我,最后杀死自己。哪怕那个人是观音菩萨、如来佛祖,她也要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她这一辈子说了许多甜言蜜语,却从没说过真心话,这些都是临死前才告诉我的。她说告诉我这些,是为了让我明白她所犯的所有罪孽,但我知道,她只是想让我永远记着她,无论是爱是恨,一直到死。”
密室内的萤虫越来越暗淡,只有那颗光球依旧圆月似的悬在敖无名的头顶。
他神色恍惚,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用那分不清是悲是喜的语调接着说道:“那天夜里,月亮就像血红色的大圆盘,我看什么仿佛都是红色的,红色的火,红色的血,红色的豹子的尸体,红色的枫叶,红色的花,还有她笑吟吟的红色的脸……我冲到洞外剧烈地呕吐着,直到将苦水全都吐得一点儿不剩,才趴在地上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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