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的公堂之上,但见申用懋大声慷慨陈词:“李如松提督入朝不过半个月,但已是收复了朝鲜三都之中的平壤,开城,各道倭军望风披靡,朝鲜八道已有黄海,咸镜,平安,京畿,江源五道大部收复。”

    “半个月即收复五百里地,如此赫赫战功,怎么能因碧蹄馆小小受挫,而质问于李提督呢?”

    申用懋虽是如此说,但兵部的其余官员都是默然不语。

    此事关系很复杂,表面上看是追究李如松的问题,但实际上问题却出在宋应昌与李如松的文武不和上。

    宋应昌是石星亲自保奏出任经略的,但李如松在很多事上不听宋应昌的节制。

    而宋应昌与李如松不和,更深一层演变为南兵与北兵之不和。这一次入朝南军将领杨元,吴骆志,吴惟忠都是宋应昌一手保举的。

    这当然是石星,宋应昌平倭必用南军的主张。所以最后造成南兵服从宋应昌,北军听令于李如松的情况。

    特别在平壤之役后,出现了南北军争功的局面。

    事实上也就是宋应昌与李如松的矛盾激化。

    在平壤一战的前线奏功上,李如松将首功归于部将张世爵,将北军列为第一,而将南军列为第二。

    这引起了宋应昌的不满。

    这时候朝鲜也插了一脚,认为平壤之战全赖南军,特别是吴惟忠部表现尤为得力。

    然后又有一等说法,是南军都是炮军,北军多是先登,结果攻城时候倭寇被炮轰死,但最后割首级的都是北军。

    然后此事流传到朝中山东巡按周维翰,吏科给事中杨廷兰却成了上奏朝廷说平壤一战的首级,多为杀良冒功。

    杨廷兰还弹劾李如松言,以小胜冒充大功,以大败隐匿为小败,以此指责李如松夸大平壤之战的战绩,并掩盖碧蹄馆之战的损失。

    但是杨廷兰身为吏科科臣,身在京城,为何能对朝鲜上大小事知道的一清二楚,还言之凿凿的称其杀良冒功,掩大败为小失。

    以至于杨廷兰这些话还被外国史学家拿来对于碧蹄馆之战大吹特吹,往自己脸上贴金。

    其实只要弄清楚这些言官的尿性就知道了,向来都是有一分的事说成十分,且语不惊人死不休。

    至于言官的上疏背后是否有党争,或者有人授意,还是出于一时激愤,倒也说不出清楚。

    但从李成梁到李如松他们被言官弹劾不是一次两次了,父子二人都曾先后被言官弹劾罢职,要不是这一次宁夏,平壤之役,李家将估计还被压在家里。这一次李如松立下这样大的功劳,更加引人侧目,而从朝廷角度而言,也是一贯以文御武的策略,生怕边将滋生出野心。

    不过这些奏章背后的攻讦,确实令李如松疲于应付,天子为了一究真相,已经派出山西右布政使韩取善,之前弹劾的山东巡按周维翰到平壤查验首级。

    而兵部的众官员从文官是一家的角度来说,估摸着是宋应昌让言官弹劾李如松,以使对方能够听命,所以兵部官员肯定是支持宋应昌的,毕竟支持宋应昌就是支持石星。

    唯独申用懋这个时候很没有眼色,大声为李如松脱罪。

    他方才话里意思也是很明白,李如松半个月收复五百里之地,可见倭军已经被平壤一战打得犹如惊弓之鸟了。如此情况下,平壤一战怎么可能是以小胜而报大功呢?

    这个情况想想就明白了,但是现在碧蹄官不胜后,朝廷又出现了质疑的话语。

    申用懋大声道:“纵观李提督碧蹄馆之战,我军以数千之兵在不利之地势下力战倭寇数万人,虽不支而退但损失并不大。特别是李提督闻敌强而敢进,敌众我寡而敢战,战不利而敢断后,此实乃名将风范。我们兵部怎可听外廷一些言官诋毁而质疑李提督呢?”

    申用懋自是有什么说什么,一旁兵部的官员知道他是申时行的儿子,也不与他计较什么。

    这个时候身为兵部尚书的石星发话了:“但无论怎么说,李家父子向来用兵自专,不受文臣节制,当初宁夏之役时,就有人参李如松‘以权任既重,不受总督节制,事事专行’,圣上也因此下旨申斥过,尔等难道忘了吗?”

    “至于入朝之前,李如松见宋经略,也是不知上下礼仪。到了平壤一战,李如松有战功不假,但却刻意偏袒北军,于碧蹄官之战赌气率轻骑南下,而抛弃南军步卒。他本想一战而胜压下南军战功,但谁料却损兵折将而回。”

    申用懋见石星发话了,不敢当面顶撞,只是道:“回禀大司马,下官没有刻意为李家说话的意思,只说轻兵冒进之事,李成梁在辽东用兵时,多有率轻骑千里迂回,深入敌境大获全胜战绩。李如松身为其子自然……”

    “好了……”石星道,“今日主要是议论如何派兵以及化解眼下局面之事,李家功过以后再论吧!”

    一名官员出面道:“大司马其实我们论得也是一件事,宋经略之前入朝时,朝臣们就认为他的资历不足以镇压蓟辽两镇的雄兵悍将,现在将帅不和,若是再继续下去,恐怕南军北军之间内部就要乱起来。兵粮不足不过是一时,但将帅不和才是兵家大忌啊!”

    “你说要换,岂有这么简单,要换当换谁?换经略,还是换提督,还是两个一起换?临阵换将难道不是兵家大忌吗?”石星训斥了回去。

    在他眼底只要军粮之事解决,那么前线的战事自然可以平定,可是兵部的众官员只想到了换将,好像一换将前线就立马可以打赢了一般。

    兵部议了一日也没有拿出一个章程。

    退衙时,申用懋正要离去,却被人告知石星请他留下。

    申用懋闻此当即返回兵部大堂。

    “拜见大司马!”

    “都是一个衙门的,大家无需多礼。”石星态度一下子变得温和起来,实令申用懋意外。其实平日在兵部石星很器重申用懋,否则敢于当众质疑领导的,不是心腹就是傻瓜。

    石星示意申用懋坐下后,自己起身离开公案来到申用懋对面的椅上坐下。

    石星道:“敬中,你自任职方司郎中以来,深明地理,熟悉九边要害,上一次进了一份《九边图》其中详尽记载九边地势,本部堂呈送天子后,天子对此是赞赏有加啊!”

    申用懋当即起身道:“不敢当,下官也是依照大司马的吩咐去办的。”

    石星摆了摆手笑着道:“你不要谦虚,你刚进衙门时候,本部堂还是看在申公的面子上……但现在你的才略正是要为本部堂所倚重。实不相瞒,这一次朝鲜前线缺粮,本部堂实在忧心忡忡,但是一时无计可施,只能找你来商量,你有什么高见?”

    申用懋道:“当然是尽快派官员到山东去买粮,然后坐船出海运粮!”

    石星捏须道:“山东今年闹了春荒粮价奇贵,去山东买粮……就算买到粮,但从各府筹集,再去出海恐怕也有波折!”

    申用懋心想,自古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石本兵当初以五十日军粮计平朝,也是大过大意了,现在出事找自己来商量,自己又有何策呢?

    石星叹道:“去年大宗伯曾向老夫提议在登州设立粮仓,以作为大军至朝的周转,但此事我虽答允,但后来山东闹了春荒,本来要用来仓储的粮食,却被山东地方调去了赈济灾民。结果……老夫当时也没有追究。”

    申用懋问道:“大司马的意思,是不是让我再去问计大宗伯?”

    石星看向申用懋道:“本部堂与大宗伯之不和,可谓满朝文武皆知,所以今日的事……你也知道了本部堂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了,所以敬中能否替我跑个腿,哎!”

    石星双手按在膝头上,满脸的自责之色,申用懋当即起身道:“大司马何出此言,你有什么吩咐下官立即去办就是。”

    石星闻言,勉强地笑着点点头道:“若是如此就是太好了,一切有劳敬中了。你与大宗伯说,只要他能安排此事,石某将来一定会有厚报!”

    申用懋见石星如此低三下四地恳求自己,当即坚决地道:“大司马丹心为国,下官敢不效劳。下官这就去大宗伯府上!”

    当即申用懋从兵部离开,然后立即赶往了林延潮府上。

    申用懋一路之上寻思已久,想着一肚子话如何与林延潮分说。

    到了许久后申用懋来到林府之上,他也是少有几个不用通报可以入林府的官员。

    因为申林两家是通家之好,申用懋还与林用交情极好,上一次对方县试中式,申用懋还亲自到府上勉励了一番,并赠了他一笔湖笔。

    申用懋到了花厅,即寻了个下人道:“你们家老爷在府上吗?”

    下人回禀道:“老爷刚刚回府正在书房见客,申老爷还请先在厅里坐着,我去通报老爷一声。”

    申用懋知道林延潮公务缠身于是在花厅坐着等候,不久陈济川来了向申用懋作礼陪笑道:“大公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申用懋笑了笑道:“什么风?没事我就不能到府上坐坐。”

    陈济川笑着道:“瞧大公子说的,你在咱们林府也是半个主人家啊!”

    申用懋笑了笑道:“闲话不多说,你家老爷呢?”

    陈济川道:“老爷正在见要客,一时抽不开身,大公子若不着急,不如就先坐着,小少爷可是一直念着你呢。”

    申用懋想起林用笑着道:“你家小少爷可是个孙猴子,我哪敢经他念叨,也罢,我有正事就先在这等着你家老爷。”

    陈济川道:“那我先去通报一声,老爷得了空就来。”

    于是申用懋就坐在花厅等起来,但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林延潮也没有来此。

    申用懋不由负手在花厅里镀步他心想,林延潮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自己来府上这么久了,无论如何也要来见一面吧。

    正在申用懋细思之际,陈济川赶来了。

    陈济川向申用懋道:“大公子罪过罪过,让你久候了。”

    申用懋有些不悦道:“怎么大宗伯有空暇了吗?”

    陈济川道:“老爷早已是见完了客,但是他却……”

    “却如何?”

    陈济川道:“老爷有几句话令小人转告大公子,他说大公子现在任兵部的郎署,若是因受石大司马之托,为了朝鲜之事来找他,那么请恕他无能为力了。”

    申用懋闻言不由吃了一惊,林延潮真是厉害啊,自己这才登门,他竟早已料到自己是石星的说客。

    申用懋定了定神,林延潮既然这么说了,那么看来是绝无帮助石星的意思了。

    申用懋仍是忍不住尝试道:“哪里有这回事?宗海兄他连见都不肯见我一面?我都在这里等了这么久了,怎么说也出面说句话吧。”

    陈济川道:“大公子实在是对不住,老爷正因为与大公子亲如一家人,故而才不愿意出面而令两边都是难堪啊。”

    申用懋长叹道:“我明白了。只是难为朝鲜前线将士在忍饥受冻,我身为兵部职方司郎中却在这里养尊处优,我于心何忍啊!我知道大宗伯对大司马心底有成见,但是此时此刻……申某并不是拿什么大道理游说,但是还请大宗伯看在前线将士,朝廷社稷的份上,大人大量帮一帮咱们吧!”

    听申用懋如此恳切相言,陈济川也是道:“申大公子,国家天下的事小人不懂。小人出身于林府,自是以老爷的荣辱为自己的荣辱。”

    “这石大司马嘛行事向来是刚愎自用,老爷入朝两年以来。老爷在他面前是受了多少的难堪,石大司马一而再再而三的面难老爷,还此朝野上下多次讥讽老爷,说老爷不知兵事,作杞人之忧。”

    “而今到了朝鲜之事石大司马一举以朝廷社稷为重,确实那句话你们读书人可以这么说,但小人一心一意只知道老爷这一次不参他石大司马就算是好的了,更何来劝我家老爷大度的道理。这朝鲜兵粮不济的事,难道老爷不曾一再提醒过石大司马?但石大司马他……现在出了事了,石大司马还在爱惜自己的面子,不肯自己出面,而是让申大公子用申林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来……”

    申用懋听了心底本是对林延潮有一些责怪,但现在也是理解了他的苦衷。

    申用懋道:“哎,申某知道了,申某与大宗伯相知相许多年,也明白他此刻的难处。但申某毕竟还是兵部的官员,为今之计也唯有立即回去劝石大司马另寻他法了。我先告辞一步了!”

    陈济川连忙追出去一路陪着道:“大公子还请见谅,方才之言是小人一己揣测,以我看来老爷不是不顾,实在是爱莫能助啊!”

    申用懋闻此脚步一顿,看了陈济川一眼,然后道:“也好,那么此话我会如实禀告给本兵,也请大宗伯再三思。陈兄请留步!”

    申用懋说完向陈济川一揖,二人作别。

    申用懋从林府出来时,天色已暗。

    他虽是满身疲惫,但最重要的还是心累,这边是石星的托付,同时也是肩负家国大事是公义,而另一边也是与林延潮多年的交情。

    确实到了林延潮这个位置上,他也说不出任何话去指责他了,眼下唯一的办法也只能向石星禀告,同时自求多福了。

    “老爷,石大司马的府上到了。”

    车夫提醒了一句,申用懋这才恍然从沉思之中醒来。

    虽是有几分无颜面对石星,但此事关乎数万征朝将士,申用懋也唯有硬着头皮向石星覆命。

    “劳驾通报一声,就说职方司郎中申用懋求见。”

    石府的门子一听立即道:“原来是申大人,老爷早就在候着你呢?他说申大人一到就立即去见他!申大人这边请吧!”

    申用懋听了是更加的惭愧。

    申用懋方进了石府客厅,就看见石星披着中衣,提着灯笼来迎自己。

    申用懋见此当即跪下道:“大司马,下官无能未能……未能劝得大宗伯。”

    石星上前搀扶起申用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无妨,本部堂早已料到,实在是难为你了。坐!”

    申用懋这才起身坐下,然后看见石星双鬓斑白,仔细一看因为朝鲜之事愁得又多了不少白发。

    石星笑了笑道:“敬中,这上策不行,咱们还有中策。老夫奏请派兵部官员在山东就地筹粮的事,皇上已是答允了。”

    申用懋是又惊又喜然后道:“不是说山东春荒,粮价极贵吗?”

    石星道:“贵也要买啊!山东的老百姓怕是苦一点,但又有什么办法。老夫就是山东人,就算被家乡父老戳着我石星的脊梁骨骂也是认了。但朝鲜这一战咱们是一定要打下去,不是我死撑啊,此战打赢了就可保咱们大明东面最少二十年的太平。”

    申用懋闻言不由目眶湿润拱手:“大司马为国家殚心竭虑到这个份上,下官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石星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道:“那也要打赢了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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