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进阶(四十七)

    杨杰的课程结束了,时间也到了八月上旬,接下来的课程相对就杂乱一些,基本战术、应用战术、军制学、兵器学、地形学、筑城学、交通学……时间短,课程重,连晚上也排满了课,过去知道填鸭式教育,这回真正体会到了。每天,莫敌清清醒醒走出斗姆巷,回到斗姆巷时基本上脑袋里如同浆糊。在杨杰上课时,莫敌还能每天骑自行车上下学,潇潇洒洒,八月初开始,莫敌开始改走路上学,因为一坐下就是一整天,如果不利用早晚时间活动活动,人会发霉发朽。

    就在这般紧张的学习中,莫敌还是请了半天假,下午后半程加晚上,和他一起请假的还有龚庆元、黄天化和赵国龙。请假的原因很简单,凌压西到了桂林,必须陪老长官吃餐饭,喝上一杯。班主任徐仲德知道,这四个都出自176师526旅,当时,凌压西就是他们的副师长兼旅长,老长官来到,必须人到心到。军中有潜规,一日为长官,终身为长官,若对长官不敬,有如欺师灭祖,为人所不齿。凌压西的辞职,在军界沸沸扬扬已经闹了好一段时间,原因很清楚,就是师管区的工作职能问题。所谓师管区,是成立于民国二十五的一种负责办理征兵事宜的区域机构,有军管区、师管区、团管区之分。广西,因为一直推行的是民团制,与中央并不接轨,直到民国二十八年,后备兵源紧张,中央才把师管区这种机构推到广西。广西的师管区与其他省也不一样,主要是接盘之前的民团工作,不仅负责征兵,还负责练兵和后备役工作,每年从绥靖公署下拨的费用不低,团兵参加踊跃。今年年初,中央全面接手广西防备,第四战区主控广西军务,张发奎坐镇柳州,渐渐替代了当年的李白黄,许多管理方法,也有所改变。中央的管理体制中,并没有民团这一块,因此,广西各师管区的民团工作也被剥离。没有了经费,民团训练也开始松懈,没有了民团,就没有了广西的预备役,没有了预备役,就没有了高素质的兵源,没有兵源,又何谈战争。有识之士十分敏捷的看到了这一点,对中央役兵署的做法表示了强烈的抗议,其中反映最强烈的要数邕龙师管区司令凌压西。

    邕龙师管区成立于民国二十九年元月,第一任司令是蒋如荃(1937年9月任南宁区行政监督兼民团指挥部指挥官),辖武鸣、百色、天保、南宁、龙州5个团管区,共44个县和4个补充团,是广西最大的师管区。1941年10月1日,邕龙师管区分为田武、邕龙2个师管区,撤销团管区,各辖22个县,设龙津、武鸣两个征兵事务所。田武师管区司令刘清凡,邕龙师管区司令凌压西。过去二者合一,日子倒也不难过,一旦一分为二,立即泾渭分明,富则富得流油,穷则穷得掉裆。

    刘清凡也是莫敌的老长官,曾任四十八军参谋长,后调十六集团军参谋长,桂林绥靖公署参谋长,成立田武师管区的,又出任师管区司令。人家当官蒸蒸日上,刘清凡当官江河日下,他之所以愿意出任田武师管区司令,是因为这里是云南通往广东的唯一通道,云南的鸦片要运往广东,这里是必经之路,鸦片的利润极高,抽出相应费用,不仅是征兵的钱有了,连练兵的钱也有了,因此,刘清凡有钱任性,无所谓上面给不给钱。凌压西就不行了,上面一断奶,他就饿肚子,上面一征兵,他就着急跳脚。一怒之下,把役兵署告了一状,然后愤而辞职。

    八月份,凌压西辞职得到正式批准,把全家搬到南宁共和路,买了一间小院子安置,自己来到桂林广西绥靖公署,办理去职手续,打算从此后,脱下穿了大半生的军装,青衫便服,清静渡日。

    上了下午的主课,莫敌们向班主任请了假,打算从从伏龙洲进行春门,绕过伏波山脚,从王城北边的广智门进入绥靖公署,接到在公署里办事的凌压西后,在后库街的广东酒家为凌压西接风洗尘。

    伏龙洲到伏波山,走的是桂林城的城墙脚,这段城墙,北联木龙洞,南到还珠洞,因此也有人叫这段城墙脚为龙珠路,这段路不仅把风洞山和伏波山连为一体,还把八角塘与漓江一分为二。八角塘边,有几颗巨大的榕树遮天蔽日,与塘中央的中洲熙春台上的垂柳相应成趣。绕过伏波山,便是钵园,在此,可领略独秀屹其孤,伏波蝾其伟,前缭以平湖,为菰蒲萏菡之境。

    “天化,凌长官辞职已成定局,下一步何去何从,你有何打算?”莫敌问。

    “我打算相跟着辞职,也有说辞。”黄天化说。

    “我有不同看法。”龚庆元说。

    “请教。”黄天化停下了脚步。

    指着八角塘边钵园门口的四方亭,龚庆元说:“我们在那里坐坐,国龙你年轻,脚步快,去绥靖公署里找一找凌长官,如果凌长官的事已经办得差不多,就出来叫我们一声。”

    赵国龙点点头,快步走向广智门。

    钵园呈几许破败,门首一联尚在,眼底双峰,玉洞风光凭领取;指南一卷,铁髯门户任推敲。莫敌认真向了几遍,会心一笑。

    “你离开邕龙师管区,是迟早的事。”龚庆元说:“既然是迟早的事,意思也就是可迟可早,早可以明日,迟则可以明年。我的看法是宜迟不宜早,反正你在师管区,不过是参谋长的角色,即使上面有什么任务,也不会直接下达到你的头上,何况又在高参班学习,还得浮生半年闲。”

    “我知道龚大师兄的意思,是想让我混到陆大这张文凭再说。”黄天化笑着说:“我又何尝不想拿这张文凭,陆大门槛高,考入不易。高参班免试入学,半年学制,但得到的文凭与正则班一样,这种机会,来之不易。我担心的是,半年后回到太平镇,凌长官既已不在任上,不知道又会换上什么人,到时候又有什么节外生枝。”、

    “凌长官去职后,目前代行邕龙师管区司令一职的是什么人?”龚庆元问。

    “副司令王振朝。”黄天化回答。

    “会不会扶正?”龚庆元问。

    “如果是他扶正,我就完蛋了!这位王副司令,是我的小老乡,宁明寨安顺宁人,与我大哥黄光达是好朋友。他的儿子叫王赞光,是三十一军131师政治部少校宣传科长,国龙应该认识。”黄天化摇摇头,说:“王振朝是个千年大老二,从来只当副职,没有做过正职,为人厚道,能将将不能将兵,好军事却不会打仗,军事素养全无。他对我非常看重,如果他扶正,一定会死留我在他手下,绝对不会放我走。”

    “不会是他。他只是少将军衔,而且是桂军少将军衔,不可能出任此高位,师管区司令一职,最低也是中将军衔,而且还应该是从一线回来的副军长以上军官。比如桂柳师管区司令王赞斌,浔梧师管区司令莫德宏,玉林师管区司令罗活,田武师管区司令刘清凡,邕龙师管区司令凌压西。这些人,无一不是中将,大多还担任过副军长以上职务,还都是从安徽回来的老资格。”一边的莫敌插话说:“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接任凌长官的人选,也应该是从安徽返回,安徽二十一集团军中,与莫德宏、王赞斌情况近似的还有几人,如粟廷勋、漆道征,郑沧溶,随便哪一个,都有足够的资格出任这个职务。”

    黄天化点点头,认可莫敌的观点,这些人无论哪一个出任邕龙师管区的老大,都会轻松的放他走人,如此一来,就没有必要早走么半年,混张陆大文凭也是件不错的事。

    这时,赵国龙走了过来,告诉几位,凌长官办完事了,正向王城正门走去,一会在正门口等我们。三人连忙站起来,加快速度,穿过王城,向正门走去。

    两年多不见,五十三岁的凌压西明显见老,没有军帽盖着,头发竟有斑白之像,身体开始发福,腰背也开始变厚变宽。莫敌走到凌压西面前,立正敬礼,竟有点哽咽,一时说不出话。凌压西没有回礼,而是把莫敌额前的手拿下,打趣说:“天纵精瘦如故,讨了婆娘也不胖上几斤。”莫敌笑了,回答:“这两年,我还胖了不少,两年前长官若见到我,肯定以为我是个鸦片鬼,全身没有四两好肉。”

    “庆元老弟,我真没有想到还能见到你。”凌压西把手伸给龚庆元:“想当年在蜈蚣山,你一人肩挑了我一个旅的后勤,那是我这辈子最惬意的时段,如今回味,仍然十分怀念。”

    “长官,数年不见,还是那么风趣精神!”龚庆元双手相握,身子微微前倾,一脸带笑。

    “老了!”凌压西说:“已是知天命之年,一担谷子,吃了大半。”

    赵国龙之前与凌压西见过,便没有上前凑趣,至于黄天化,还是下属,更是老老实实站在一边,不便多言。凌压西指着赵国龙对莫敌说:“之前我看到国龙,吓了一跳,怎么有这么一个小家伙跑到我面前给我敬礼,叫我长官,定睛一看,还是上校,我整个人楞了,这是谁家的公子少爷,年纪轻轻便是上校军衔,没想到是当年1058团的小警卫连长。”

    莫敌大笑,想想也是,赵国龙四年前出任131师参谋长时,还是个二十四岁的小小少年,在当今的军界,能以如此稚龄居此高位的不是贵公子就是军少爷,偏偏赵国龙还是个意外中的意外。

    走出正阳门,脚下是正贡门街上的青石板,八月骄阳似火,晒得青石板直冒青烟,一些打赤脚的民夫,只敢轻轻的点着脚走路,形同跳舞。临近也叫做小十字街的天平架子,左边是水东门街,右边是后库街,广东酒家就在后库街北面临街。小十字街新铺了柏油,在太阳下真正冒着青烟,除了车子,没有人敢在上面行走。桂林街头,穿板鞋的不少,莫敌曾看到一个穿板鞋的后生,不管不顾走上柏油路,结果,板鞋粘在柏油上,扯都扯不下,又不愿舍弃板鞋更不敢赤脚离开,只能在太阳下干嚎,如同野狼一般。

    广东酒家的门头不大,里面不小,这里是桂林唯一能够喝广式早茶的地方,也是桂林街头最正宗的广味酒楼。凌压西是容县人,容县人的口味偏重于粤味,因此莫敌才特意将宴席定在这里。龚庆元是四川人,没有吃过正宗的粤菜,也很想来开开荦,确定粤菜与川菜的不同。

    一个小隔间,坐下五人,很是宽敞,黄天化自动坐在下首,承当起端茶上水点菜的工作。

    广东酒家名食众多,琳琅满目,让人难以取舍。凌压西知道这几位的心思,也不客气,拿起菜单,先点了几个广式口味菜:文昌鸡、麻皮乳猪、白灼明虾。然后再点了一个桂林当地的双脆炒腊味,一份漓江野鲫汤,此外便是主食,蟹肉灌汤饺,生煎牛角包,不一而足。

    在等上菜的空隙,莫敌问道:“长官此次来桂述职,可是调任?”

    凌压西摇摇头,说:“不是调任,是辞职,一辞到底,不再任任何一职。”

    “这样一来,长官将奉禄全无,全家人以何为生计?”莫敌问。

    凌压西长叹一声,笑着说:“这个问题只能见子打子,容后看情况再说。我家在容县,祖上贫穷无产业,这些年行军打仗,除了军饷,并无其他收入,这次在南宁共和路买了个院子,用掉了我一生之积蓄。”

    “长官为何不在金狮巷银狮巷一带置产,起码还有铺面可得收益。”黄天化问道。

    “我也想啊!”凌压西无奈的笑笑说:“那些地方房产之贵,又岂是我能够觊觎的。”

    莫敌摇头叹息,一代名将,一旦放下手里的枪,却无糊口之技,还真是悲哀。自己还算好,在前线六年,不仅给家里挣回了几亩田地,还支助老五开了一家粮油行,有这些地产和商行作底,将来怎么地也会比凌压西好过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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