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身后那个人才终于开了口,“你爹倒是疼你。”

    月牙嘿嘿笑,“我上头有三个哥哥,我爹快四十了,才得了我这一个女儿,自然是捧在手心当宝贝的。他总说,我那三个兄长迟早是要分家出去的,只有我,要一直留在他身边,他是断断舍不得我离开家的。”说到这里,月牙顿了一下,声音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你能送我回家吗?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对我也是很好的,只是我离家这么些天,爹他们肯定急疯了,现在不定怎么找我呢。”

    身后的人没了动静,过了一会儿,布团被重新塞进月牙的嘴巴里。

    “他们不会找你的。”

    丢下这句话,那人走向门外,大门,又一次关上了。

    ***

    硝烟渐渐散去,洪大川看着山谷中狼藉的景象,脚步竟然滞住了,迟迟不敢朝前踏进一步。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从十六岁起,他就随军南征北战,什么惨烈的景况没有见识过,只不过,现在呈现在眼前的,绝不是战场上常见的交战过后的景象,而是一场屠杀。

    敌在明我在暗,一场箭雨过后,那三千辽兵早已无任何还手之力,趁那时再攻进去,可不是屠杀又是什么?

    如今在洪大川面前的,是一具具支离破碎的尸体和无数狰狞的面孔,有的人,眼睛尚未闭上,眼底死气一片,却仍露出不甘心的光。

    “都到处走走,看看是否还有活口留下,将军说了,一个活的都不能留。”

    背后的声音在催促着他,洪大川于是强迫自己走进山谷,朝那些横七竖八铺了一地的辽军走去。

    终于,他看到了一具小小的身躯,他应该还不到十六岁,身子骨尚未长成,一看就是个半大孩子。如今,他拼命保持着不动,可是断掉的那只胳膊却是他最大的阻碍,疼痛让他忍不住阵阵的打着冷战,虽然已经竭力克制,却仍然无法抗拒身体自然的反应。

    他也看到了洪大川,绝望的泪水从眼角滚落,他突然大喊一声,说出一连串洪大川听不懂的话。

    “大川,还不动手,愣着干什么?”

    身后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了,洪大川哆嗦着拔出长刀,寒光一闪,一切都结束了,只是那双眼睛,那双凝望着他的眼睛,却终究是没有闭上。它们在今后的几十年中,还时不时折磨着他,让他背负了一辈子的枷锁。

    今晚,洪大川又一次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从噩梦中醒来,他的衣衫被冷汗浸透了,贴在身上,又黏又湿,手指都紧张的蜷缩起来,死死的抠住床板。他警惕的盯着周围,“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仿佛黑暗中隐藏着那个一直跟了他多年的心魔一般。

    过了很久,他才终于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坐在家里的床榻上,而非在那个尸横遍野的山谷里,可是这个发现却并没有让他紧张的肌肉放松下来,反而令他愈加警醒,轻轻的不发出一点声音的从枕头下面抽出一把匕首,紧紧的握在手心。

    黄和忠死了,他们曾经并肩作战,是生死至交,可是,前日他就这么去了,去的如此离奇,和刘陈两人的死法一样。整个辽阳镇上,参加过当年那场战役的也就只有五人,现在其中三个人都已经被杀害了,下一个,又会轮到谁头上?

    想到这里,他又一次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一双机警过人的眼睛扫向床边,试图从浓重的夜色中分辨出些什么来。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床尾处一道黑影闪过,个头不大,速度却极快,带来一阵微风,将洪大川散乱的发丝吹得向后飘起。

    他竭力保持着镇定,轻手轻脚的翻身下床,将身子尽量伏低,警惕的在黑暗中观望。

    “沙沙沙沙......”

    那声音又一次响起,可是这次,它换了位置,来到了洪大川的身后。

    身后?

    他明明脚后跟贴着墙面,那东西又怎么可能在自己身后呢?

    洪大川心里一惊,汗毛根根炸起,好在身体却还没忘记在战场上训练出来的灵活,就势在地上一滚,呈半蹲伏击状正对着墙面,仰头朝黑漆漆的墙影望去。

    可是不看倒好,一看,他彻底呆住了,本就紧绷的身子竟然僵住了,一动都动弹不得。

    墙上面,立着个小小的人影,身长也就只有成人的半个胳膊一般,又瘦又小,与其说像个孩子,倒不如说它更像只猴子。

    因为,它就这么踩着墙面站立着,身体正正横在洪大川的上方,一双不会动弹的眼睛直溜溜的瞅着他,没有牙齿的嘴巴微微提起,裂开一个及其诡异的笑。

    它定定的看了洪大川一会儿,突然顺着墙面走了下来,身体和地面平行,它却走得极稳,脚步踩在墙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不疾不徐的朝下面那个呆若木鸡男人走去。

    终于,它来到和洪大川近在咫尺的地方,两人之间只隔着一个指头肚的距离,彼此凝视着对方。

    没了黑暗的阻隔,洪大川终于分辨出它是什么了,那个几乎贴到自己脸上的东西,原来竟是一个泥人,一个被捏的惟妙惟肖的泥人。

    他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未曾像现在这般害怕过,战场上的厮杀虽然惨烈,但是这种对未知的恐惧却明显更胜一筹,它就像一条没有温度的毒蛇,在一点点的搅缠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将里面的每一滴热度都压榨出来。

    好在,洪大川的脑子还没有完全晕掉,在最后一刻,他一脚踢翻了早早摆放在床边的铜盆,铜盆发出“哐当”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响亮。

    “原来那姑娘说的是对的,人紧张到极点,是会发不出声音的。”

    洪大川看着大门从外面被踹开,两道人影拿着长剑冲他跑来时,心中想到的竟然是蒋惜惜对他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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