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乱的风雪让日月星辰偏移了方向,锦衣少年立于星空之下,只手遮天。

    他在那站着,四周风雪缄默,只能吹拂起少年的衣角,顺带着吹开了不动岩旁孩童半开阖的睡眼,一地雪粒飞舞,嘶吼的风声不知在讲述着什么故事,悠长,辽远。

    轩禅无精打采地从雪原上撑起身子,苍白的手掌在雪地上胡乱地抓了一把,塞入口中,精神几分后用双手将冰霜于脸上糊开,算作洗漱,清醒后正衣冠回身,定定地看着头顶那被易鲸强行撕裂开来的璀璨星空,那在一团白雾中显得十分怪异的域外星辰。

    那夜星辉大地,冰雪照天际,诡异得时间似乎静止了,花袍孩童在雪原上隔雾望月,如洗涤般身心净化,星光环绕间气质幽邃,于晶莹透亮的外放光芒中留下了一方地界,其上正好伫有一位锦衣少年。

    那少年风华正茂,腰侧挂有一把迷你青伞,三块令牌与一袋香囊,长发轻束,衣袂飘飘,独立银辉中欺风傲雪,却又温润如玉,铁质长枪没入身侧冰层七寸,深邃的眼眸眺望无尽星辰,不知在思索些什么,神情平静且复杂,良久,少年温和开口,于不动岩旁轻声一叹:你圆满了。

    如那满月一般圆满。

    这话缥缈无形,扶风缠雪,却让身后那失神的孩童在这一刻自然地恢复了清醒。

    这是对他说的。他知道,这一刻,那么得清晰。

    风寒雪飘,轩禅踏着脚下的冰川对视头顶的圆月,有些发懵,唯有右眼眶闪烁的瞳眸清晰地告诉他,这所谓的圆满,不是什么好事情。

    一大一小在冰原之上陷入了沉默,彼此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行进距离,向着远方。

    披风挂雪,日月兼程,道路依旧晦暗,不变分毫,好似无尽的循坏,疲惫不已,斜上方星际高悬的圆月亦是依旧,不缺不满,如影随影,像是用它的存在时刻提醒着冰原月阴中的孩提:你圆满了。

    那一夜之间,他又长大了。

    霜雪连绵,长路漫漫无期,一路走一路压抑,那无形的大手摧残着轩禅的心神,反复碾压、折磨,那厚重无形的压迫使得他的双眸在此时看起来犹如一位老者,带着疲惫与麻木,似是有东西堵着,堵得腰都直不起来。

    这般捶打,天骄名曰成长。

    但这“成长”他自己看不见,眼前那锦衣少年亦是。

    但是他们都清楚得知道。

    银装渐厚,雾气渐浓,那星际的光辉越加璀璨,锦衣少年持着长枪走过,不知何时他开始怜悯身侧的孩童,他那一步步无声的脚印似是在倾诉自己在挣扎中越加不甘的狂妄与癫狂。

    走了七日,每一日激增的情绪和血性都在告诉他,飞禽不会囚于地面。

    他注定翱翔!

    易鲸心动了,他开始动摇自己的念想。

    要不要给他一个机会呢……

    但,这真的好吗。

    那一眼尽管断了他的大道,却让他逃离了漩涡中的是非,让他避免了风华绝代后的觊觎,不用看到不该看到的,做一头雄霸一方的地头蛇,一生无敌,安稳喜乐。

    需要挣扎吗?

    井底之蛙?

    修行大道的谁不是井底之蛙,超脱超脱,越是超脱越是束缚,不如定一方水土,为何要挣扎?

    锦衣少年停止了臆想。他选择不救。

    在既定的事实面前,自己不若顺水推舟,对自己而言既减小了负担,又容易把控,对他而言送了一场梦寐以求的人生,双赢的局面,问心无愧。

    这样不好吗。

    很好。

    锦衣少年沉默地前行着,不再去回应身侧小不点的情绪。

    没用的。棋子做好棋子该做的就够了,而不是松懈下来去找寻那所谓的自由。这里是棋局,超脱的方法只有死亡和逃避。

    谁让你有牵挂,赖着不走呢。

    易鲸不再多想,轩禅显得却是有些疯狂,他怒目圆睁地抽出了空间戒子中的长棍,紧握手中,待怒火充盈之后欲一棍砸向天地,但在挥棍的那一刻他的身躯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丝毫劲气都用不上,手中的长棍更是死气沉沉,毫无回应。

    不甘!

    但,只能妥协……!

    轩禅咬着牙,无可奈何地走着路,每一步都拼尽全力,每一步都印证着决心,右眼的瞳孔爆射出精光,一时间大有风云变幻之势,但瞬息之后却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直接压迫消逝!

    威势散去,花袍孩童四肢乏力,长棍被收回空间戒子中,失去情绪的他道心再受一击重创,陷入痴傻的模样。

    这般桀骜吗……

    但天骄在弱小之时无不收敛羽翼,生怕被殉道者发现提前陨灭,生为命修中的天骄,轩禅一定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不过现在的他不似从前,忘记了伪装,忘记了克制,无力压制,鹤立鸡群还偏要让鸡群知道,难以上青天,也可笑至极。

    锦衣少年轻叹一声,伸出手遮蔽了身侧孩童的气息,尽管他的表现很蠢,却让他有些动容。

    把他关起来,他或许会死得更快吧,明哲保身都学不会。

    锦衣少年闭目、推演,轩禅于寒风中脸颊微红,失落地看着远方。

    他知道自己做了傻事,也知道易鲸对自己的失望,但是自己……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却知道自己若是不作为,此生就困顿了。

    两人吹着风,情形却各不相同。

    白雪不断,轩禅立于不动岩旁眺望着远方。

    那远方极远,有着浅薄云雾弥漫,有着狂风暴雪肆虐,有着巍峨高耸的冰川在崩塌,按照既定的剧本坍塌;他在这静默聆听,半空中的碎雪传来挣扎的声音,像是在讲述一个可怕的故事。

    白袍孩童在不动岩旁听了一天一夜,醒来时自己已经在路上了,他如残躯般被锦衣少年拖拽着前行,滑过霜雪看着蓝白世界的一切。

    他被保护得很好,心境也恢复了常态,甚至于在麻木中达到了一种升华,四周的灾厄都如过往云烟一般,不能在他这汪池水中激起丝毫的涟漪。

    不过他知道自己前路在那里,也知道,自己一行必须走过去。

    不过,归池而已……

    归池。

    白袍孩童念叨着生灵赋予这片区域的名字,前面身着锦衣的白面少年却是停下了前进的步伐,身后被灵力运行的孩童没有控制住,直挺挺地撞了上去,被少年周身的护体罡气震得头疼后揉着额头生气地爬起了身子,嘟着嘴看着眼前少年的锦衣怒目圆睁,一声不吭地盯了会却也只能委屈地把气咽下,转而看向眼前的归池。

    归池的名字自它被发现至今已沿用了上百年,让它显形于世的是中郢一位有名的探险家,此后这里便经由中郢征北军开发,脱离南天境加入了中郢的国土。

    不过归池之所以为归池,定不会这般简单,这片孕有池水的雪原生为凶险的造化之地,时常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变幻,时而归属中郢作为军事基地和历练场所,时而划入南天境享受鬼神般的荣誉,那无法测量的动乱时间成为它声明显赫的特点,“归”字的含义也从“归来”衍生出了“归去”这一层。

    轩禅在原地望着那动乱到让中郢势力头疼百年都无法镇压的池水,走巧了,也倒了霉了。

    “听见什么了吗。”雪雾中锦衣少年清淡询问,身侧的花袍孩提还没来及从额头的痛楚上回过神,胡乱地用双手撩拨着眼前的热气,一时间没注意倾听,也不知道应该回答些什么,支支吾吾地,最后索性便沉默不语,以此作为回应。

    白雾中轩禅打着自己的小算盘,锦衣少年则是演算着天地格局和适才发生在身侧孩童上的异象。

    入了归池,那被易鲸强行撕开的星空便自动愈合上了,强大的威压纵横于冰原之上,排山倒海。

    易鲸伸出手稳定周身的空间,天际应鸾畅游、欢鸣,凌厉的啼叫声在半空中回荡着,久久不息,一片片厚重的云层被它宽大的羽翼切割、覆盖,最后一翅膀打翻,庞大的身躯带着炽热的熔岩显现于这蓝白色的天地之间,艳丽的火红色光芒如花蕾般绽放,又瞬间凋零,一座座冰山应声倒下,化作了热水在冰原之上流淌、凝结。

    它出来了。

    却又回去了。

    锦衣少年手握长枪,一步未动,与那长空对峙。

    他有些不明白,却又不得不明白。

    归池水翻腾,一大一小在冰川前矗立,身着白袍的孩童用手不安地拉扯着身侧少年的衣角,随即犹豫出声,“坏人,它……”

    张了张嘴,孩提又将话语咽下,呆立在那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望着那在白雾中鲜活的身影,丝丝燥热的鲜血在身体四周奔流,最后化作了干涸的露水,回归四肢百骸。

    “听见什么了吗。”易鲸沉默良久,重复问道,这一次,严肃、正经了许多。

    “一声,啼叫。”花袍孩童答道,如问者一般严肃,却显得有些怯懦,以及……哀伤。

    白雾蒸腾,风雪重临,蓝白色的雾气向着一大一小的身后翻滚而去,吹起他们的衣角,也势必吹起一阵风华。

    归池回归宁静,最后一席热浪在白雪之上展开、收拢,化作露水附着于两人的衣袍之上。

    锦衣少年沉默良久,收起了手心中旋转不止的铁质长枪,拉起孩童的手掌,向前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开口,“你想知道这几日你的身上,你的未来,都发生了什么吗。”

    少年停顿,于冰川之下驻足。

    再往前,就是归池了。

    风雪在冰壁上打着旋,随着一阵无言,身侧的孩童点头应了一声,这一声毫不犹豫,也毫无情绪掺杂。

    我想知道。就这样。

    易鲸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轻松了许多,也不拖沓,拉着轩禅坐下,娓娓道来:“可能我说的很多东西你都无法明白,但其实你也无需明白,听就好了。”说完锦衣少年看了眼身侧的娃娃,继续说道,“是彼岸,至少明面上一定有他们。那日他们砍了天南村中属于你的一株常青竹,随后用一颗眼睛填满了你的命格,让你与大道无缘。”

    他说完了。

    轩禅坐在那,还想听,但,已经没了。

    好像,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他轻易得就碎了。

    “没,……没了吗。”白袍孩童抬起头看着身侧的锦衣少年,那希冀的目光中还有着些许的祈求,以及难以察觉的胆怯。

    易鲸用手揉了揉身侧孩童的发髻,淡笑道:“你是天生的命修。你的命格有缺,缺到了一种极致,相当于灵修中的神根,体修中的圣体,魂修中的鬼魂。命修与其他修行体系不同,修的是一个逆天,修的是一个大逆不道,修的就是一个‘不圆满’,那只眼睛将你的命格占据了,若想修命就必须驱散命格中眼睛,但自那双眼睛存在的时刻,你便无论如何都无法到达原来的高度了。而它虽然让你圆满了,却相当于外来者,无法提供你修行其他大道的帮助,甚至还会成为拖累。

    “这么说,你可听清楚了?”

    “我……”轩禅语塞,想拼命解释些什么,却被一口气压抑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慢慢地,他停止了挣扎,就在少年的身侧静静地坐着,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看着他的模样易鲸微微一笑,但那笑容于此时却显得极为复杂。

    如果真的有刚才说得那么简单就好了。

    彼岸出手不可谓不狠,他们一共就做了四件事,但这其中任何一件都足以毁了他的一生,更何况是这相互衔接的四件!

    锦衣少年胸口有些闷,太绝了,绝到让他都体会到了一丝残忍。

    天南阁伐青竹是为其一,它让得轩禅无法在天南村住满十年,让生机不得圆满,筑基有缺,让气运不聚,难以躲藏,也更容易遭受厄难和致命攻击;其二是封命格,用意一为降天骄格局,二是让他的大道多崎岖、陷阱,三是让他从前的绝技“生死眼”胎死腹中;其三是陨道心,就像攀登高山一样,你再快也是需要时间的,而道心即那是恒心与速度;而与其四相比,前三条还不算什么,这让他彻底无缘大道的毁灭打击,让自己多次选择“不救”的事情名为夺造化。

    造化……

    念叨着这沉重的二字易鲸收回心神,灭了心中那徐徐燃起的火苗。

    是可惜了,但,又能怎么办呢。

    谁叫你,回不来……

    锦衣少年闭目,身侧的孩童则是纠结着沉默不语,显然是心有不甘。

    不甘……

    但……

    因果……

    易鲸又演算了多次,却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回来的重生者与自己这些域外的操纵者都舍弃了的棋子,那应鸾竟然愿意赐福?

    是那应鸾。当初它和轩禅一起陨落,同样回不来,但在归池中它却如前世一样,与他缔结了血脉。

    那一声鹰啼使得他说了这些本不应该说的话,也让他觉得那所谓的因果或许才是他成为棋主的依仗。

    锦衣少年睁开双眼,为了轩禅他已经反复纠结近半个月了。自他得道以来少有这般纠结过,哪怕是降临异世界受到约束他也不曾这般拖沓,但是天南村之后自己的内伤和失去的倚仗让他很难在浑水中将因果算清,但是这不甘二字却让他回想起自己得道之前的矜傲与疯狂!

    难道什么事情都要算清自己才有胆子下注吗?自己什么时候这般怯懦与顾忌了!?

    我是谁呀!我什么身份啊!我会怕吗!

    荒唐!

    不算了!

    凤凰就该飞于九天之上,翅羽没了,凭鲜血依旧!

    只因不甘!!!

    锦衣少年迎风而立,意气风发,铁质长枪寒芒透亮,无比尖锐!

    只因不甘,只因少年一场!

    老子是修命的,老子是来逆天的,你们只管阻拦,老子灭了你便是!

    想个屁!

    猖狂!

    长枪破空嘶吼,风雪大作,寒霜倾倒,锦衣少年仰天长啸,无比嚣张!

    那笑声震碎了归池的大雪,轩禅在身后怔怔地看着,血液为之麻木,为之燃烧!

    光亮!……

    剧烈跳动的心脏让轩禅面颊微红,他怔怔地看着前方那快意的锦衣少年,一轮圆月被他伸手从云雾之后抓了出来!

    此间冰原,银辉遍地!

    “快哉!”易鲸怀抱苍穹,圆月在眼帘中瞬间膨胀开来,随后又是一轮金阳凭空现行!

    日月同辉!

    锦衣少年热血齐飞,腰间三块令牌全然失色但浑然不惧!

    此生少年一场,此生,风流倜傥!

    “过来!”少年转身看向那稚嫩的白袍孩童,“今日我送你一场造化!你可接得下!”

    “我?能……”

    “敢不敢!再废话你试试!”

    “敢!!!”轩禅迎风嘶吼,那一声直接破音,却又显得仓惶不已。

    “哈哈哈哈!畅快!”锦衣少年纵情嘶吼,劲气破空纵横,立于不动岩上,朗盛大喝:“跪下!”

    凌厉之声回荡于冰原之上,轩禅应声而跪,日月之明充盈大地四方,照得那白袍孩童弱小无比却矜傲难敌!

    两人正容肃穆,不动岩上锦衣少年宝相庄严,神音回荡:“我,易鲸,殇回大帝座下大弟子,现以我九方阁阁主的身份收你轩禅为传承弟子,可礼否!”

    “诺!”轩禅扣礼,这一扣大雾齐散,天地震荡!

    那日正午,雪原太平,而归池不太平!

    大日煌煌之下易鲸端坐不动岩之上,轩禅跪坐于冰原之上,光辉之中待那孩童褪下花袍穿上一袭竹绿色长袍,此后,世间多一少年!

    此后,出鞘刑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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