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过去到了第二年的春天运涛耪完家里的地背上个小铺盖卷出外打短工。他往北走出去十几里路才下了市。做了两天活又赶上天下雨就找了个小梢门洞坐下看书。从早到晚雨声叮叮当当下个不停。

    这个小梢门朝北开着面对一片大敞洼。门外有一棵老香椿树树下有个小井台雨点在井台上淅淅沥沥下着他坐在门槛上看书。眼看天快黑下来运涛肚子里也饿了想吃点东西又无处去吃。正在犹豫从梢门里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有三十多岁高身材白净面皮脸上有短短的黑胡髭。穿一身白裤褂尖皂鞋子。看天黑了门下还坐着一个人他问:“你是哪里人?在这里坐一天!”

    运涛仄起头看了看他说:“小严村的出外打短工碰上下雨天。”

    那人接过他手里的书看了看说:“《水浒传》你上过几年学?”

    运涛说:“二年是自己习会字的。”

    那人点点头又问:“你家里人都是干什么?”运涛说:“父亲是个泥瓦匠。我除了做农活还能织织布打个短工。”

    那人又点点头默默地说:“乡村知识分子!”

    运涛腼腆地笑了说:“咱算是什么知识……庄稼人认识几个字儿罢了。”

    那人说:“庄稼人能读《水浒传》就算不错了!”

    运涛看他是个有知识的人就和他谈起来。从读书谈到写字谈到“国民革命”。那人也坐在门槛上接过运涛的小烟袋抽烟。不知不觉夜黑下来那人看他年轻又老实本分上下打量了一下说:“天黑了你走不了了宿在俺家吧!”

    运涛说:“敢情那么好!”又问了主家姓名。那个人姓贾是城里高小学堂的教员人们不跟他叫名字都跟他叫贾老师。运涛一听合不拢嘴的笑他一生还没和有知识的人谈过话今天却谈得这么投洽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

    贾老师把他引进门门洞里有个小门房是个牛屋。一只老牛正咯吱吱地吃着草。屋西头有条小坑炕边有个小草池贾老师叫他把行李放在炕上坐下来休息。他仄起头瞧着屋顶迟疑了一刻又温声细气问运涛:“目前乡村里农民生活越来越困难是一些个什么原因?”

    运涛坐着草池把两只胳膊戳在膝盖上拄着下巴呆着听得问他慢悠悠地抬起头来说:“原因挺多呀!眼下农民种出来的东西都不值钱日用百货油啦、盐啦、布啦都挺贵。买把锄头就得花一两块钱。大多数农民缺吃少烧。要使帐利钱挺大要租种土地地租又挺重。打短工、扛长活都挣不来多少钱人们一历一历地都不行了。”

    贾老师看运涛说话很有根柢抬起头思乎了思乎点点头说:“是呀!日用品贵农产品贱‘租’‘利’奇重农民阶级渐渐地要破产了!”又眨巴着黑眼睛问:“还有什么原因?”

    运涛文化不高猜摸着也能听懂他的话说:“原因吗?租谷虽重利息虽高一年只有一次如今这个捐那个税的太多了。地丁银预征到十年以后此外还有学捐团警捐……

    咳!多到没有数了!”

    贾老师不等运涛说完把大手一按撩起衣襟坐在运涛一边亲切地说:“好你看得一点不错!你不只识几个字人还聪明还懂得这么多道理。好啊好啊目前在乡村里就是缺你这样的人做些革命的启蒙工作。来吧咱们交个朋友常来谈谈。”

    运涛见他这么亲热怪不好意思地躲开了一些又腼腆地笑着说:“这可算个什么庄稼人懂得什么深沉的道理!

    只是照实说说罢了!”

    贾老师乐得搓搓手说:“对嘛!你亲身感受的痛苦就是目前的农民问题嘛!”说完了抬脚匆匆走进去。耽了一会端出一大碗稀菜饭两个窝窝头还有一小盘咸菜。他说:

    “光顾跟你谈话你还没吃饭哩!”

    运涛连忙站起来说:“这可好正饿了!”

    贾老师说:“饿了你就吃吧。吃得饱饱的咱们再谈。”

    他点上一盏小油灯挂在近处墙上照着。

    运涛吃着饭还听得院里雨响。心想:“要是不遇上这个人睡没处睡吃也没吃处。”

    吃完了饭贾老师又问了他一会子家世和为人。第二天还是下雨运涛走不了贾老师也回不了城。他搬了个小炕桌来放在炕上脱鞋上炕。屋顶上吊着个小秫秸箔他摸出笔墨纸张放在桌上。两个人面对着面盘上腿谈着贾老师就在纸上写。运涛迫切要知道怎样才能把国家治理好农民才能过得下去。贾老师说:“那就必须把帝国主义打跑把封建势力打倒。”又讲了一些革命的道理。运涛心上豁然亮了点点头说:“就是一点不错!”运涛听了贾老师谈话心上象开了个窗艳丽的太阳照进来了。

    贾老师说:“请你帮我做些事情吧!在乡村里咱俩做个伴。”他在纸上写了几个项目说:“比方说捐税有多少种?具体到农民身上他们要付出多少血汗?地租高的有多么高?低的有多么低?利息最高的几分?最低的几分?……嗯能办得到吗?”又歪起头瞅着运涛等他答复。

    运涛是个明白人听到这刻上看贾老师的行动作派知道他不是个普通人。他听说大地方出了**也听得说过**是“为咱穷人谋幸福的。”可是还没见过。今天他思乎着有八成是遇上了可也说不定。他心惊了一会子脸上腼腼腆腆地热起来。笑了笑说:“掂对着办吧巴不得我要来请教你。”他还想到以后有个大事小情儿打个官司什么的城里有个熟人指点指点那才好呢!

    贾老师说:“好嘛你常来嘛!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人。常来谈谈你们的生活啦困难啦有什么希望啦。我过去住在城市里才来乡村里不久什么都感到生疏。”停了一刻他想了想又说:“唔咱们定下个关系吧;你在礼拜日下午到我家来你知道什么叫礼拜吗?就是星期日。七天就是一个星期。今天正是星期日再过六天明儿格你就来。”他又歪起头瞅着运涛等他表示态度。

    运涛是个聪明人听到这里心上一时焦灼两手不由得摇动心上颤得不行他想:“我今天可找到光明了!”他笑了说:“哪好多了要是能得到你经常开导说不定我就会明白起来。”

    贾老师说:“当然是!一个农民他是爱劳动的善良的一经接触革命就没有不聪明的。你知道什么叫革命吗?”

    运涛摇摇头说:“不知道!”

    贾老师说:“就是封建势力、军阀政客们不能推动社会前进只能是社会的蟊贼。受苦的人们工人和农民就要起来打倒他们自己起来解放自己。知道吗?”

    运涛听完这句话心上更加豁亮起来。一时胸膛里热传到脸上传到手上。他由不得心神豁亮笑眯眯地说:“我得回去跟我爹商量商量。”一行说着嘴唇和脸庞颤抖得不行好象自己再也管不住它们。

    他这么一说贾老师急起来搓着手说:“好朋友!你自己知道就算了可不能告诉别人!”停了一刻又说:“不过要是有极可靠的人也可以谈谈。”

    贾老师是当时本县中国**的第一个县委书记。他的父亲是天津工厂的工人他读了二年中学也在工厂里作工。父亲介绍他入了党成了**员。为了反对军阀混战反对苛捐杂税被捕过受过电刑。直到如今说起话来嘴唇打颤做起事来两手打着哆嗦。去年冬天他才从监狱里出来军阀们追捕得紧在天津站不住脚组织上派他回到家乡一带来开辟工作。在高小学堂里当教员。

    运涛又在他家歇过一夜第二天早晨日出天晴他背上小铺盖卷赶回家去。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和父亲母亲围着桌子吃着饭他把这话儿说了。严志和用筷子夹了一根咸菜搁进嘴里吮着咸味低下头半天不说一句话。涛他娘也不说什么。一家子吃着饭沉默了老半天严志和长叹了一声说:“跟冯老兰打了三场官司就教训到我骨头里去了。咱什么也别扑摸低着脑袋过日子吧!”说了这句话严志和老长时间不吭声。

    运涛说:“我看他不是平常的人……”

    严志和不等运涛说下去又说:“咳!现下那有咱庄稼人的活路!你还要经心别学了大贵那霸道们歹毒多多了!”

    运涛看和他说不入套实在无法谈下去他心里想:“去找忠大伯吧他走南闯北知识开通。一定不和他一样!”他吃完了饭把饭碗一推踩着房后头那条小道到锁井镇上去找朱老忠。朱老忠吃完了饭正坐在小门楼底下歇晌运涛把出去打短工遇上贾老师的话说了。

    朱老忠听着听着由不得眉开眼笑又低下头琢磨了一会子连声说:“好好这不是一般人是大有学问的!”运涛说:“我也这么看他老是问:有多少捐?有多少税?地租高的多高低的多低。还说穷苦人们要想得到自由就得打倒军阀政客庄稼人们一轰起来解放自己。”

    朱老忠听到这里把手一拍铜声响气地说:“嗨!这就说对头了这是一件好事情!”

    运涛说:“他还叫我常去谈谈。大伯!你说我去吗?”

    朱老忠拈着胡子挪动板凳向运涛跟前凑了凑绵言细语儿说:“去吧孩子!去吧!扑摸扑摸也许扑摸到**的门口。在老年间咱这里还出过白莲教闹过义和团哩!”

    运涛伸起脖子哑咪咪地问:“真的?大伯!”

    朱老忠两只眼睛放出一道明亮的光辉看着运涛说:“这都是你老巩爷爷亲口跟我说的。你老爷爷也想过参加义和团打跑洋大人。你说的这个贾老师一定是有根柢的人!”运涛把下巴拄在膝盖上睁着大圆圆眼睛想了半天说:

    “这人一定是个**!”

    朱老忠畅亮地笑了说:“**?我在关东的时候就听得人们讲道过苏联列宁领导无产阶级掌政打倒资本家和地主工人和农民翻起身来如今也到了咱的脚下。你要是扑摸到这个靠山咱受苦人一辈子算是有前程了!”

    运涛又眨着大眼睛沉默了一会子慢慢抬起头来问:

    “要是那样我就还去找他!”

    朱老忠扬起下巴呵呵笑着说:“去吧!去吧!放心大胆地去吧!”说着立起身来打了个舒展说:“好!看样子咱种庄稼的人们也有前途、有希望了!”

    从这天开始运涛每逢星期的日子就走到贾老师家去。贾老师和运涛谈了几次话现运涛是个阶级意识很清楚的人。运涛觉得每次和他谈了话身上都是热烘烘的看书做活都有劲。自此严运涛觉得前面象亮着一盏灯有一种力量鼓励他前进。他更爱给年轻的伙伴们讲故事先讲一段故事再讲“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统治”、“铲除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那时候乡村里豪绅地主们的统治还没有那么厉害他们还睡在鼓里。只说他学得不着三不着两的爱说疯话。年幼的人们都爱听他讲今天讲明天讲讲得闺女小子们都不安起来。

    这时春兰才长成身个细身腰、长脸盘、黑粹粹儿的。听了运涛的宣传象春天的苇笋注上大地的浆液长出绿色的小叶精神充沛永不疲倦。又象春天的紫柳才生出绿色的嫩叶一经风吹雨洒就会摇摇摆摆向人们显示:只有她是值得骄傲的!

    这姑娘坐在门槛上做着针线的时候学会了把身子靠在门扇上捋着针上那根线左捋右捋地捋半天会使人怀疑她忘记把针线穿在布上。有一天晚上她在机房里听了一会子运涛讲书听得浑身热烘烘的。开门向外一走觉得眼前迷迷离离一进二门她又楞住。仰起头来看着天上满天星斗交辉闪亮。

    冬天她穿一身黑色棉袄裤夏天穿一身蓝布裤褂显得朴素大方。她这几天又做了一件蓝布褂去找运涛写两个字儿绣上去。运涛问:“写什么字儿?”春兰说:“革命。”运涛问:“写这字儿干吗?”春兰把嘴一扭说:“你甭管。”她拿回去偷偷地把这两个字用白色的丝线绣在怀襟上。表示她一心向往革命不怕困难。又表示她迎“新”反“旧”勇往直前。正当药王庙大会上她把这件新做的褂儿穿出去。这一下子把个庙会哄起来:人们认得出来是运涛写的字。只要她一走到庙会上年幼的小伙子们就一群群地跟着看喊:“看革命呀!”睡不着觉的时候就说:“你想革命了?”有时候她在大街上走过小调皮鬼们赖皮馋眼地看着她喊:“革命!革命!”这时她生了气了冷不丁回过头去瞪出眼睛说:“我革命碍着你妈疼了?”

    但运涛并不因此嫌弃她他更加骄傲:只有他能培养出这样敢于向旧社会挑战的人来!这事也不被村乡里掌事的先生们注意他们认为:象老驴头这样人家的姑娘被人玩弄是应该的。 <a href="" target="_blan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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