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五日,许平指挥闯军大举越过沙河,近一万闯营士兵沿着北岸联营数里,声势极其雄壮。面对急躁不安的河南巡抚和中牟文武,宣武军大将郁董却显得胸有成竹,遥望着密密麻麻的闯营营盘捻须长笑:“且让他们渡河,正好将贼子一网打尽。”

    闻者无不壮其言。

    二十七日,宣武军动奇袭,郁董副总兵身先士卒,直杀入闯军中军,随即连破闯军十数营。捷报传来时,河南巡抚激动得手臂抖动不已:“长驱直入!徐晃之勇今日吾亦知之矣。”

    余勇可贾的宣武军不顾连战的疲劳,入夜后仍猛攻不已,把北岸闯军营盘尽数扫清,一时间火光映红整个天空。

    河南巡抚衙门的官运在惊叹郁董之勇的同时,对他们新任上司的眼光无不赞叹,之前不少人觉得高明衡只是运气不错:洛阳失陷、福王遇难,之前汴军精锐就被李凤仙折去大半,更因为亲王遇害惹怒皇上惨淡收场,一时间朝中无人愿意接这个烂摊子,所以就便宜了高明衡,从小小的巡按御史一跃为巡抚这样封疆大吏。不了高巡抚才上任每几天,就能从一塌糊涂的汴军中挑选出郁副将这样的英才,打得闯贼丢盔卸甲。

    “久闻那个许贼曾是镇东侯的手下,”有人恭维道:“下官曾想:强将手下无弱兵,不可小视此贼,想不到遇到我河南官兵,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高明衡仰天长笑,神情颇为自得。

    有个不甚开眼的人说道:“下官听说那许贼骄狂不可一世,山东王师失利也是他一味蛮干……”

    其他人听这个家伙贬低许平,连忙一拥而上。

    “此言不当,许贼,那自然是极厉害的,只是难敌巡抚大人运筹帷幄。”

    “下官也曾听说,镇东侯深爱许贼之才,所以虽对其狼子野心有所察觉,但仍迟疑不决,故有这般大祸,但便是许贼再骁勇十倍,而怎是我河南官兵之敌手?”

    这些话高明衡听来甚为悦耳,前些时候许平带着不到一万人进攻开封,围攻南方诸县时,河南巡抚衙门一直不敢出兵去救。当时李凤仙被免职,开封巡抚衙门乱成一团固然是一个原因,但高明衡本人也确实对许平这位镇东侯的部将颇为忌惮。听闻许平又带着万把人北上之后,高明衡制定的策略还是稳固防守,拒闯军于开封之外。

    这种保守策略当然遭到很多非议,家乡被战火波及的河南士人,他们对高明衡更是大加指责。虽然高明衡竭力把责任推卸给李凤仙,可无论是省内还是朝堂之上,他的名声都一天不如一天。就是每夜躺在床上的时候,高明衡在被窝里都在策略如何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这次集结重兵对抗闯营许平部,高明衡更是使出浑身解数,狠狠地收了一批捐税,还不避风险亲身检阅各部官兵。

    “若是那许贼的兵马能有郁帅一成的本事,”高明衡呵呵笑起来,现在局面大好,不管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嫌他说丧气话,也没有动摇军心的危险:“本官怕是得死守开封了,呵呵,看来那镇东侯的部下,也不过尔尔嘛。”

    兴奋的河南巡抚连夜草就奏章,急报京师:“仰仗吾皇洪威,将士用命,大破闯逆于沙河,焚其辎重……许逆党羽星散,宵遁南窜,臣严令各将督军进剿,无遗一贼以忧圣上!”

    本来三心二意的中牟军一见有便宜可捞,也急忙挥师出城,和宣武军争相追击。沿途不是闯军的空营就是被焚毁的寨子,一时间捷报如同雪片般的飞入巡抚标营,各将无不宣称许平溃不成军,诸军皆斩获无数。而高明衡连检验级这项也免了,无论报多少都一概认可,并回令各将不必在乎级,也不必费心收集回送,以追击闯军为第一要务。

    郑州,

    “郁董这小子,居然要升总兵了!”同为副将的李成欣看到邸报后一脸的愤愤:“他吃得空饷比我还多,往日跑得比我还快,这凭什么呀?”

    “大人啊,这闯贼实在太不堪一击了,两天不到,大营就都被郁董夺去了,居然让他威风了一把。”李成欣的部下们也都大为遗憾,当初听说是镇东侯培养出来的营官一级人物,郑重的明军都拖拖拉拉地不愿意离开驻地,没想到和他们一样熊包,连李自成那种草寇都打不过的郁董,居然能把镇东侯的部将打得落花流水:“早有传闻说镇东侯用人不当,看这个许平看走眼了,致有山东之败,可恨我们太小心了。”

    “这种脓包,李闯居然会用他!”李成欣也是恨恨不已,不过他略一思考,又释然了:“倒也不怪得李闯那草寇,我不也一听是镇东侯的手下就谨慎起来了吗?要说镇东侯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李成欣大叫一声:“立刻拔营出,围剿许贼!”

    在河阴,一直拖拖拉拉的总兵周正庭,听闻明军的捷报后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当初许贼带着万把人就敢来攻打开封,我想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怎么会这样啊?”

    “许平那厮是出了名的骄傲轻敌,”一个幕僚说道:“去岁山东大败,就全是因为许平轻敌冒进,擅改镇东侯的军略,沿途连侦查都不做,数万季寇潜伏在他来路上都不知道。当初他看不起季退思,现在估计也看不起我们河南官兵,结果被郁将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之前幕僚们一致看好许平的战斗力,说什么李自成既然肯拜许平为大将,必然调拨精兵强将给他,还说就镇东侯的练兵手段,那许平若是学到一成就够郁董吃不了、兜着走,但一夜之间他们的口气就全变了:“许贼才到闯营几个月,那闯贼又怎么能和镇东侯调教出来的兵比呐?闯贼那边估计还有不少人等着看这个叛徒的笑话;再者,许贼在河南人生地不熟的,我们河南乡亲怎么肯为他这个直隶人卖命?这跟头许贼栽得一点儿都不冤。”

    “哼,郁兄弟真是大张我河南儿郎的威风,”周正庭翻着邸报,询问左右:“之前河南巡抚衙门说许贼有四、五万——也就是说他实际兵力不满万,现在郁兄弟一气破了他的沙河联营,许贼手下十停里估计得去了五停吧?”

    “大帅所言极是,许贼定是目中无人,看洛阳之战我们汴军连李自成那个草寇都打不过,以为我们好欺负,现在许贼想必是惊慌失措了。”

    “嗯,他肯定集中残部,打算和郁兄弟在决雌雄,我和郁兄弟同气连声,怎容得他如此猖狂?”周正庭一改之前的龟缩政策,当即下令兵密县。

    ……

    五月五日,刚离开郑州的明军前进到梅山附近时,突然遭到近卫营伏击,半个时辰不到,明军就被许平击溃。副将李成欣死于乱军之中,五千明军做鸟兽散,逃回郑州的残军还不到百人。闯军乘胜追击,当日下午近卫营就抵达郑州城下,申时郑州即被攻破。

    六日,河阴军先锋抵达密县,就在他们忙着做攻城准备时,已经在大周山潜伏多日的李定国

    指挥西营从明军侧后杀出。转眼间官道上的明军辎重就落入闯军手中,散在密县周围的明军来不及整队就被闯军冲得七零八落,总兵周正庭及副将、游击多人全数被李定国生擒。

    八日上午,中牟游击韦德正指挥着部队兴高采烈地向新郑进军,却突然接到后军急报,说是有一支从北方来的闯军袭击了队尾,现在前军已经和辎重部队失去联系。

    “北面?那该是我军啊。”韦德不知道郑州已经失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前方探马就报告现正面和侧面也出现闯军。

    一时间韦德惊得满头大汗,他立刻指挥亲军全沿来路返回:“儿郎们,随我杀出一条血路!”

    黑保一看着远道而来的明军,大声下令道:“全军备战。”

    近卫营第二翼一部正去追击明军的辎重,剩下的向南迎着明军方向列队完毕,五百名燧枪手在前面排成三排,同样数目的长矛兵则位于他们身后。

    “要不要放近再打呢?”黑保一自言自语道。面前的明军显然不清楚闯营的火力,一直走到百米内才站稳开始列阵。黑保一看着敌军半天还没排好阵型,按耐不住烦躁,下令起进攻。

    “瞄准!”

    五百名近卫营士兵闻声放平枪口。

    “开火。”

    三排火枪手出猛烈的齐射。

    “装药。”

    填充完毕后,火枪手随着号令再次出齐射,等着硝烟散去后,对面的明军无论死活都紧紧趴在地上,几个骑兵正簇拥着一人疯狂地向东窜去……

    “近卫营,上刺刀!”

    鼓声响起,近卫营士兵挺着刺刀整齐地向前走去,趴在地上的明军惊恐地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进。

    “投降!”

    随着第一个喊出声,其他明军士兵也都清醒过来,

    “投降!”

    “投降!”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几乎压过闯军的鼓声。

    数路明军皆告溃灭后,刚被提升为总兵的郁董也只好率领独木难支的宣武军撤退,他没有回中牟而是笔直向东直奔通许。

    ……

    中牟,

    “换马,快,快,快,”冲进驿站的明军顾不得喝水,朝着驿卒挥舞着手中的信件,一叠声地叫道:“八百里加急,快,快……”

    “砰!”

    回应这个明军的是一记来自脑后的闷棍,遭到这一击后,明军一声不吭地扑到在地,两个驿卒打扮的人跃上来,把他拖到屋后面去,打闷棍的那个人则捡起明军落下的信,看一眼,捧到一个在槽边喂马的人眼前。

    那人接过来看了一眼信上面的印章,点点头:“确实是八百里加急。”

    说着此人就小心翼翼地贴着边,在这封急件的侧面打开一个小口将内容掏了出来,看完这封信后他抬起头,冲着身边那群人笑道:“三总兵,十一副将,四万两千官兵,尽数被大人打垮,现在或降或逃、溃不成军。”

    “大人威武!”

    聚拢在马槽周围的驿兵们齐声喝彩,这些人是近卫营教导队成员,而为之人正是教导队队官陈哲。

    随着大明财政败坏,河南的驿站大多已经废弃,若不是许平威胁开封,连这座驿站也不会紧急重建。听说河南巡抚亲临中牟督战后,许平就开始筹划攻击明军的通讯系统,陈哲自告奋勇,带着教导队伪装成明军,深入敌后突袭这个最靠近中牟的驿站。

    在进攻这个驿站之前,陈哲已经查明本地的通讯状况,对整个塘报系统了如指掌。陈哲更挟持了几个驿卒的家人,在这些驿卒的帮助下,陈哲不费吹灰之力地控制了最关键的几处驿站,始终不曾被官府觉。

    略一沉思后,陈哲取来纸笔,模仿着明将的口气,写了一篇含糊其辞的报告,它虽然不是一封捷报,但看上去写报告的明将仍在抵抗而不是逃之夭夭。写好信后,陈哲把放回信件袋中,把边重新粘上。做完这一切后陈哲把信件高高举起,对着阳光看了几眼,对自己的工作颇为满意——对方若不仔细查看,绝对看不出破绽来。

    下令把信件送走后,陈哲就传令教导队集结待命。

    一个多时辰后,送信的部下赶回,报告陈哲河南巡抚已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接到报告后当着他的面就把信封一把撕开,根本没有留心是否有诈。

    “要说这次我军对官兵塘报传递的攻击,还是有很多不足的,幸运的是,我们从事的是前所未有的大胆进攻,所以我们的敌人毫无防备。”在这次行动中,陈哲把种种不足都记录下来。根据许平的命令,近卫营教导队要集中最有想象力和出色的军官,虽然现在这种人才还不多,但陈哲每天晚上都会和这些教官们讨论得失。

    教导队整队完毕,陈哲带着全队换上明军军装,骑上马浩浩荡荡地向中牟进。这一百人的队伍开到中牟城下的时候,陈哲看到大批士人聚拢在一起,正在饮酒作乐——这是河南巡抚高明衡组织的诗会,最近一段时间随着捷报频传,有不少河南士子来到中牟,向高巡抚献上他们的诗文。在这种节节胜利的背景下,在离前线也称不上很远的地方,与巡抚大人一起关注战事的行为,让他们觉得既有刺激感,又不失风雅。

    陈哲看也不看这些郊游的人一眼,带着教导队径直开向中牟,路边的士人们还派出家仆来向这支小小的队伍打招呼,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后,有的人不禁有气:“这群丘八,真是太无礼了。”

    但还有人表示宽容和理解:“这想必就是郁帅的兵吧,看看这气势,当真了得!”

    陈哲的部队不苟言笑,全队人人昂挺胸,目不斜视,笔直地擎着旗帜,把战鼓敲得咚咚作响,虽然只是小队人,却散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进入中牟城后,陈哲立刻控制了城门,然后命令部下们脱下明军的军服,换上闯营的标志旗帜。

    近卫营教导队向衙门前进时,城内的巡抚标营卫士还向他们行注目礼,沿途撞上的头两队中牟的衙役们,甚至掉过头来,走在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陈哲头里,给他鸣锣开道。

    “肃静!”

    “回避!”

    锣鼓声中,陈哲看到中牟的百姓站在道路两边,仰着头向自己看过来,他还能听见人群里互相询问:“这又是哪位将爷?怎么带着兵进城了?”

    不知道谁第一个喊了一嗓子:“是闯贼啊!”

    转眼之间,刚才还黑鸦鸦满是人头的中牟街道,变得空空如野。百姓纷纷跑回自己的家,或紧紧关闭大门,或急忙搬出香案摆在家门口。只有那些心疼货物的小贩们,在逃走之前还不忘把自己的东西装上车,然后推着小车飞也似地从陈哲眼前跑开。

    中牟四座城门,除了被陈哲控制住的那一面外,此刻已经被成百上千亡命奔逃的标营卫士们堵住。中牟地方文武,急切之间出不得城,就沿着墙梯逃上城墙,此时守城的士兵们,或逃回城中自家,或縋城而下,官员们顾不得体面,也纷纷抓起士兵们留下的绳索,把心一横就往墙外跳。

    兵不血刃地占据衙门、粮仓、武库、军营等要害之地后,陈哲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人,他还分了十人出去:“搜捕河南巡抚,现在城里乱成这样,他跑不远的!”

    望着满仓满库的粮食、银两和武器,陈哲不禁又想起了他的亡友——韩大可。

    早在山东之战前,韩大可就认为新军的军情条例僵化、死板,教条而且不知变通,这腔调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除了嘲笑。被杨致远从选锋营中挖掘出来以后,韩大可就在细心准备对军情条例的改革,他认为军情司不应该仅仅满足于收集情报,而应该主动起进攻。尤其是在山东之战这种情况下,两军在广阔的战场上对战,战线犬牙交错,韩大可认为积极探查对方的通讯系统并加以攻击,将会给本方带来极大的好处。

    镇东侯对这几个学生的要求类似后世的论文,这份报告韩大可还没有来得及完成,而期间陈哲一直忙于准备他关于练兵的论文,只是在日常交谈中听朋友说起过一些。

    这次许平和陈哲在这个问题上一拍即合,陈哲就回忆着亡友提起过的一些构思和设想,加以实践验证。比如用不起眼的小部队对敌人缺乏防备的指挥中枢加以突袭也是其中之一,这种战例在历史上并不少见,韩大可希望能将这些归纳总结,从偶然的灵机一动变成有意识的主动性作战手段:“韩兄弟,我今天的成功全是你的功劳,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感到些欣慰;我把你的构想,用在新军的敌人手中,韩兄弟你在天有灵,保佑我吧,让我能够为你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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